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墟将夜》顾芳尘

4、十年一梦

　　那晚梦中一别后，柏乐和岳清都没有想到，彼此竟还能再见。

　　这一次的梦境是在荒凉的大漠，远处的沙丘在夜风里叮铃作响，声音清脆如风铃一般。

　　“沙漠鸣丘！”这是小清儿第一次看到大漠，他从前只在书卷中看到过大漠鸣丘的记载。这一次，他无比激动的欢跳在大漠里，感受着黄沙的绵密细软。

　　柏乐揣着小手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像只小骆驼似的蹦来蹦去，眼里亮晶晶的都是喜悦。

　　这梦境未免太过真实，他们甚至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如此寒凉的夜里，他们每说一句话，都能吐出丝丝白雾，滑稽又好玩。岳清怔怔的看着她，问道：“你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说你是我的想象呢？”

　　柏乐摸着下巴想了好久，却还是没有想出答案，于是反问道：“那你呢，你是活在我梦里的影子吗？”

　　显然，以他们的年纪并不能解答如此深奥的问题。可岳清还是想了又想，也学着夫子捋着胡子，尽管他没有胡子，也学得像模像样，道：“庄周梦蝶，焉知我是活在蝴蝶的梦里，还是蝴蝶活在我的梦里，我和你，也许是活在彼此的梦里吧。”

　　柏乐回味了半晌，却还是没弄明白，只歪着脑袋问道：“什么是蝴蝶，可以吃吗？”

　　岳清满头黑线，呆望她半晌，方道：“等我以后慢慢讲给你听吧。”忽然他拍了拍脑门道：“你的家住在哪里，梦醒之后我去找你，这样不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真实存在了。”

　　柏乐伸手指了指远处的花色帐篷，摇头道：“那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很难找，四周都是沙漠，你来的话一定会迷路的，不过我阿爹对我说过，如果我迷路了，只要顺着启明星一直向北走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岳清闻言有些闷闷的，半晌方道：“等我长大了就不会迷路了，那时我再去找你。”

　　柏乐也无精打采的扔着沙子，道：“我也好想去你那边看看，可是阿爹阿娘不允许我走出沙漠，也不让我读书写字，我每天除了看沙子就是看骆驼，都看腻了。”

　　小清儿拍了拍尚不坚实的胸膛，说道：“以后有我陪着你，你就不会无聊了，我还可以教你读书写字，把我会的知识都教给你。”

　　“小青团，你人真好！”柏乐激动的将他抱住，小清儿一瞬间又羞红了脸。

　　从那之后，虽不是夜夜入梦，但也能时常见到。

　　岳清从此收敛了爱玩的性子，在私塾里认真听夫子讲课，甚至偷看夫子的备课文案，然后自己学着备课。遇到新奇的小玩意儿，他会仔细的将它们的模样记住，以便在梦里勾勒出它们的影子，送给柏乐。

　　他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的师兄恒远很是烦恼，因为从那以后，他少了一个可以与他狼狈为奸的伙伴。

　　恒远不甘心，变着法子打扰他，有时是拿着他最爱的图册，故意坐在他旁边将纸张翻的啪啦响；有时则拿来民间最新发行的话本子，学着戏子的样子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有时则是生拉硬拽他去茶楼听戏……岳清都不为所动，恒远终于打了退堂鼓，干脆转移目标，去折腾他那可怜的表弟岳白了。

　　柏乐也比从前安分了许多，她不再是茫然的玩沙子听风声了，而是带着枯树枝在沙堆上温习岳清教给她的功课，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她会悄悄的问过往的风和飞鸟，如果它们也不能解答，她会记在心里，晚上去问岳清。

　　更奇妙的是，他们发觉彼此的生辰竟然是同一天，这种奇妙的缘分逐渐生根发芽，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生长的越发繁茂。

　　从此之后，两位素未谋面的小娃娃每夜都会带着期待入睡，在梦里学习玩闹，将彼此的心事倾诉，不觉相知相识已是十年。

　　元朔二十一年深秋，他们十七岁了。

　　又是梦境深处，白色的海棠树下，青衣少年如约而至，轻拈着一朵花。他肤色白净，五官如琢如磨，恬淡的神态如玉般温润。因为等待的人是想见的人，他深邃的眉眼里写满了期待，自言自语道：“浩浩云峰连青渺，吾心归处是他乡。”

　　一位红衣少女蹑手蹑脚的向他走来，她悄悄绕到他身后，踮起脚尖想要伸手拍他的肩。

　　少年唇角微勾，一抬手便攥住了她的手，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道：“你今天可是来迟了，该不该罚？”

　　柏乐假装吃痛的甩了甩手，趁着岳清在检查她伤势的时候一下子跳到他背上。

　　岳清眯了眯眼，转头对她说道：“你不如跳到我怀里来，抱着多舒坦啊！”

　　“你你你、你变了！那个会脸红的小青团变成厚脸皮的大青团了！”柏乐在他背上嘀咕道。

　　“你也变了，”岳清看了一眼她发红的耳根，笑道：“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小红叶了。”

