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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借宿尼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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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庆馀带着两位师弟王庆汉和谷庆祥,外加刘庆雷的尸体仓皇离去。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三人均无比气恼,却又无可奈何。
三匹穿马在林中穿行了两个时辰,樊庆馀自忖已彻底远离那个鬼魅一般剑客,方松下一口气,命两位师弟将刘庆雷的尸体就地掩埋掉。
王庆汉和谷庆祥以剑作锹,挖了个深坑。樊庆馀亲手将刘庆雷放进去,又砍下一棵杉树,削去树皮,在树干上刻下一行字:银虹帮英杰坛弟子刘庆雷之墓。他喃喃说道:“刘师弟,大哥一定会想办法为你报仇的。”
王庆汉和谷庆祥对刘师兄之死也很悲痛,不过真要论起报仇之事来,却是遥遥无期。因为仇人的剑术实在是太过骇人,即使合他三人之力,再苦练二十年,也未必抵得过那犀利无比、石破天惊的一剑。想来樊师兄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安慰一下死者的在天之灵而已。
“都是那个臭丫头片子害的,若不是她,至少刘师兄不会死。”瘦高个子王庆汉怒闷闷地骂道。
“那蒙家庄的庄丁似乎不怎么中用,咱们倒不如索性杀回去,一把火烧了那鸟窝,也能解解气。”谷庆祥应和道。
“胡说!”樊庆馀威喝道,“柳姑娘说得没错啊,我们不是已经抓到韩烟翠了么?谁叫我们自己时运不济,碰上了那个煞星?”
“看来樊师兄对柳姑娘动真情了。”王庆汉带着几分不满地说。
“那你倒是猜错了。”樊庆馀嘿然一笑,“我不过是想从她口中钓出韩烟翠的下落而已;况且旅途寂寞,总得找个人排遣愁闷。像她这样姿色的女子,我哪里抓不到一大把?”
“可是,她对你似乎动了真情呢!”谷庆祥尚不满弱冠,他的想法很简单,别人对你好,你就得对他够义气。他对樊庆馀一向如同亲生大哥般地依恋,不仅仅是因为他武艺高超,更重要的是处事稳重。此刻见樊庆馀竟然说出这等无情无义的话来,不由得又惊讶又失望。
一阵令人感到有些憋闷的沉默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连日来长途跋涉,又担了不少惊吓,此时在这荒郊野外,寒风利刃般的刮着脸,便觉疲惫不堪,又冷又饿。
“瞧,那边有灯光,一定有人家!”王庆汉的粗嗓门叫道,率先打扰沉寂。顺着他指的方向,另两人也看到了。
“过去瞧瞧。”樊庆馀命令道。
三人调转马头,向那几星灯火奔去。大约盏茶功夫过后,便来到一座高大屋宇的背后。转到门前,谷庆祥正要走上前去叩问,却被樊庆馀拦住:“院中情况未明,便贸然进入,恐于我等不利,还是先去打探一番更妥当。”
谷庆祥对自己的鲁莽深感愧疚,并暗暗佩服樊庆馀江湖阅历之老成。他正欲纵身爬上树梢打探,又被王庆汉一把扯住:“还是我去妥当。”
王庆汉话音刚落,人已悄没声息地滑出三丈开外,脚尖一点地,便如一股轻烟般腾上树梢的浓阴处。半炷香的功夫未到,他已折回原处,低声道:“这座尼庵中大约有十来个女尼,其中有两三个是带发修行的,房舍倒有二十多间。仓库里米粮充足,后院还有一大片菜地,可见衣食无虞。若要给我们三人腾出一间暂作客舍,定非难事。”
樊庆馀便走近大门,借着淡淡的月光,依稀可见门檐上刻着“静心庵”三个大字。樊庆馀将门上的狮子铜环轻叩三下。未几,但见沉重的大门翕开一条缝,缝里露出一双犹疑不定的眼睛。
“阿弥陀佛!贫尼了缘。施主夤夜来到敝庵,有何贵干?”一个十七八岁的尼姑探出头来问道。三人发现她的脸型倒还周正,只是脸上坑坑洼洼,想必年幼时得过麻疹。
