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心理咨询实录】》谈雅飞

15、阻抗

　　马尔代夫，醉生梦死娱乐会所。

　　夜店里觥筹交错，舞台的镭射灯光不断变换着颜色，耳边DJ舞曲的节奏强烈明快，从环绕立体音响里传出的声波准确无误地敲击在人的鼓膜和胸膛上，一下一下宛如擂鼓。

　　“这是个案的基本信息，你先看看吧。这小丫头性格真一言难尽，在你前面已经气走七八个咨询师了。”心理督导将手里的资料推给米博彦，晃了晃杯中酒，垂眸瞥了眼那份资料，默默叹了口气。

　　“她家境不错，经济条件在同龄人里算是非常优越的。但就是没什么朋友，助理登记她问题的时候，她说是怕鬼，过来咨询就是想让自己胆子大一点。”

　　“才十六岁？”米博彦迅速翻了几页，漫不经心道：“这么小，她之前干什么了，为什么咨询师都放弃她？”

　　“忍无可忍了呗，”督导抿了口酒，“严格来说不是放弃，是她全程都在挑战咨询师的基本素质底线，最后逼得咨询师们不得不离开。Eric那组带过她，你知道她见面那天跟助理要什么吗？”

　　“什么？”

　　“资料，咨询师的所有资料。”

　　米博彦道：“那给她看看也没什么，也许是不太信任我们。”

　　咨询师被客户质疑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果只是对咨询师资质有所怀疑的话，适当地提供资料并解释客户的疑虑、安抚客户的情绪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督导摆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她进去跟Eric一共聊了不到五分钟，就要人家的身体检查报告和精神检测报告。”

　　米博彦转着酒杯：“这跟咨询有关系？”

　　“说得就是啊，小丫头当时是这么跟我们解释的。”督导放下杯子，捏着嗓子模仿小姑娘的声儿：“身体不健康的话也许会有心理阴影，精神不正常的话更不能给我做咨询了，我花这么多钱总不能找个病人给我治疗吧？”

　　“噗，”米博彦笑了：“Eric忍五分钟破他纪录了吧。”

　　督导撇撇嘴：“可不是。治愈恐惧症这类其实不难，关键是好多次还没等别人跟她聊到怕鬼这件事，她就已经给人家判了死刑，非逼着助理给她换人。

　　还有Amy，她嫌弃人家年龄大，说年纪大的咨询师和她有代沟，她绝对不和三十岁以上的咨询师交流，影响心情。

　　Amy今年刚生完孩子，才三十。”

　　米博彦幸灾乐祸地摸着胸口，笑道：“那我今年二十九，还没探到她的红线。”

　　督导轻哼：“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明天见了面，她指不定怎么折腾你呢。我就是担心你，提前过来和你打个招呼。这次的咨询我跟全程，有什么问题我们私下多联系。”

　　“好。”米博彦轻轻点了点头。

　　约定的咨询时间是第二天上午九点，米博彦准时来到咨询室，却没有看到客户的影子。九点三十分，他催促助理给她打电话，没有任何回应。直到上午十点十五分，这个小丫头才背着书包姗姗来迟，她用这种非言语的沉默方式，狠狠给了米博彦一个“下马威”。

　　心理咨询师也是人，正常人能够体会到的被无视的愤怒，他们同样体会得到。米博彦泡了杯咖啡定神，这一个小时里他想了很多，咨询师做到这个水平，他完全有权利结束这次漫长的等待。咨询师的时间很宝贵，任何人没有理由要求他在客户爽约并且联系不到人的情况下长时间等待，但是米博彦不想放弃。

　　至少也要见到这个人，才能对她有个整体的判断。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这个女孩子一定会来，只是等到她需要时间罢了。最初的烦躁过去之后，米博彦开始从另外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件事。

　　迟到行为，表面上看是对咨询师的不礼貌、不尊重。但它同时也可以看做是咨询环节当中的一种阻抗现象。

　　阻抗，是患者抵抗各个治疗阶段和过程的全部力量。具体表现为对治疗的不配合，前期约定迟到、爽约；中期不配合咨询师的治疗，拒绝做咨询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后期分离困难或者毫无缘由提前要求退出治疗等。

　　阻抗的发生既有患者的原因，也有治疗师的原因，其中来源于患者的阻抗最为常见。米博彦低头看了会儿她的报告，这个叫钟悦的女孩子一直不停地更换治疗师，显然是对治疗的感觉和想法产生了抵抗心理。

　　今天的迟到，米博彦猜测可能是对方在刻意回避某些人际关系的发生，但他不知道那些藏在表面行为之下看不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希望能在稍后的沟通中明确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导致了她这样的行为。

　　钟悦推门走进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愧疚不安的表情。相反，她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一对柳眉微皱起来：“你还没有走？”

　　这是她和米博彦说的第一句话，很没有礼貌也很不客气的一句话。

　　米博彦缓缓抬眸，这才看清了面前人。她大概一米六的个子，身形清瘦。颀长的黑发之中挑染了几绺不同颜色的小辫子，像道道彩虹在头顶绽开。

　　米博彦回道：“你觉得我应该走是吗？”

　　钟悦摘下书包丢在沙发上，转头看着他道：“正常人不是都会走吗？你……忍耐力比他们稍微强一点，我本来以为我今天大概是见不到你的。”

　　米博彦笑：“所以今天的迟到，算是你对我的测试？”