　　柏乐一下子从他背上跳下来，虽然脸还是红红的装作生气的样子，清澈的眼眸里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笑意。

　　“小红叶，不知今日是你入了我的梦，还是我入了你的梦啊？”岳清拖着长音问道。

　　柏乐挑眉一笑道：“那又有什么分别，总之，你睡着，我也睡着，梦里有你有我。”说着又从头到尾打量他一番，悠悠道：“这十几年来，你为何总是穿青色衣衫呢？”

　　岳清神色黯了黯：“我父亲年轻时爱着青衣，母亲大概是想在我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吧。”

　　柏乐见他神色有变，想是说错了话，便讪讪地咬了咬唇，不再言语。

　　岳清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道：“那你呢，为何会如此偏爱红色呢？”

　　“阿娘说红色在大漠里最是显眼，这样便不担心我会走丢了。”

　　她又冲着岳清挤了挤眼：“今天要教我读什么书，讲什么故事呢？”

　　岳清拉起她的手：“秋光正好，良辰美景用来读书岂不荒废，走，我带你去赏花。”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辛苦准备了数月有余，只为织一段繁花似锦的梦境赠予佳人。

　　秋天能有什么花？少女尚在思量间，登时四周华光溢彩，百花迭起错落有致。

　　“你看，那鹅黄色的是迎春，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是清莲，那媚而不谄的是隐菊，还有雪中盛放的红梅，最那边那朵清逸出尘的，是南疆进贡的墨兰……”

　　清风拂过，万千花卉皆含笑，落在柏乐心上，洒了一把细碎的暖光。

　　“青团，这是……”

　　“我说过，要带你看尽四时繁花。”

　　柏乐托着腮细细听着，只觉得他的声音甚是好听，好似沁着花香透出丝丝甜来，于是笑得更甜了。

　　“别忘了，今日可是你我生辰，这些还远远不够。”他伸手在空中轻轻一划，大片的火蔷薇树升腾而出，一时似有万里红云，“这一片蔷薇火云，送给你。”

　　耀眼的红色在少女凝雪的肌肤上洒下来片片红光，更衬得她姿容绝世，她自己却是浑然不知，激动的望着那片火蔷薇花笑的合不拢嘴，道：“我很喜欢，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一丝光华在她指尖跳转，刹那间星夜璀璨长空万里，她眉眼弯弯道：“这是大漠的长夜星海，送给你。”

　　一半紫夜一半火，簇簇红云冷欲凝。良辰美景，年少心事，那些酝酿了许久的情愫终于迸发。

　　“我很喜欢。”岳清定睛看着笑靥如花的柏乐，轻声道。

　　“你说什么？”柏乐只顾着欣赏风景，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傻乎乎的问道。

　　“柏乐，”岳清轻唤她的名字，很认真的说道：“我喜欢你。”

　　他低沉而笃定的语气让柏乐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可眼尾的笑意更深了，她低头踩了岳清一脚，小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仿佛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激动，她故作镇静的挺了挺胸，轻咳一声道：“如何喜欢啊？”

　　岳清弯了弯腰，凑到她脸前，真诚道：“从此共用一颗心，一段梦，一生一世，坦坦荡荡无欺瞒。”

　　柏乐扭了扭身子，十指在胸前打着圈，嘟着嘴道：“这可是你说的，他日若是反悔，我就、就弃你而去，再也不见你！”

　　岳清一把将她的细腰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溜走的。”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花影摇曳。

　　天亮了，梦境崩塌，花残星堕，岳清醒转过来，怀抱里空空如也，方才有多欢喜，他现在就有多失望，他眼神空洞的看着远方，怅然若有所失。

　　云杉担忧的看着他，道：“清儿，你最近睡得越发沉了，可是病了？”

　　岳清摇了摇头，只喃喃道：“母妃，梦中所见所遇，究竟有几分真假？”

　　原来是做噩梦了，云杉松了一口气，道：“想来是做梦了，何所思何所梦，梦是你心的镜子，包罗你所有的心事，所以做梦时未尝不清醒，真真假假，早已不甚分明。”

　　岳清差点忍不住要告诉她柏乐的事情，可转念想到了柏乐的叮嘱，柏乐说过不能将她的事情随意透露出去，于是便不再言语。

　　况且，他并清楚，柏乐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凭空杜撰的梦境。

　　瀚海沙漠中，柏乐也痴痴的醒来，她望着发黄的帐篷发呆：我究竟该不该问他家住何处呢？可是我真的害怕我会忍不住去找他，让爹娘为难，我更害怕他只是我渴望自由的影子，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

　　苏牧看着如此安静的柏乐有些纳闷，问席儿道：“乐儿这孩子，似乎有什么心事，她最近也越发贪睡了。”

　　“她最大的心事，便是被这荒漠钳固的自由了，”席儿叹了口气，“你说我们这样做，真的是对她好吗？”

　　苏牧沉默半晌，方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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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还有这种操作，为什么我的梦里没有能教我读书写字的小哥哥？QAQ
岳清：可能是睡得不够深，你加几片安眠药试试。
作者：……
不了不了，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