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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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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雪薄,好在平原广阔。三日鹅毛,天地一白。纵横交织的河道、荒田皆化在了雪下。唯有蘸满雪花的枯枝破开地表,一丛丛的,晶莹剔透,宛若银镂花。
这雪还在下。
罔两在梅树林外候了三日,惨白的发肤早融进了雪幕。乍一看,只剩一袭鲜红的长裾风中凌乱。他连口热气都呼不出,左右只能盯着漫天雪花看。奈何飞雪乖戾,直卷了他半长不短的白发往他颊上打。
他眨眨眼,落入他两汪血池一般的眼瞳里的雪给睫毛扫成碎片。
天地比他早一步耐不住,从东边放来一个墨点。
他定睛一看,辨出是一只鸦。
鸦凄切的哀鸣几乎葬进雪地,疲惫的双翼掠过数片雪林,盘旋到梅树林上空。
那鸟向下一转头,惊叫着扑腾上几寸,一头扎进了另一片林子。
他不禁咂舌。也不晓得那林子里是什么光景,连只灵智未开的畜生都能被吓成这样。
他很能快就知道了。
羽妖走出梅树林时,浑身浴血,连一张俊脸都埋没在血下。
他微愣,一时不敢上前。
“你这……”
羽妖沉默片刻,淡声道:
“不是我的血。”
“哦……”他答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羽妖怀中的那具人形。
那人被羽妖一卷外袍遮得严实,安静得不知死活。他只见得几缕漏出兜帽的头发,和一片在衣摆下若隐若现的脚底。前者浸透了血液,纠缠成块,连颜色都不辨。后者表皮全无,筋骨毕现。
就他打量的档口,羽妖已经横抱着那人形与他擦肩而过。
他转身,望着那两人的背影,犹豫片刻,问:
“那人……可还活着?”
半晌,罔两听到一句夹杂着无尽风雪的回话。
“他活着。她死了。”
【灵力,或贯称灵气,是一切非物理之事组成与运作之基础。若要寻与之对等之物,只能说,是全部的物质。——1942《安氏文献》】
【灵力的唯一来源为遍布全球的灵脉,五感皆不可感知,唯知灵力自中溢出亦如地热。——1943《安氏文献》】
【周朝始,灵脉渐进衰亡。百年前,长白天池一脉泯没,扬子支流卢川硕果仅存。——1954《安氏文献》】
【伴灵脉之衰亡,灵界崩塌缩减。截止著文之时,唯余一隐都。此域开口于玉坛东南延州境内,内有妖阁。——1956《安氏文献》】
时至二十一世纪。
延州,位居江南腹地,发展得一塌糊涂,至今是座名不经传的四线小城。常武卢区处在延州城西南角,不大的占地面蔓延到震泽湖畔,荒僻得山清水秀。
当地地貌复杂,有平原有丘陵有湿地。水脉丰沛,河塘丛生,草木葱茏。乡路处处横断又处处贯通。
最粗略的识法上,以卢川河南岸一条街为北巷,再南有南巷,西巷,各自外面对着北荒、南荒、西荒。而佘家东巷,则在两年前一场大火中与东荒合二为一。
王鳐恍惚醒了,还记得自己做了一夜噩梦。
他感到右半张脸微晒,抬手揉了揉眼,随即贸然睁开眼睛,差点被九月份璀璨的晨曦闪瞎。
他条件反射地闷哼了一声,翻身滚进左手边的阴影里。
肚子着地,正巧被一块凸起的混凝土块抵着胃。
自然是一阵恶心。好在他腹内空空。
再搬一下身子会舒服些。
然而,忽有一股倦意从他骨头里蒸出来。几番想着要动弹,手脚就是不听使唤。
他很快放弃了,任由自己的肉身死尸般搁在那。
脑内,那个梦清晰起来。
梦中,一片灰白的天空,落下大片大片白得放光的雪席子。飞过一只乌鸦,大叫了几声,消失在风雪中。
十分无趣。
突如其来的腹痛打断了他的思绪。并非被外物顶撞的钝痛……是太久没有饮食而导致的绞痛。
“……”他半掀开眼帘,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泱……”
“嗯。”女孩蹲坐在他脚边一块混凝土碎块上,答应道。
他叹了口气:“我快饿死了。”
“算了吧。”女孩盘着手里粉红色的翻盖手机,笑声幽微轻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是懒死的。”
“……”王鳐合上眼笑了笑:“你说得也对。”
此时,阳光如同一层软白的细沙,均匀地铺在西荒这座混凝土废墟上。
回字形的民房塌得快要只剩预制板和承重柱了。草木侵蚀着碎裂的墙壁,即便是铺满混凝土碎块的天井,也自湿润的水井口冒出杂草。一棵槐树更是从角落生出,扭曲地探出屋顶,将墨绿色的阴影布洒于小半口天井。
但为这些植株提供养分的泥土和灰尘,似乎都被一丝不苟地埋在砖块下。就目力所及,苍白而粗糙的混凝土碎块清洁得不可思议。
一片槐树叶褪下枝头,飘零落地。
“有猫来了。”女孩道。
“什么?”他没听清。
下一秒,一团漆黑砸在他脊间,和他腹下那块混凝土完美配合然后夹击了他的胃。
他猛然吃痛,挣扎着一弹腰。
他一弓起背,那团黑就灵活地跳到一边,眯着眼看他趴在地上捂着肚子打颤。
那原是只足有小猎犬大的猫,黑得发紫,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额上一道横疤,下面一双绿莹莹的刀眼。
不过那双眼正眯着,还少了几分凌厉。
黑猫嘴里叼着的,是一只同样黑的乳猫,正眨巴着一双溜圆的眼,时不时吐除一截粉嫩的舌头尖舔舔牙。
王鳐咬着牙翻过身,拽起地上一件粗布衬衫往肩上一披。
“嘶……姑奶奶,你做什么?”他揉着肚子哑声道。
黑猫扫了他一眼,嘴巴一松尾巴一甩,小黑猫“啪”地就拍在了他脸上。
他“唔”了一声,差点被冲击力带倒。胃部的疼痛不按着不成,情急之下他只能松开拽着衬衫的手去揪那只猫。
堪堪挂在肩头的衬衫被这一晃,喜闻乐见地滑落。
他先没管衣服,抓着奶猫的后颈把他从脸上撕下来。
手下一片绵软,他冒出的几星子火气一下子熄了。
奶猫被它亲姑奶奶扔惯了,抱着自己的尾巴啃得正欢。见王鳐盯着它看,便冲他软软地“喵”了一声。玻璃珠子般的绿眼睛要多纯净有多纯净。
王鳐深吸一口气,一把扯回落在背后的衬衫往腰间一围。然后把奶猫往怀里塞。
大黑猫满意地一眯眼,伸舌头舔舔胡子。
“有人惊动了卧桃关,我得去看看。”它口吐人言:“这冷不丁的,就你在附近了。”
“替我看着当归。”
王鳐撸猫的手一顿,抬头笑:“野猫家三百多条猫,姑奶奶你把宝贝孙女给我这衣冠不整的家伙带?”
“你再怎么衣冠不整也是一副被人糟蹋了的样。”黑猫甩甩尾巴。
王鳐笑一僵。
“那班小畜生才懒得待在这鬼地方。”黑猫道:“你帮还是不帮?”
“帮。”王鳐把小黑猫捧到脸边狠吸了一口。
再抬起头,大黑猫窜没了影。
小猫当归还在他怀里,摇头摆尾,饶有兴趣地啃他的手指。
他低头,幽幽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