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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故舰成新舸 ...

  •   那人一进来,一个照面,杨莲就一声哭喊,扑了上去,几乎是跌进那人怀里。她把脑袋埋在那人胸前,泣不成声:“二哥……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莲儿的,不会的……”
      杨戬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任她哭泣,慢慢望向瑶姬,目光却低了一些,未曾直视她的眼睛。
      哪吒大剌剌冲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陈往事,在场的三教教众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杨戬虽然人在昆仑山,也知道了个大概齐。
      ——一切令人疑惑的地方都迎刃而解了。
      难怪哪吒会与沉香决裂,难怪他会去刺杀三妹,难怪他会杀死龙八太子,难怪沉香会降清真教,难怪他们会献上瑶池所藏的所有文籍舆图……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一招算差,漏了那伏羲水镜啊!
      造化啊,你何苦这般作弄杨戬?难道失去的尊严和骄傲还不够,你一定要剖开杨戬的胸腹,指指点点告诉别人我心有几窍、肺有几叶?本以为给他们留下的是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想不到心血耗尽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沉香竟至于独自扛起真相,小玉竟至于杀死老四栽罪他人,哪吒竟至于屠尽梅山六友——外人要打要杀,他可以拦得住,自相残杀起来,他又能如何?
      他不得不回来了,再不回来,还不知道下一个被自己人残 害的会是谁——尽管他万般不愿面对看过水镜的人,任何一个。
      “莲儿,你回来,他……不见得是你的二哥。”
      瑶姬扶着桌案站着,按着太阳穴,神色中尽是混乱与挣扎。
      她心中,已经后悔来到这里了。
      ——何苦来哉呢?放弃了高雅极乐的仙苑风光,在这里任凭外人欺凌自己一家、辱骂自己的亲人、攻讦她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王兄妹。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一家团圆的承诺?可是事实上,她这几天的经历简直有如地狱。谁知道刘沉香是不是又在瞒天过海。过去这么多事,他瞒得滴水不漏,害得自己误会了戬儿这么多年,这一回,保不齐还是跟清真教串通起来骗她的呢!
      “娘,您在说什么?”杨莲大惊,连忙拉着杨戬到瑶姬身边,扯着他的手塞进瑶姬手里,“您好好看看,这怎么可能不是二哥呢?您好好看看啊!是二哥回来了!”
      瑶姬打量着杨戬,心底越发惶恐混乱。她只记得戬儿从小就心思重,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稚子的样子。三千年来她与他只见过一面,就是他劈开桃山的时候,那时……不,不对,那时他眼中充满了希冀、孺慕、惶恐,绝不是这样……这样平淡得如同止水一般,好像任何事情都不再能激起他心中的涟漪。她心底有一个角落在含混而高亢地叫嚣着什么,她不愿听,不敢听,隐隐觉得一旦听清楚,她的整个世界就要崩塌了。
      ——不,不,她的整个世界,已经崩塌过一次了,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这个金步摇,白衣裳,清真教的大天使吉布列!
      ——我就是死,也不领你清真教的情!
      “你,不是我的戬儿。”瑶姬别过脸去。
      杨戬把自己的手从杨莲手中抽了回来。
      他忽然很想笑,哈哈大笑——三妹把假的哥哥当成真的,母亲却把真的儿子当成假的,三界内还有比这更滑稽的笑话吗?
      浮现在嘴边的,是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苦笑。
      “没错,我不是。”
      杨戬转身就要离开,忽听吉布列一声嗔怪:“怎么?你不是杨戬?你现在说你不是杨戬了?你之前对我们是怎么说的?你来到我教三十年,难道连个真名实姓都没有吗?”
      吉布列走过来,拦住了杨戬的去路,忽然又笑道:“我明白了,是你不愿意对人解释,所以干脆认了自己不是杨戬。”
      她越过杨戬,看着瑶姬说:“别着急。我有个办法,能验明正身。”
      说罢,她向前一伸手,手心里银光一闪,虚握着的赫然是一只舵盘。与此同时,周遭景致突变,一切陈设都迅速模糊扭曲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桅杆、宽敞的船舱、平整的甲板,舵在掌握,锚已拉起,桨正摇动,帆正高悬,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海洋,耳边听得到海浪翻涌、沙鸥谐鸣,甚至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咸湿海风。
      杨莲震惊地环顾着四周,与瑶姬互相搀扶着,母女二人俱是不知所措。
      吉布列对杨戬眨了眨眼睛:“说吧,你到底是不是杨戬?如果你说了假话,这条船就会翻。”
      说了假话,这条船就会翻?吉布列大天使,你现在说的就是假话。
      不管在这里说什么,这条船都不会翻的。
      因为它根本不是用来查验真假的。
      忒修斯之船,盖亚的后代创造的秘术,被清真教学了去。
      ——不停地换掉这条船上的木板,当所有的木板都被换掉,这条船还是原来的船吗?如果不是了,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是了呢?