“我等三人在林中走失了方向,如今前不挨村,后不靠店,想在此借宿一晚。”樊庆馀道。
“这个……”了缘微皱眉头,“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不过究竟是男女有别,施主还是他处请便……”
“寒风刮面,四周都是荒山野岭,我三人又饥又冷,还能到哪里栖身去?”谷庆祥见了缘吞吞吐吐的,心中早已不耐烦,脱口抱怨道。
了缘迟疑片刻,方说道:“贫尼不敢自作主张,待禀明静心师太,再来回话。”言毕,又将大门吱吱呀呀地阖上了。
又等了约盏茶功夫,大门方重新开启,这次门缝大了些,勉强够一个人侧着身子挤进来。樊庆馀三人心中虽有些不满,却也不便说什么。三人这才看清,这女尼虽是正值青春,却破了相,又剃了发,单薄的身板披着缁衣,浑身上下显得暮气沉沉。
三人跟随了缘七弯八拐地穿过一条长廊,来到院中,正要走到院子对面的客舍中去,却见一个身穿缁衣、长发飘拂的女子一头撞在樊庆馀的怀中,似乎躲闪不及。樊庆馀连忙稍稍退后半步,将那女子搀起。
那女子惊恐地抬起头来,一双亮如点漆却又惊惶无助的眸子正与樊庆馀鹰隼般深沉的眼睛打了个照面,她那羊脂玉般洁白的脸上立刻泛起一阵红潮,她慌忙用衣袖遮起半边脸,但那国色天香却怎么也遮不住。
“对不起……”那女子低声道。
“说哪里话,是在下不慎冲撞了姑娘。”樊庆馀口里虽说着,双目却不断地打量着女子。
“水莲,有男客来,刚才通知过,叫大家早早回避,你怎么这时节反倒跑出来了?”了缘义正辞严地说道。
“我……昨夜的梅花被寒风吹折了几枝,我刚去查看了一下,不想正撞见客人。”
“快回舍内去吧。”了缘年虽然比水莲年幼,却明显带一点命令的意味。
“是。”水莲唯唯而退。
了缘逼视着水莲渐渐隐于夜色之中,回过头来,发现樊庆馀也正望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发怔,便笑道:“她本是松江知府的一个小妾,只因主妇不容,那知府只得迫于无奈休了她。她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是勿求师太路过江边,救下她一条性命,并收留于此。后日便是我静心庵一年一度的剃度大典,倘若那时她依然虔心向佛,便正式为她剃度。”
“哦,不想其中还有许多曲折。”樊庆馀嘴上敷衍着,但那女子默默含愁的双目和清丽绝俗的容颜却始终盘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了缘将三人带进房舍,又送来些酸菜、咸蛋、馒头和稀饭,说道:“敝庵寒素,请施主将就些。”
“天寒地冻的,在这狗不拉屎的地方,还能有稀饭馒头吃,已经相当不错了!”谷庆祥已经拿了两个馒头在手,甩开膀子大嚼。
了缘听他说得粗鲁可鄙,嘴角翕动了一下,似欲笑出声来,却又立刻咬唇忍住。
三人狼吞虎咽,将饭菜全都消灭干净。谷庆祥惬意地打了个饱嗝,一连串的呵欠也接踵而至,他在床上打了个滚,便鼾声如雷了。
“大哥,你还不睡啊?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王庆汉也上下两只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问。
“唔,你们先睡吧。”樊庆馀应道,回头看时,却见他也蒙头进入梦乡。
如此美丽的女子,却要出家为尼,当真可惜得很!那知府却也福薄……樊庆馀又想念了那个女子一回,连连叹息,躺在硬梆梆的榻上辗转反侧。他正欲朦胧睡去,忽听一阵极幽怨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樊庆馀凭直觉感到声音是那女子发出的,当即翻身坐起,悄悄开了门,如被勾了魂似的,一步步向啜泣声寻去。刚走出门两三步,那哭却又停止,令他懊恼不已。院子对面足有十多间房舍,难道还一一去查不成?