　　如果确信阻抗不是起源于咨询师不当的期望，那么与患者讨论阻抗现象就是必要的。然而并非每位患者都有勇气面对和探索他们不愿去改变的现实，在这样的情况下，咨询师更要有耐心等待对方做好准备才行。

　　钟悦坐在他对面拨弄着自己的小辫子，直接无视了米博彦的问题。

　　米博彦又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今天迟到的原因？”

　　“没什么原因。”钟悦抬起头，像是和他怄气般理直气壮地开口：“我知道你在这行很厉害，可是服务行业本身就该以客户为上帝的，我付了钱享受相应的心理咨询服务是天经地义的。你这样质问我，是嫌弃我是不是？”

　　米博彦问：“你怕被别人嫌弃？”

　　钟悦避而不答，不动声色道：“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也付了钱，你要对我负责到底。”

　　米博彦看着她不可一世冷冰冰的神情，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并不是真正的钟悦，不过是个人格面具罢了。这副面孔冰冷、跋扈、热衷于挑战别人的底线，她并未展现出真正的自己给他看。

　　米博彦十指交叉抵在下巴处，笑道：“我可以对你负责，但前提条件是你愿意配合我的治疗。如果我们把精力都耗费在打嘴仗上面，那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或者你现在想做什么，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

　　我感觉到你心里的一些抵触情绪，但是不清楚为什么。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相信会对我们后续的治疗有所帮助。”

　　阻抗发生之后，针对不同类型的患者有不同的处理办法。很多时候，患者自身仅仅是做出抵抗的行为，但是他们并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的根源在哪里。咨询师可以共情地鼓励患者去做想做的事，也可以向对方解释阻抗可能会干扰到治疗的过程，或者索性模棱两可地与患者的阻抗相妥协，而不努力抗争使患者放弃它。

　　米博彦采用了一种温和的方式向她指出了当下两人沟通中存在的障碍，也在慢慢试探钟悦究竟会不会愿意跟他解释，但是她没有。

　　“如果我不愿意呢？”钟悦眨巴着漆黑明亮的眼睛：“在谈问题之前，我想先和你说说我的规矩。”

　　“规矩”这个词刻意被她加了重音，米博彦注视着她嚣张跋扈的模样，无奈摇头笑了笑：“好，你说吧。”

　　“第一，我不接受催眠治疗。”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给你当小白鼠。你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万一有不轨之心……心理咨询师借治疗之名行不法之事的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第二，你不许给我看鬼的图片或者录像什么的，听声音也不行。我不接受类似的治疗方式；

　　第三，关于我的咨询费用。你设计好的治疗计划需要多少次要提前告知我，这样方便我结账。其实我不喜欢你们这种先付钱后咨询的方式，我连人都没有了解过，就要为他的服务付费，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说到底，你们到底有多少真心呢，还不是为了赚钱……”

　　钟悦吧啦吧啦说了好半天，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米博彦的神色，他脸上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变化。到后来钟悦终于说不下去了，她忽然有种被米博彦耍了的感觉，怒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米博彦：“你想看我生气？”

　　钟悦：“难道我说的这些规矩，你全部都能接受吗？如果不能，你何必委屈自己呢？赚谁的钱不是赚，你这样装得不难受吗？”

　　米博彦深吸了口气，平静道：“心理学领域里有个名词叫‘移情’，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钟悦忿忿不平地扭过头看着窗户，假装无视他。

　　“移情的概念起源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它涉及咨询师和患者之间的相互作用，混合了过去和现在的情感，也是过去重要的关系在现在新的情境中的重现。它也是阻抗现象出现的原因之一。

　　我从之前的咨询师那里拿到了你的治疗报告，刚才你说的那些规矩，就是之前他们已经对你实施过的方法没错吧？”

　　钟悦托腮：“那又如何？”

　　米博彦：“你之所以对我说这些，是因为那些方法带给你不适的体验。而你看到我的时候，下意识联想到了之前这些经历，你把我当成了别人，也认为我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你，是不是？”

　　钟悦慢吞吞转过头来，嘟囔道：“你们这些人看似很关心我的样子，其实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就算我掏心掏肺对你说了一大堆，到头来你也只会拿我当神经病看，然后放弃我。”

　　米博彦认真道：“我并没有这么做，这只是你个人的看法而已。事实上我们相互之间还不了解，你这样的假设里，有多少成分是真实的呢？

　　你怕我放弃你，所以试图通过迟到、很不客气地对话甚至是控制干涉我所有治疗方案的行为来挑战我的底线。想要看我到底会不会生气是吗？可是我觉得，我要是真生气了，你会失望吧。”

　　钟悦撇着嘴，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米博彦开始摸出了些门道，钟悦不愿意向咨询师谈及她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她内心的恐惧。害怕别人不肯接受她，所以先刻意暴露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如果对方连她这个最胡搅蛮缠的形象都能接受的话，那么她的问题也就能平和接受了吧。

　　钟悦想了想，缓缓出声：“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刻意要迟到的，一开始也是有原因的，只是后来在沙滩上玩了一会儿，我不想那么早进来。”

　　米博彦道：“那你一开始迟到的原因是什么呢？”

　　“就是……”钟悦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神情带着几分沮丧：“我和我同学绝交了。她今天上午戏弄我，拿了一个鬼的视频给我看，还说是什么搞笑视频。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吵完以后发现已经错过咨询时间了。”

　　钟悦委屈的声音里透着愤怒：“都怪她，她明明知道我害怕，还故意这么做。她根本就不理解怕鬼的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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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慢慢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