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夏时》一口一卜

2、夏昱

　　距离今天，还有九年零三百五十二天。
　　我这样想着，稍微有一点想笑，旋即看见不远处的大常，冲她拼命招手。
　　“看到了……”她挤出人群，有点无奈，“笑什么？”
　　我没意识到自己真的有了表情，只好实话实说：“想到老东了。”
　　大常没接话，反问：“你现在住哪？”
　　“国会大厦对面。”我其实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我俩并排走上柏林机场破破烂烂的扶梯，大常走到C3去提她的箱子，我去C1等她。路上迎面碰到个小孩子，走得磕磕绊绊的样子。

　　总是想起过去，东仱告诫过我，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也曾在无数个周天的午后，反复向我确认过：“你真的想好了吗？”
　　最后一次，我甚至连点头的欲望都没有了，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我已经半年没见她了。你见过她吗？”
　　东仱欲言又止。
　　我笑了：“算了吧，老东。算了吧。”
　　东仱问：“又开始痛了吗？”
　　“嗯。”我抓着他诊室里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抱枕，死死按进怀里，“痛。”
　　我听见他的叹息：“你这样……离婚的时候，当着她的面犯病了怎么办？”
　　“这不还早，别刺激我行吗……”我有气无力，“你治不好？”
　　东仱也笑了：“难说。”

　　感谢庸医。我看着大常手里我并不认识的箱子，再一次露出笑容。
　　“走吧。我约了司机，应该已经到了。”
　　于是我们又这样并肩走向出口。我瞄到她右手无名指，遂悄悄地摘下自己的那枚。
　　大常住东仱那儿，我回我的小公寓。大常先下车，我看见东仱在门口，于是朝他眨眨眼以示感谢。
　　东仱脸色有点苍白，像是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来临。他从司机手里接过大常的箱子，冲我比了个口型，我看见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冲他摇摇头，向司机道谢。
　　“后悔也晚了。”我悄悄对东仱说。

　　我一直很烦自己记性太好使，对时间又格外敏感。
　　这一直不是件好事，尤其是现在。

　　我大四开始和常芃异地恋，一直等到考完研后才重新团聚。
　　拜那一通电话，在这场恋爱开始的第三年，在某一个吵完架企图躲到东仱家的下午，我收到了常芃的订婚戒指。
　　等到为了纪念我开始工作而去德国结婚时，我俩用了差不多五年的时间，用顽强的经济独立以半断绝关系的方式，向双方父母解释这件事。
　　八个月前，我们决定分居。
　　这是常芃的建议。
　　当晚我开始心悸。
　　半年前，我辞职搬来德国。
　　三十二天前，我给常芃发了微信。
　　今天，她抵达柏林。

　　回想同居的这些年里，常芃没白没黑地接设计，画着铺天盖地的图纸来养家糊口；我忙着五花八门的考试，并努力兼顾“被常芃包养的小情人”一职，照顾彼此的一日三餐和她的发际线。老东以半个月老自居，把我们这儿当自己家，隔三差五过来蹭饭，紧接着被常芃提溜去帮她黏模型。说起不要脸这件事，我们三个互不相让。
　　而真正意义上的二人时间，会被我们睡到昏天黑地。如何克服床和对方的吸引力堪称世界难题，而在这种时候，常芃往往更胜我一筹。
　　结婚不久后，也是我工作不久后，她一如既往，而我不再有从前的大把时间顾家。
　　于是我们开始频繁的争吵，以某一方认错或是另一方道歉作结。
　　但不该是这样。

　　上一次见到常芃，是她送我去办签证。
　　我很自觉地没有坐副驾驶，选择了常芃的正后方，方便把自己埋起来玩手机。
　　路况很好，正当我以为这一程即将结束时，常芃停下车：“夏昱。”
　　从前我会做好准备，迎接一个来自她的吻。
　　现在常芃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我看着她，突然有了不想离开的冲动。我想拥抱她，和她一起回家，在回去的路上，将我的思念尽数倒给她。
　　我鼓励自己开口：“常芃，照顾好自己。”
　　常芃收回目光，没有再看我：“夏昱，好好生活。”
　　心悸的事，我一直没告诉常芃。我知道如果我说出口，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和她都需要将这段时间继续。
　　我知道我依然很爱她。
　　我知道她发现了我的厌倦。
　　所以我也知道，或许是时候离开她了。

　　常芃提出分居时，我同意了。
　　我感谢这份温柔。
　　我提出离婚时，常芃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而这一个月，我依然去东仱那里治疗，心悸依然不时发作。
　　同时，我终于有了好睡眠。
　　深夜的走马灯，坚持着把过去一幕幕投给我看。
　　但我欣然，因为知晓这些都已经结束。

　　见到律师时，他有些惊讶。旋即一边拿材料，一边很委婉地说，其实像我们这种伴侣关系，想要结束的话没有必要特地来德国。
　　我笑了一下，常芃面无表情。
　　出门时，她左转去赶飞机，我右转回家。
　　我叫住她：“大常。”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她了。
　　她回头，我上前拥抱她。
　　她反手搂住我，亲了亲我的发顶。
　　“再见。”我说。
　　“再见。”她松开我，笑着离开，没有回头。
　　我目送她离开。

　　路上又一次经过那个公园。是刚结完婚，常芃枕着我的腿，一起在长凳上小憩过的那个公园。
　　这一次没有心悸。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再也不会像爱她一样，去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