他正在踌蹰间,哭声又起。这次他不再迟疑,看准了东边那间还燃着一盏青灯的房舍,便飞身蹿上屋檐,蛇一般在屋脊上无声地游走。他小心地揭开两片檐上的瓦,恰见方才所撞的那女子坐在桌边,正在灯下纳鞋底。那鞋底针脚细密,已纳了一大半。
一缕鬓发自耳际垂下,恰巧遮挡了视线,她不觉用纤指将那缕青丝撩向耳际,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之态。就是这个最普通的动作,却在樊庆馀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想起柳闻莺也经常喜欢撩头发,她往往左一下、右一下撩得很快,他突然感觉她的动作有些做作,对她甚至莫名讨厌起来。同样的一个动作,在不同的人身上,给人的感觉是多么不同啊!这一身缁衣虽然无损水莲姑娘的容貌,可是倘若她换上一套鲜丽的衣裙,又不知该有多么勾魂摄魄!
樊庆馀正对着屋中那个纤弱的女子发怔时,猛听得三下轻轻的叩门声,他立刻惊醒过来。屋中的女子也吃了一惊,忙起身款步来到门口,站定,问道:“谁呀?”
“是我,勿求。”进来的是个发丝灰白的老尼,脸上足有四五条皱纹,两片嘴唇微微凹进去,已是年近六旬。
水莲忙将勿求让进房间,沏了一盏茶,问道:“师太深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唉,还不是不放心,特来叮嘱你几句。”勿求面带忧色,“自古红颜祸水、红颜薄命,你该深以为戒才是!就拿你的相公来说吧,若非他过于贪恋你的姿色,近三个月不踏进发妻房间半步,她也未必会狠下心来赶你出门,落得个妒妇之名。半个月前,你到山下买针线,也差点被一个阔少给缠上,好不容易才甩脱。我劝你以后还是少抛头露脸的好,以免祸从天降。”
“师太教训得是,水莲生来就是不祥之人,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灾难。”水莲为自己的罪孽深重而羞愧得无地自容,忽而又抬起头来,“可是,容颜是爹娘给的,水莲自己并不能选择。”
“你还在犟嘴!”勿求当即沉下脸来。在她看来,水莲即使再有道理,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决不能当面顶撞长辈。见水莲一双秀目已是泪光滢滢,勿求缓下语气来,“我这么苦口婆心地劝,全都是为你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定要多加防范!比如方才,我将那几个银虹帮弟子领进来,你怎么又那么不小心呢?”
樊庆馀心中大骂道,这老妖婆,深更半夜还在这里唧唧歪歪,也不怕闪了舌头,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还不快滚蛋。
“师太教训得是,水莲一定谨记。”水莲细洁的贝齿紧咬着一方帕子,不再多言。
“唔,这才像话。”勿求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水莲的肩头,起身告辞,“你好自为之,把我的话多想想。”水莲毕恭毕敬地将勿求师太送出门老远,才回身过来拴紧门。
这时,樊庆馀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倏地跳下屋檐,来到门口,同样轻叩三下门。
“又是谁?”水莲诧异地说道。
“是我,勿求。方才还有一件事,倒忘了跟你讲了。”樊庆馀摹仿勿求的声音道。
水莲只得又来开门。樊庆馀待门拴一拉开便蹩身进去,又反手扣牢。
“你是谁?”水莲吓得倒退两步,一手捂着砰砰乱跳的心,颤声道。
“姑娘方才还一头撞进在下的怀里,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樊庆馀道。
“你究竟想干什么?”最初的惊恐过去后,水莲平静地说道,但那神情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端庄。
“有缘千里来相会。在下自第一眼见到姑娘,便始终难以忘怀,故尔深夜冒昧前来,只求再见姑娘一面,便是死也甘心。姑娘具沉鱼落雁之姿,真的忍心一辈子陪伴青灯古佛吗?”
