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清酒半酣

1、一

　　冷，透彻心扉的冷，如坠冰窟的冷。

　　眼前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抓不住。

　　四周又有尖叫厉骂声涌起，一声一声尖锐如冰凌，一刀刀刺进心里，鲜血淋漓。

　　争吵，叫骂，混乱，暴力，一下下重锤一样闷闷地砸进心里，来回碾压，将那颗不堪一击的心脏，擀成肉泥。

　　别骂，别骂了……求求你们，别骂了……在身体某个奄奄一息的角落里，有个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倾诉着不为人知的诉求。

　　…………

　　记不清是这周的第几次陷入这种梦境了，吴情在胳膊与课桌构建的黑暗却安全感十足的三角里醒来，有些艰难地睁开苦涩的双眼，满目的红血丝显得她整张脸格外病态。她动了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还好还好，没有眼泪。

　　吴情很不喜欢在他人面前落泪，也不肯在那张脸上流露出太多自己的内心感情来。

　　换言之，她不喜欢被人太了解，用她的话说就是：“太了解往往使人没有安全感。”

　　低头看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八点了，今天是高三开学的第一天，并没有课程安排，但待在学校里，对吴情来说，远好过待在家里。

　　她揉揉手腕，活动了几下颈骨，目光飘忽地随意扫了一眼教室，这才发现自己右边赫然坐着一个陌生人。

　　“醒啦，”那女孩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两只不大却亮晶晶的眼睛里仿佛装了星星，伴着笑意，扑闪扑闪。

　　吴情面对陌生人一向冷漠，闻言只木然“嗯”地应了一声。

　　“不介意我坐你旁边吧，”女孩又问。

　　“不介意。”

　　“我叫喻微，比喻的喻，微笑的微，不过喻要读二声。”

　　“嗯，吴情。”

　　喻微又笑起来，转身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一堆包装精美的话梅糖来：“吃糖吗？”

　　吴情以为她会像之前所遇到的同学一样，会将重点放在自己的名字上，然而喻微并没有。

　　这个女生，有点特殊。

　　吴情便随意客套一句：“不，不吃。”

　　喻微也不勉强，一边收拾自己的书一边道：“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

　　吴情淡淡“嗯”了一声，偷偷瞥了一眼喻微的侧脸，嗯，小小的鼻子俏皮地以一个活泼的角度翘着，从某种程度来讲，喻微长得有点像那些动漫里非常可爱的小猪。

　　这时，只听教室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吴情，你出来。”

　　吴情抬头望去，愣了一会才认出那是她男朋友的一个哥们。

　　哦不对，前男友。

　　至于这个前男友，要从高二的那个寒假说起。

　　吴情的前男友叫张子衿，长得挺好看，朦胧的少年感融合在略硬气的五官里，很招人喜欢。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硬伤————皮肤黝黑。所以各种外号就开始广为流传，什么“黑子”“小黑”“黑蛋”，怎么听怎么像在叫一只大型牧羊犬。

　　吴情就是在高二那个寒假里，在□□群里注意到了这个出镜率极高的“小黑”，于是和他在线互撩，撩着撩着，就擦出了小火花。

　　想着吴情摸摸自己的脸，这么说，自己还真有点闷骚。

　　吴情目光不聚焦地走到门外走廊上，也不看那人：“有事？”

　　张子衿那哥们郑重地盯着吴情道：“张子衿转学了。”

　　吴情这才毫无感情地看他一眼，半晌看到他身后缓缓走来的新班主任，才淡淡应了一声：“哦，知道了。”

　　随后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张子衿他哥们火冒三丈的愤怒。

　　不过，这些又关她什么事？分手了就是分手了，再纠缠，也回不到从前了，不如就此别过，再别有任何交集。

　　她被这男生的到来扰得有点心神不宁，眉头不知不觉间皱了起来。

　　吴情回到座位坐下，却见喻微神神秘秘凑了过来：“你闭上眼。”

　　“嗯？”

　　喻微忽然拉起她的手：“你闭上眼，我送你一样东西。”

　　吴情无法拒绝，事实上基于对喻微的良好印象，她也没想拒绝，便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喻微拉过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折得很整齐，好像是信纸一样的东西。

　　“睁眼吧。”

　　吴情睁开眼，看向自己的手心，果然看到一张淡蓝色的信纸折得方方正正，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手心。

　　“这是？”

　　“打开来看看。”

　　吴情便小心翼翼沿着折痕展开那张信纸，一幅自己的肖像赫然出现在眼前。

　　纸上的自己胳膊严严实实压在桌子上，留着短发的头埋在臂弯里，身体微微蜷着，活像一只鸵鸟。

　　这画的应该是刚才睡觉的自己。

　　“谢谢。”吴情简单笑了一下，笑意转瞬即逝，紧皱的眉头也霎时放松了下来。

　　喻微笑意更深：“你喜欢就好。”

　　教室里喧闹声忽然停了下来，不用看也知道，班主任走进来了。

　　不再是以前那个糊里糊涂的老头，高三的班主任是一个头脑精明又爱运动的中年男人，听说他是一个英语天才，仅凭一己之力便自学成才。然而聪明后面总要再加上一些别的词汇，比如——聪明绝顶。

