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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雨打风吹(2) ...

  •   长公主自宫中归来时已过子夜。

      原本她狠下心肠舍了自己安插在天子身边多年的眼线,命其备烈酒,适时打翻烛火,叫那屏风燃烧起来,只道如此便必定能叫那弄鬼之人现身。却未成想不但未能如愿,这场意外竟惹得天子动了怒,直斥那闯祸的侍人居心不良,待火灭之后还险些将人杖毙在了殿前。她拿了帕子掩着口鼻,听着贵妃情真意切地劝天子莫要将人打杀,也是替纯仁太子积福,却总觉她朝着自己望来的眼神颇有深意,必定是知道了自己在背后弄鬼。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谢家的那个丫头熬死了褚庆云,熬死了李恒之,可自己还不是做不得皇后,儿子也只得了一个楚王?她是一向拿她没有办法的。

      她只是想不通一件事——若按照老七那小鬼展示给她瞧过的民间戏法,那人影虽不在屏风之后,人声却唯有人伏地藏在了屏架下,再无其他可能。可屏风起火,诸人惊慌,黄冠们皆避到了一旁,那烈火之中,人声却仍旧从某处传来,淡淡言道烈火伤不到己身,叫天子不必担忧,却究竟是如何做成?

      难不成这世间还真有招魂不成?

      月朗气清,夜凉而不寒。

      马车碌碌驶过面摊,长公主正倚在窗边出神,却见街市之中,那卖阳春面的青年唇红齿白,半边棱角分明的侧脸掩在阴影之中,正利落地起锅、煮面,转过头与棚底下的客人笑着闲话,忽然心念一动,招呼车夫道:“停车。”

      千娇万贵的妇人便扶了女婢的手下了车,由人引着步入了那搭在树下的面摊。

      那青年人见马车华贵,虽不识皇族标识,却也不敢怠慢,忙凑来替她擦过了四方木桌,“这位夫人,您吃点儿什么?”

      面摊里昏暗的光将贵妇人保养得宜的面孔映照得衰老而疲倦,她摆了摆手,喝止了正欲开口的女婢,细细打量着那青年人的面孔道:“一碗阳春面。”

      她直到此时方才看清——那青年人半边脸生得虽俊,另半边却有几道疤痕,左耳也生生只余一个耳洞,不禁有些失望。那青年人爽朗一笑,只道她给自己的脸吓着了,一边回到灶前忙活,一边与长公主说道:“夫人,可是我这脸吓着您了?您可莫当我是什么上山的悍匪强盗了!我从前学的是‘彩立子’,只因变戏法时一回躲得慢了些,便炸丢了只耳朵。师父嫌我没用,打发了我出去,这才来煮面的。”

      长公主原本正可惜,待听见他说话口齿清晰,声音清脆动听,却又生出了些好感,自然而然地随口调笑道:“只要旁的都不缺,缺了个耳朵,又有什么大不了?”

      一旁正吃面的食客闻声大笑,大约只道李景棉是寻常官家的贵妇,便皆不甚庄重地玩笑道:“夫人,田子虽缺了只耳朵,别的还真就什么也不缺,长处多着呢!”

      长公主失了幺女,与驸马相处的素来冷淡,没几分情分,近来收用过几个书生却皆是油腔滑调之辈,正觉苦闷,见这面摊主人倒是还算可爱,一时也便未计较那食客的轻浮,望着他煮好了面,烫好了小菜,将那青青白白的一碗端了给她,拿了筷子轻轻在他的手背上抽了一记,暧昧道:“他们说你长处多着,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长处?”

      那青年人未解风情,翻着眼睛认真地想了想,忽然笑道:“我学过一点儿‘仙人说话’,只是未练得娴熟,不知这算不算长处?”

      长公主蹙眉道:“‘仙人说话’?那又是什么?”

      卖面的青年咧开嘴笑了,深色的面皮,白而齐整的一口好牙齿,之后闭严了嘴皮,有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道:“就是这样。”

      长公主见他双唇禁闭,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青年自己直笑,忙抿了嘴忍下,有个声响自其身体里含含糊糊应道:“这叫‘仙人说话’,还叫‘腹仙’,不好练,我说的不好。”

      长公主从前并未见过这样的把戏,讶异道:“这真是奇了,如何嘴也不张,竟能讲话了?”

