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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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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面,感觉有种无形的生分。
方坤一直沉默的低着头吃饭,从坐到饭桌旁拿起筷子,到撂了饭碗起身回自己房间,前后也就十分钟。
方伟脸上挂不住,呵斥儿子:“方坤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呢?你陈叔大老远来R市看你,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陈叔好。”方坤也不反抗,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头也不抬:“我回房间写检讨了。”
这下方伟更生气了。男人气冲冲的把筷子很大力的拍在桌子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简直气死我了!”
坐他边上的女人没吭声,声音温柔的哄着自己儿子,拿小勺给小男孩喂鱼肉——
就蒸了一小块银鳕鱼,没有方坤的份儿。
小男孩面前摆着iPad,放着动画片。看到好笑的地方,他在椅子上坐不住,一个劲的乱扭,一巴掌拍出去,把勺子里的鱼肉都弄洒了。
女人心疼的弯腰捡起来搁桌子上,嘀咕:“这一口就得十块钱呢,小祖宗你可真能糟害人。”
陈靖东只觉得脑仁一跳一跳的疼。眼里只有那个杵在几步之遥单薄的身影,倔强的抿着唇不吭声,满脸不妥协不对抗的消极态度。
“没事,方哥。”陈靖东没办法,只能端酒杯:“喝杯酒,别骂孩子。”
“就是给惯的。”方伟骂骂咧咧的,喝了一杯酒,看着方坤进了房间又带上门,长叹一声直摇头:“东子,这小孩真是不可救药了。”
这顿饭吃的陈靖东如鲠在喉。
他心疼珍惜的那个孩子,被他的亲生父亲说的一文不值,在这个家里形同影子般的存在。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行了,方哥,我回酒店了。留步。”陈靖东站在门口,思忖了一下厚着脸皮提要求:“明天周末,要不让小坤带我转转?R市我也没来过。”
“明天我不去港口干活,我带你转吧,咱家有车,方便。”方伟喝了半斤白酒,有点上脸,大力的拍着比自己高半头的陈靖东:“方哥带你去海边吃最地道的小海鲜,游客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不用不用。”陈靖东稍稍加大音量,心底暗暗着急。方坤这小孩跟自己怄气,真就面都不打算照了?
“你看家里事儿这么多,孩子,我是说小儿子,年纪还小,方哥你难得休息,别管我。方坤要是方便——”
“行!有什么不方便的。”方伟爽快的擅自做主,替方坤应承了下来:“东子你住哪儿?嗐其实应该让你住家里,就是……”
“不客气,我住海滨大酒店。”
“那成。我让方坤明早九点钟去海滨大酒店找你。”方伟嗨了一声,喝的通红的眼中带着羡慕:“你们部队待遇就是好,海滨是我们这儿最好的酒店,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海,一晚上得好几百块呢。”
陈靖东也不辩解,冲方伟笑笑,跟女人和小男孩摆摆手,最后没辙的稍稍加大音量,冲着那扇关闭的房门喊了一声:“小坤,我走了啊。咱们明天见,别忘了。”
下了楼走了一段路,陈靖东忍不住回头。
目光逡巡着,沿着那栋楼往上找。
那扇小小的窗户拉上了窗帘,只有很淡的光芒,映照着,映照出一个浅淡的身影,就在窗帘后面。久久不动。
心疼来的排山倒海。陈靖东用了力的捏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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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靖东失眠了。
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半斤的白酒对他来讲不算什么,可是今天下午和晚上,发生在方坤身上的一点一滴都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难受的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破坏这一切,想要让少年恢复他喜欢的那种笑容。可是他竟然如此无能为力。
方伟不是方丽,曲老师也不是黄老师。
视角不同,重视程度不同,方坤在A市振兴和在R市八中,就像存在于格格不入的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荒诞,冷漠,细思极恐。
陈靖东翻了个身,长长呼口气。
他跟方伟之间其实很尴尬。没那么熟络,却也不是陌生人。有些话即使如鲠在喉也没法讲。
如果对方是陈靖西,他可以直言不讳,甚至吵得火起,动手也无所谓。因为他知道他们兄弟间的底线在哪里,就事儿说事儿,没有隔夜仇。
如果对方是陌生人,他也可以坦然指出。至于对方改不改,怎么想,不在他陈靖东的考虑范畴内。说了,起码自己痛快。
从来没这么憋屈过,因为中间夹着个方坤。
那个小子扯着他的心,连着他的肝,揪着他的脾,踩着他的肺。可是小孩吃饭的时候连多看自己一眼都懒得。
怎么就成了这样?
深沉夜里,陈靖东异常清醒。
想着想着,不觉好笑。
自己从来不是牵肠挂肚絮叨细心的事儿妈脾性。即使跟高游玩的那么好,也从来没这样过。
他足够冷静,甚至有点城市里长大的人的那种常性——礼数周全却清冷淡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怎么到了方坤这小孩这里,就全都变了。
如果他能把方坤带走——
想什么呢!