樊庆馀几乎是贪婪地盯着水莲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他满以为自己会落得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不料水莲却轻抿樱唇,低眉浅浅一笑:“贱妾庸姿陋质,难得这位大侠青眼相加,贱妾将铭感于心。大侠若是真心有意于贱妾,至少得告知贵姓高名,又将贱妾带往何处?”
樊庆馀不觉大喜过望!看着水莲的如花娇靥,只觉她的声音如莺啼燕语,连她说什么话都没怎么听清,便忙不迭地点头道:“姑娘说得是。在下乃是银虹帮英杰坛弟子樊庆馀,真没想到姑娘也对樊某心有所属,樊某实在是……”
“嗤,我就知道你又耐不住寂寞,见到汉子就动了凡心。”门外一个女人尖刻地冷笑道。
“是谁?”樊庆馀和水莲同时大吃一惊。水莲将门打开,赫然见勿求立于门外。
勿求带着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樊庆馀一番,又将一张如同晒干的大枣般的脸转向水莲:“其实我方才到你的厢房,就察觉到屋顶上有人,只是不敢断定是谁,因此我不厌其烦地一再相劝,也是给你敲个警钟。哪知,”勿求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刚离开,你二人就勾搭上了。如今人赃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勿求的声音理直气壮,因此嗓门加大了几分,早已将左右厢房的女尼们惊醒。
“这……”两片红云倏然飞上水莲的双颊,她咬了一下唇,低声辩道:“此人摹仿师太的声音诈我开门,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因此不得已施了这条缓兵之计。”
“都准备跟汉子私奔了,好一个缓兵之计!”勿求似乎对自己一针见血地戳穿她的诡计颇为得意。
水莲明知自己即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倏地抽出挽在头上的惟一一根发簪,凄然一笑:“水莲两次为师太所救,今日就把这条命还给师太好了。”说罢,右手将那根犀牛骨簪猛地戳向雪白修长的脖颈,一股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啊……你怎么能这样呢?”勿求抢前一步上去,想要止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根锋利的犀牛骨簪已戳进脖子深达半尺余,仅余簪首。可见她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勿求神色大变,万万没想到竟因自己一句话而搭上人命,她立刻以手指着樊庆馀道:“阿弥陀佛!施主一行三人走投无路之际,为敝庵收留,本该感恩戴德,谨守本分。如今施主竟见色起心,擅闯女尼宿舍,逼死人命。我静心庵虽是一群女流之辈,也由不得你如此欺辱!”
“分明是你这老妖婆逼死她的!”樊庆馀平素便口齿锋利,此时见自己中意的女子骤然离去,更是毫不相让,“她与我情投意合,正欲还俗做一对同命鸳鸯,岂知你对她一再出言相辱。我明白了,你原本容貌丑陋,更兼人老珠黄,没有男人愿意多看你一眼,你嫉妒她,所以才千方百计阻止她。”
说一个女人长得丑,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或许是一语中的,勿求气得浑身乱颤,一张灰黑色的脸涨得赤红。“你……你……”她忽将手中拂尘猛地一甩,喝道,“无耻淫贼,还要狡辩,我勿求今日第一个不放过你!”说着手中的拂尘已飞蓬般地罩上来,樊庆馀立刻举剑相迎。
樊庆馀与勿求都深恨对方,巴不得立刻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而勿求之恨更深一层,因为他不仅逼死了水莲,而且极大地侮辱了她。就在二人唇枪舌战,乃至兵刃相交之际,其他女尼早已被惊动,有几个已穿戴齐整,闻讯赶过来了。她们很快得知,是这个姓樊的银虹帮弟子想□□水莲,致使她自杀全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