      那一旁也正看热闹的食客也颇觉不可思议,“这‘彩立子’也不是没见过,可无非就是吞剑吐火,这肚里说话可还是头一回见着!田子!你别是会什么妖法吧!”

      那青年人忙开了口摆摆手道:“可不敢乱说!这‘仙人说话’是从西边传来的,我那师父用了好几头驴子才跟那班主换了秘诀,可惜我未练成,远还不到可以演给人看,若是给你见着那练成了的,那才是真稀奇!”

      长公主搅弄着阳春面,原本心不在焉,听见这话,脸上陡然色变,仿佛想到了什么,再没了吃面的心思,丢下了筷子离座,便朝着马车走去。

      那卖面的青年道:“诶?”

      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女婢忙自荷包中摸出一小锭银元宝,递到了那青年人的手中,追上去扶了长公主的手,低声问道:“公主,可是要回府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吩咐道:“叫影六影七在书房候着,本宫回府便要见着人!”

      她们并未瞧见,那面棚下的青年,望着公主府诸人远去,与几名食客对视一眼,眼神深邃,再无方才的憨厚爽快之态。

      “打烊咯!”那青年吆喝一声,面还未吃完的几人默契地放下了碗筷,消失在了一片漆黑的街巷之中。

      ......

      然而长公主很快便陷入到了分身乏术的境况里,却一时再无心力追究那招魂之事。

      长宁三年秋,并州中州暴雨,伊水决口,洛水泛滥,下游三千户被淹。

      因决口处县官因未及时上报,自身问斩,连累并州刺史也恐将革职查办,而那并州刺史正出身太原王氏,是魏王名义上的舅父。这上报不及时的罪过可大可小,若要将此人保下,只能设法令天子准其戴罪立功,抗洪赈灾做出些功绩来。

      可那抗洪之策从来不缺,却需一笔笔银子去一一落实,国库中的钱款有限,每年预留给赈灾的银子也有定数,此番伊水决口,倒有一半是为无钱加固河堤。拿多大的碗,装多少饭,银钱就只有这些,这担子谁揽去都不是容易事。

      但事已至此,唯有立功方能保下这位舅父,魏王是硬着头皮也要主动请缨了。

      天子正愁不知委任何人,如今儿子请旨,自然应允。不知怎地,又想起前日纯仁忌辰上,李慎之献上的《升平策》——他只翻过了第一篇,正是恒儿早年所作的《河防令》,下头还有老七作的注,见解尚可,一时心血来潮,便又命这个平日里不怎么瞧见的儿子也与之同往。

      长公主闻讯却颇觉忧心,一则是此子城府不浅,二则是不知他究竟是何居心,更倾向于哪个一头。

      论及他生母之事,长公主自觉与他倒说不上有仇,但至少也算是有怨,若他当真记恨,只怕会偏向谢贵妃那个惯会邀买人心的女人。但若他聪明些,便该知道,彭原侯一家惨死,天子固然对其不喜,也未表功,实则为不叫边将寒心,却势必要厚待余下的那个小子,他的那个侍读如今虽尚年幼,但再过上几年,天子必定对其多有提携。那侍读是老国公的外孙,御史中丞褚长庚现今又有意将侄女嫁与魏王,与魏王亲近才是明智之举。

      三年前,谢琼失了工部尚书,工部尚书换任了莱公门生,如今同去的水部郎中亦可算作是与魏王一心。而在那并州,王家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家大业大,也盘根错节,未必人人同心,若有人不顾刺史,欲趁天灾发财,魏王尚能将事情掩下;若给李慎之另存二心,趁此机会抓住了把柄,他们却是要受制于人,处处被动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叫魏王谨慎着些。

      而李慎之接了这旨意,还不知“水淹三千户”的厉害,所忧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要不要带季陵同去?

      季陵倒是不觉有什么可忧烦的,李慎之同他说起时,他正从淑妃处混了几颗桃子回来,削了青皮与李慎之分吃,听见李慎之有些小心迟疑地问他,匆匆地把手里的最后一块果肉丢进嘴里,吮吮手指道:“我自然要与你同去啊!”

      李慎之知道他必定只道去一趟并州赈灾,不过是向去牛首山打一次猎那样的小事,根本没想过此去说不定要到年节里才回。

      他时常觉得他有点傻,却不知道季陵也正觉得他傻——赈灾,抗洪,还是跟魏王一起,他没什么亲信可靠之人,还不带着自己,岂不是跟找死差不多?若要来一个浪头,船上人满装不下了,魏王必定头一个把他丢进水里。

      李慎之道:“此去要几个月方能回,不像你在宫里,若府上有事还能请旨出宫去料理。这一去你祖母,你小妹又该怎生是好?”