心脏隐隐作疼,依稀仿佛很熟悉的感觉。
当年高游出事,他也是眼睁睁的看着,令行禁止,军命高于一切。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毁了整个队的任务。
又不太一样。
同样是无能为力,可是他还可以想办法。时间紧,却没那么紧迫。
他一定要捞出方坤,他不能让方伟的漫不经心和目光短浅毁了方坤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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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让我爸登报跟我断绝父子关系吗?”方坤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嘴里叼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根牙签。
“这不可能。”陈靖东吓一跳:“方坤你怎么这么想?”
“那就算了。”方坤很随意的口吻,张嘴吐掉了牙签:“我就问问。”
同样是大海,R市这边的东海就是偏深沉的,不那么清透明媚的感觉。比起两人去过的三亚,完全不同。
“你还记得咱俩去三亚时候……”陈靖东是想打破这种沉默压抑,缓和一下氛围。不成想被方坤很直接粗暴的打断了。
“不记得!”方坤漠然的小脸上无动于衷,伸了个懒腰:“都过去的事儿了,老提起来多没劲。”
“方坤。”陈靖东急了,往前一步,伸手抓住小孩的胳膊,不再绕弯子的沉声开口:“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讲?你不是叫我声哥吗?”
方坤定定的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小孩移开视线,轻哼一声,说出的话几乎被海风吹散,却让陈靖东听的心惊肉跳。
“谁都指望不上。”
“方伟是你爸,他不会害你。”陈靖东试图讲理:“你试没试过跟他讲清楚,你想要什么?他跟你不一样,很早就不再读书到处打工,或许他的脑海里想不到那么多细腻的东西。你得跟他说明白。”
“说什么?”方坤冷笑。那张脸上的表情甚至带着点恶意的冷漠:“说我不是学渣,跟他不一样?说我想好好学习?他会说,”少年夸张的学着他爸的口吻:“那你他妈的学啊!老子掏钱供你读书给你买资料,我不让你读书了吗?是你自己不争气!老是被班主任撵回来作检讨!你别跟我说你们老师有问题,那人家别的孩子就没有这种事儿吗?”
海风大,吹得少年嘴唇泛着淡淡的粉色,染了些苍白:“你问我怎么了?昨晚你看不出来吗?是我怎么了,还是他怎么了?或许他说的对。”方坤自嘲的笑笑,低下头,声音发闷:“我就不是学习那块料。本性就是堕落的。我想过了,不读了。去他妈的。那个老女人看不上我,三天两头找我茬儿,不就是想让我受不了自动退学吗?哼,我要是退学,肯定找人堵她,蒙麻袋揍一顿——”
“方坤!”陈靖东不自觉的手上用了力:“你们老师是有问题,可是你不能因为她的过错让自己堕落!这种理由可耻!”
“可耻就可耻呗。”少年无所谓的耸耸肩,轻描淡写的拍掉男人抓着他的大手:“劲儿这么大,抓的疼死了。”
浑身发冷。陈靖东发现最让他不想面对的状况出现了。
“那个老女人,”方坤挑了挑眉,伸手:“给根烟一起抽?你别瞪我,我那帮兄弟都抽,有什么大不了?算算,不给拉倒。说那个老女人。我在这边刚上初中,班主任就是她,我俩梁子不是这回结上的,她初一刚入学就看我不顺眼。操!我又没追她家女儿,她小题大做天天去校长那里告状。你知道吗?她的语文课我就从来没上过。一开始是她撵我,让我到教室门口罚站。后来我懒得听她嘚嘚,她前脚进门,我后脚就出去,站走廊里晒太阳,跟隔壁班一块被撵出教室的哥们儿吹牛逼。哦,那小子去年跟人打群架,被砍死了。其实他可冤枉,不过就是被拎去凑数的,就那么寸劲儿,死了。”
眼前的方坤俨然变了一个人,像是方丽曾经说过的。不务正业,逃学,打架,泡妞,自甘堕落。
潜意识里陈靖东知道这不是方坤本真的样子,可是他说不出来。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去让方坤重新对他敞开内心——
徐政委说过。让一个人敞开内心接纳你或许不难,可是如果你做错了,这个人对你封闭了内心,再要打开,就是难上加难。
“方坤,我们是朋友。”陈靖东困难的咽了下口水:“我嘴笨,说不过你。可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很抱歉,我没法把你带回原来的生活。我想你好,想你能好好的,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这种不喜欢的生活。你的家庭不管满不满意,都是没法选择的。我打电话你不接,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状况这么糟糕……”
“不糟糕。”今天的方坤一直在打断他,抢话。带着点刻意和自以为是的强大:“我爸都把我未来规划好了。哈。他打算让我退了学先跟他去港务局里开挖掘机,没事,在港务局里面,没有驾照没关系。那里没交警查。等过几年攒点钱,买个房子。我爸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他老婆家是本地的,可是本地农村的,家境也不好,一门心思想让我爸买房子。估计到时候房贷得我来还吧?还就还,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都是这样活的,我也没什么忍受不了的。再过几年,再找个女人结婚……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种平静中的死水不澜,那种混吃等死的绝望,带着刻骨的恶意与冷漠呼啸而来,比疼痛更让人难忍。
“哥,”这次见面方坤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你回去吧,这边也没什么好玩的,真的。走吧,再也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