      吉布列看着杨戬,认真地说:“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在这里说的话,句句都要落地。”
      真主早已以大神通扭曲了因果,杨戬在清真教的事能够瞒过占卜者,但毕竟与真正的神魂俱灭不同,以大法力和高深密术查探,还是能算出些微异样的。
      然而,因果本来就是信念,而不是事实。而对于以因果为根基的占卜来说,信念之外,更无一物。因此,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断去“杨戬”这个信念与他本人的联 系——只要他自己和他的生身之母都在这里宣布,自己不是杨戬,那么任何人再为杨戬占卜,都不能再卜到他身上了。
      ——忒修斯之船还是不是原来的那条船,也只是信念而已。语词破碎处,万物不复存。说不是,就不是了。
      吉布列从来不会勉强杨戬,但她也绝不会放着眼前的机会不抓。
      决定权,在杨戬手上。
      “二哥……”杨莲也在紧紧盯着他,她绞着双手,期待着他的双唇中吐出她盼望的字眼。
      我是杨戬吗?或许,早已不是了。
      杨戬的魂魄,已经死在了昆仑山下的寒溪,死在了刘府后院的小屋,死在了阴寒刺骨的玄水。剩下的一副躯壳,也早该干干净净地消散在封神台。如今杨戬的身躯,是清真教救回来的,杨戬的魂魄,是借着这股西风重新锻造的。连生身之母都认不出来了,他到底还凭什么说自己是杨戬呢?
      “我不是。”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杨戬。”
      “不!不可能!”就在那一刻,杨莲忽然觉得心口一闷,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要失去了,再也无法挽回,她扯着瑶姬的衣角哭喊道,“娘,您不能这样——我们不能没有二哥啊!”
      瑶姬按着胸口,只是恍惚,杨莲这一呼唤,她下意识地转过脸去。金步摇的亮光划过她的眼角,她不由得一个激灵,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清明:“他自己都说了——他不是我的戬儿!”
      桅杆上的绳子断了,高悬的帆倏然坠落,意味着旧的信念已断。吉布列满意地收了神通,忒修斯之船烟消云散,无声无息中,信念已经毁灭。四下里又是真君神殿那摇曳的烛火,却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
      杨莲早已哭倒在瑶姬怀里。
      吉布列做戏做全套,假意瞪了杨戬一眼,冷哼一声,一摔袖子走了。
      杨戬回头望了一眼,本想上前安慰,转念一想,自己都不是杨戬了,还以什么身份去安慰她呢?打起帘子,迈过了门槛。右臂上有些异样,不必看一眼,他知道那是什么——齿痕,齿痕消褪了。
      ——誓言,也仅仅存在于信念。
      语词破碎处,万物不复存。

      瑶池中,堆满了尚未来得及清点的战利品。錾金明珠翡翠屏下,伊斯拉斐尔仰坐在御座里,双脚跷在御案上,正在闭目养神。进进出出的天使们犹在议论着受降式上的那一幕:
      “道教的人怎么这样啊?到了外人跟前,还不忘内斗。天庭靠这么一帮人撑起来,难怪要连吃败仗!”
      “别这么说,哪吒现在是明教的。”
      “明教怎么了?还不都是桃花石人?回鹘人现在又归顺契丹了,反而来打我们的塞尔柱突厥。明教本来就是易卜劣斯,现在也……”
      “少说两句吧!波斯人也好,秦人也好,咱们现在可是盟友了!”
      “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比如瑶姬那一家子,真不知道那张玉皇是怎么想的,这妹子都背叛过他一次,怎么还能用?能背叛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啊。”
      忽有一名天使举着一张飞符,进来禀报:“伊斯拉斐尔大天使,马立克大天使有一张飞符到了!”
      伊斯拉斐尔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接过了飞符,涂上特制的药水,用宝镜一照,才显出字来,他将书信浏览了一遍,忙到后面的帅帐去找弥卡尔了。到了帅帐,通禀而入,却只见吉布列也在此处。伊斯拉斐尔有些诧异:“吉布列大天使,你不在昆仑山坐镇,怎么到了此处?”
      “还不是为了受降式上的事。”吉布列指着桌案上的一沓书信,“许多人觉得,这一伙人品格令人质疑,并不希望清真教接纳他们。我来与弥卡尔商议商议,此事要怎生周全。”
      “马立克飞符传信,也在说这件事呢。”伊斯拉斐尔忙从怀中取出马立克的书信,呈给吉布列,“他也是这个意思——还要更激烈些,马立克说,这种人在这里就是玷污了清真教,应该杀他们祭旗。就算不杀,也要把刘沉香交给明教处置,免得寒了盟友的心。”
      “你怎么看呢?”吉布列一边浏览书信,一边问道。
      “当真杀了,就是绝了投降的路,无异于逼着他们死战到底,对我们不利。”伊斯拉斐尔侃侃而谈,“就这么放过,对明教又不好交待。事缓则圆,不如先把他们监押起来,严加审查,再做道理。”
      “审查他并不难,只是马立克……他说秦人狡诈无信?”
      契丹残部西征,建立了西辽,宣称自己是大唐王朝的继承者,回鹘人也开始怀念当年的“天可汗”,倒是淡化了清真教和佛教。一个冒娶,一个冒嫁,谁也不戳穿谁,反倒把塞尔柱突厥闹糊涂了。卡特万大战,塞尔柱突厥战败于西辽,他们实在搞不清汉人、契丹人、回鹘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反正是恨透了桃花石人。这封书信的字里行间,吉布列看得明白,圣战者们毫不掩饰的憎恨,已经影响到了马立克。
      “依我看,他们也并非是品格的问题,只是没待在该待的位置上。秦人所谓德薄而位尊,说的就是他们啊。自身不能打硬仗,靠别人捧,靠虚张声势,靠玩儿平衡手,平时混一混也就过去了,真到了紧要关头,才知道镴枪头再光,也不是银的!”弥卡尔是个武痴,因此他评价人,也总是把能不能打仗、能不能打硬仗看得很重。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吉布列收起了书信,“我去请教请教真主的意思,再做决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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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故舰成新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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