      季陵确实未成想竟会去几个月方回,这才意识到是他将事情想得简单了,手里的小刀戳弄着桃核,一时拿不定主意。

      说来也怪,当年他们自云州归来,是因祖母的病不好,唯恐跟前无人送终,而如今,季家诸人皆已亡故,她的病却是未更好些,也未更坏些。邱氏性子喜静,不是病着就是念佛,不常言语,但因有她尚在,季陵总觉自己不算是孤儿,去岁邱氏过寿,他还和她说要她等自己娶妻,等着抱重孙,她的脸上难得见了些笑容。他明知祖母的病症是越冷越不好的,却如何在此时能安心地跟着李慎之去到并州之远?

      李慎之见他为难,心中叹气,将他手里的小刀夺了过来,轻松道:“不怕划了手么?”

      季陵怔怔地望着他,欲与他说自己还要再想想,却听见李慎之说道:“也罢,不去便不去了。此去本就不是好玩的,并州路远,越北越寒,况且是赈灾,多你一个又能多帮上多少忙了?”

      他这话的本意是想叫季陵安心留下,自己说完却觉有些不妥,还未再多解释,便见季陵有些泄气,自嘲道:“是了,多带我一个也帮不上忙,少带我一个省的碍事了。”

      李慎之道:“我几时说过你碍事了?”

      季陵摇了摇头,滚圆的鹿眼直直地注视着李慎之,闷闷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宽心,可你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若是有谁使坏要害你,那该如何?”

      李慎之忍俊道:“我只是随行罢了,为何要害我?”

      季陵皱着眉,认真地想了想,“兴许魏王在背地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小心被你撞见了,然后天高皇帝远,他便要杀了你灭口,再把你丢进水里,就说洪水把你卷跑了?”

      完美的前因后果。

      李慎之好笑道:“你对楚王都不记仇,为何就认定了...李老三,嗯,是歹人?”

      季陵没想到他记住了“李老三”,顿时也乐了,“我觉得他长得一脸奸猾,不如你长得憨厚!”

      李慎之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下巴,总觉得“憨厚”也不是什么好词,况自己怎么说也曾收着过宫娥的荷包香囊,也算个俊俏少年,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的憨厚。

      见他不语,季陵又正色道:“并州路远,无人护你,谁知路上能生出什么事来了?何况伊水决口,也未知是个什么情形,洪灾可大可小,若是当真厉害得很,那水是能卷走了人的!我再想想法子,金陵...总归还有淑妃姑姑,或者,我与你同去,大不了十月半先回——”

      李慎之虽素知他拿自己当骨肉兄弟般相待,见他忧心地锁着眉说要与自己同去,却还是心中一暖,稍一迟疑,如实说道:“护卫之事,你不必担心。昔年长兄去时,跟前曾有一个随侍多年的暗卫——主人身死,暗卫本应殉主,不可再事他人,但因长兄心善,不忍令其生殉,又恐我在宫中再受人欺辱,便命那暗卫从此护佑追随于我。十二重义,求我准其替长兄守陵五年,我自然是准了。前日他已归来,只因宫墙之内有四大供奉,外人无法轻易入内,我才命其暂居宫外。但此番前去并州,我会带他同往,他武功不俗,便是有事,也足以应付了。”

      季陵听过了这一番话,方才稍稍安心,“原来你还有个这样厉害的暗卫!如此确实不必担心...嗯,那就要等年节再见了,多不过两三月,等你回来...咱们再出宫去买糖霜蜂儿,买松子糖吃!”

      话虽这样说,却觉心中一空。

      李慎之道:“说什么胡话?我又不是今日便走!”

      话虽这样说,却也觉心中一空。

      季陵摇了摇头,笑叹道:“咱们整日待在巴掌大小的宫闱里,从来未曾离开过,如今忽然要同你隔千里之遥,总觉得有些奇怪——唉,说出来怎么肉麻兮兮的。”

      李慎之莞尔,“我既去并州,你还不若回府,总比留在宫里有趣。不是说在教隼儿背千字文,背到哪处了?”

      季陵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又快过尽一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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