　　没错，这个中年男人的发际线不仅出奇的高，而且简直要高破天际。任何类似于“精明”“聪明绝顶”之类的词用在他那锃亮锃亮的大脑门上，都不为过。

　　于是这位中年地中海班主任走到讲台站定，按照国际惯例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就开始了他与众不同的表演——

　　他公然在班级大屏幕上放了首Westlife的名曲《cry on my shoulder》。

　　“有同学和我一样喜欢这个西方组合吗？”

　　底下顿时一片议论纷纷，喻微转过头来：“吴情，你喜欢这个组合吗？”

　　吴情点点头：“他们的歌都挺经典，这首也不例外，但我最喜欢的是那首《my love》”。

　　“真巧，我最爱的也是这首歌。”喻微似乎感到很愉悦，接着借着屏幕背景音乐的掩盖下，开始小声哼唱：

　　“So I say it in a prayer.”

　　“And hope my dreams will take it there.”

　　“Where the skies are blue,to see you once again ,my love.”

　　吴情静静地听着，喻微的声音甜甜的，仔细一听，还有些轻微的沙哑，再仔细听，还有那么一点稚嫩。

　　忽然喻微停止了哼唱，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来：“吴情。”

　　吴情有些疑惑地也转过头来，刚好对上喻微微笑着的眼睛。

　　“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个远方的朋友。”

　　·

　　自从喻微说完那句“你很像我的一个远方朋友”后，吴情就开始刻意躲避着喻微的搭话了。

　　原来所有友善的前提，是因为她只是别人的一个缩影，一个替身。

　　那这种好，干嘛要接受，喻微只是把自己当成她远方朋友的幻想对象而已，又不是真的想对她吴情这个人多么好。

　　所以整个上午，吴情除了必要的对话之外，再没有理过喻微。

　　中午的时候，大家成群结队地都去学校周边小餐馆里吃饭，吴情却趴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不是她不想吃，而是她没条件吃了。

　　换句话说，她穷得吃不起饭了。

　　一阵阵携带着微微痛楚的酸水抽搐般从胃里涌出，吴情有点头晕，只得蜷着身子趴在桌子上。

　　睡吧，睡一会吧，睡一会就好了，睡着就不会饿了。

　　她刚一闭上眼，昨日姐姐那枯黄消瘦的脸庞便浮现了出来，她焦急地盯着吴情，万分期待道：“阿情，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姐姐特别想要一个生日礼物。”

　　吴情叹口气：“你想要什么？”

　　姐姐看起来开心极了：“阿情，现在也只有你还对我好了。你知道街上那家服装店吧。有件新上市的驼色大衣，我上次进去试了试，简直像是为我量身定做。”

　　于是吴情一星期的伙食费全给搭了进去，看着姐姐偷偷摸摸穿上那件让她辗转反侧的大衣，勉强苦涩一笑。

　　是啊，自从姐姐不明原因擅自辍学之后，以前十分宝贝她的爸妈再没有给她买过任何东西，哪怕一件新衣服，甚至一本新书。

　　吴情暂时不能明白爸妈难以抑制的愤怒，对吴情来说，这不过就是姐姐学习太累了，不想继续学下去了而已，尽管她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年级第一。

　　谁也不知道她的姐姐怎么想的，包括她的老师，她的同学，就连爸妈，甚至吴情，都不知道，她姐姐到底为什么辍学。

　　但，她就是莫名其妙的从学校里逃了出来，若不是老师及时联系了爸妈，她姐姐现在都不知道会逃到哪里去。

　　铺天盖地的辱骂声再次席卷而来，吴情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听到她妈妈尖锐的声音冲着她姐姐刺了过去：“贱人！”

　　……贱人，居然是可以骂给自己的女儿的。

　　紧接着锅碗瓢盆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的声音便像穿越了时空界限，陆续传了过来，一幕幕梦魇一样的场景放电影一样投射在吴情晕晕乎乎的脑袋里。

　　“啪，”妈妈重重扇了姐姐一巴掌，扇得她一个踉跄，退后几步，端在手里的锅碗瓢盆随之叮当作响：“你不上学，不上学就是个废人！！你还能干着什么？你什么都不会！你就是个废物！！”

　　废物……呼……吴情脑海里重重复复念叨着这个词，感觉一阵茫然，不上学，就是废物么？

　　胃里一阵阵抽痛疼得她强行将自己从梦魇中挣脱回来，吴情只觉得自己的心肺都仿佛被一条线串在一起吊了起来，连呼吸都滞缓了不少。

　　她这是太饿了么？早上路过学校门口时候，那个熟悉的婆婆明明分享给她半块烧饼来着。

　　她想抬起头，但颈部像是压了千斤顶，怎么都支撑不了那点重量了。

　　好，饿晕也好，省的想太多东西了。

　　或者，就这样饿死了，也挺好的。

　　脑袋里想法正乱哄哄不安分地蹿着，吴情觉得自己正在以一种不可避免的姿势掉入深渊，还是永远爬不出来的那种深渊。

　　就在她坚持的手指快要松开，力气即将耗尽，眼看着就要跌入万丈深渊，从此坠入黑暗时，一个甜而微哑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上方传来：

　　“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