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神偷》梨音木其

2、玉碎

　　赵瑜六岁之前的记忆是被父母温柔的眼睛和湛蓝色的天空填满的。赵瑜生下来的时候不叫赵瑜，叫刘玉。父母都是农民，文化程度不高，她们能给自己的最好的祝福就是名里带玉，能够命里戴玉。刘玉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自己奶奶重男轻女，刘玉妈妈才出月子，她奶奶就催着她妈妈再生一个。农村媳妇没有娇惯的命，刘玉父亲在外打工，刘玉妈妈怀着二胎的时候陪着她奶奶下地干活，不小心腰一闪就流产了。自此以后，刘玉妈妈的身体变得很差，她奶奶对待她们娘俩的态度也变得非常非常差，有的时候饭桌上能偶尔出现一顿肉菜，只有一两片肥肉能落到母女俩的碗里。
　　就算这样，刘玉也没有觉得日子难过，她的心智不足以让她去理解为什么奶奶经常打骂妈妈，也就不足以让她在心里留下恨意。她的童年，因为有母亲的庇护和纵容，很寒酸但是却有能够打败太阳的明媚。后来的赵瑜，只能记得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总是抱着她坐在家门口的石坎上，“我们小玉呀，一定要记得，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善良，不要去害人，不要去恨人，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才最踏实。”
　　再后来，刘玉妈妈终于如愿怀了第三胎，谢天谢地是个男孩。妈妈生弟弟的时候，刘玉四岁，那天她被妈妈的惨叫声吓得躲在柴房旁边哭了一天，后来等到有微弱的哭声传出来的时候，她奶奶高兴地拍手大笑，把早就准备好的喜糖见人就发，刘玉也分得两块。于是她明白了，那个让妈妈痛苦尖叫的弟弟，是能让自己吃到糖块的弟弟。
　　农村家里要养两个孩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刘玉妈妈在自己弟弟断奶后，就同父亲外出打工，奶奶要照顾地里农活，照顾弟弟的重任就落到了年仅五岁的刘玉身上。
　　刘玉还没有学会给自己扎辫子的时候，就先一步学会了如何烧水煮饭和煮米糊。刘玉很喜欢自己的弟弟，他小小的，软软的，拥有像动画片里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刘玉轻轻凑近他，他就会同自己笑。只是刘玉太小了，她的力量还很难完成所有的事情，那天她在递米糊给弟弟的时候，没有扭紧瓶盖，热水洒出来烫伤了弟弟。弟弟声嘶力竭的哭闹招来了奶奶，她奶奶因为心疼自己的宝贝孙子，提起用来赶牛的皮鞭就往自己身上招呼，一鞭子摔倒自己的脖颈后面，刘玉瞬间丧失语言功能。眼见要打出事，她奶奶才恨恨的停了手。
　　那天刘玉的脖子疼到没有办法转头，流了很久的血。从此以后刘玉的脖子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从此以后，刘玉明白了，那个自己唤奶奶的人非常讨厌自己，自己要更乖，离她更远一点。
　　刘玉盼啊盼啊，从年初盼到了年末，盼到第一场雪下下来，覆盖住这个村子里所有的荒凉。她终于盼到了爸爸妈妈回来，带着大包小包东西和一辆闪亮的摩托。这个时候弟弟已经在牙牙学语了，会模糊的叫爸爸妈妈，然后她发现爸爸的目光也几乎被弟弟吸引住了。
　　还好有妈妈，妈妈比以前漂亮了，好在还是同以前一样温柔。她总是轻轻的抚摸自己的头发，刘玉的生日在正月里，农历正月初六，是很吉利的日子。那天，她父母送了自己一个小小的金锁，挂在自己脖子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从今天起，我们小玉就六岁了，就要去读书了呀。小玉等着爸爸妈妈出去苦钱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刘玉摇摇头，“如果我不上学，你们是不是就不用走？”我讨厌爸爸妈妈走，你们走了没人陪我说话，我要干很多活，我会被奶奶打，但是这些话，她就是没有办法对妈妈说出口。忍耐，是她与生俱来就带有的天赋。
　　“傻孩子，我和爸爸走了，你们才有钱吃饭呀。你们才有地方住啊。我和你爸爸出去打工，赚了很多钱，等到攒够你的学费之后，我们就盖个大房子。两层，你会有自己的房间，不用再到柴房背后上厕所，会有很亮的电灯。喜不喜欢？”
　　可惜，刘玉始终没有等来自己的房间。新年过后，他父母骑上新买的摩托踏上务工的路，路上逆行，与一辆大货车相撞，等到他奶奶赶到现场的时候，只能看到暗红色的血蔓延出很远，两具倒在血泊中的身体，不辨面容。
　　她奶奶回来大哭一场，因为过度伤心甚至把刘玉当成了倾泻悲伤的浮木，她奶奶大力拥住刘玉，“孩呀，你的命好苦啊。我的命好苦啊，你说这杀千刀的两眼一闭撒手人寰，留下我和你弟弟没人养，可怎么办哟。”她一拳一拳往赵玉身上砸，刘玉在她胳膊里猛烈挣扎，“你弄疼我了。”刘玉跑得远远的。
　　“你个没良心的！喂不熟的白眼狼！你爸妈都死了，不要你了，你还跑！你能跑到哪里去？！”
　　刘玉的天，终于在六岁伊始，终于黑下来。
　　父母的交通事故，她们是违规方，所以一分钱补偿都要不到。她奶奶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一边咒骂一边飞快的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然后抱着赵玉弟弟去投奔了自己的二儿子。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早晨，邻居家的狗还是同往日一样叫个不停。但是那个日子，却改变了刘玉的一生。刘玉被饿醒，想要去寻找点什么东西果腹，就发现家里的锅碗瓢盆连带着奶奶弟弟一起失踪了。刘玉很慌，在村子里疯狂的奔跑，想要抓住点什么。那天是刘玉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那个怪兽。就在自己的身后，散发着恶臭的口水和獠牙随时会落到自己的脖颈上，她必须全力奔跑，只要自己停下一步，就会被怪兽所吞噬。
　　刘玉用尽自己的浑身力气大叫奶奶的名字，正月的冷风割到自己脸上，是比奶奶的毒打还要痛的痛。是村长拦住自己的，“小玉啊，真是可怜见的。我总算找到你了。跟我走吧。”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你奶奶不要你了，你爸妈没在了，你还能去哪里？”
　　村长带着刘玉，去了邻村的她二叔家，她二叔说什么也不同意接纳自己进门，奶奶和弟弟明明就在里面，她听到自己弟弟的哭声了，但是她奶奶没有走出来，哪怕对自己说一句话。村长又带着刘玉去了更远的村子找她姥姥姥爷，一路上骂骂咧咧，却还是很尽职的把刘玉送到了。她姥姥这时才得知自己女儿去世的噩耗，大哭一场哭的扔掉了拐杖，姥爷一家没有劳动能力，本来都要靠着女儿的接济过日子，现在女儿没有了，他们的命数都无法预料，也实在容不下一个拖油瓶了。
　　刘玉看着自己被亲人像一个垃圾一样推来搡去，她拉拉村长的衣角，“村长，带我走吧。把我送到哪里去都可以。”村长摸摸她的头，“真是个命苦的娃。”
　　村长为了安置刘玉，还特意开了个村民会议，最后的商议结果是，把刘玉送到县城里一个慈善家开的孤儿院里，她的条件完全达标，这样她也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反正已经命如草芥，到哪都是过活。
　　2000年的最后一场大雪过后，刘玉这个名字从世界上被抹掉。她有了个新身份，芳耀孤儿院编号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