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魃》月黑沙黄

1、第 1 章

　　张生这日如往常一般，在山下喝了酒，醉醺醺的上山回家。
　　他平生唯有一好，酒。但凡是酒，来之不拒。无钱喝酒就将山下的房子抵押到当铺，换些银钱，能付的起六个月的酒钱。幸得家中只此一人，一人喝足，全家不愁。
　　喝完酒每日醉醺醺的回家。倒也神奇，山上小路错综复杂，他也能每日找到回家的路，没有一日醉倒在路上。
　　这日，张生依旧歪歪扭扭的踢踏着步子回家，摸到床，倒头就睡。
　　梦里雾茫茫的，他揉着脑袋，趔趄着步子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忽闻耳边有一女子的声音传来。
　　“你别再走了，再走你会死的。”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张生继续往前走。那声音还在继续劝他停下，不过声音倒是越来越清晰。
　　“我同你说了多遍，你也不听，现下可怎好？”那声音很是无奈。
　　张生头靠着石头上，扒扯着衣服，舌头不停的舔舐嘴唇。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热，好渴。你又是什么人？”
　　“你快到赤水之北了。”那声音轻轻柔柔的。
　　“赤水之北？那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过。”张生声音喑哑。喉咙快冒烟了。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吧，否则你会死的。”好生劝着。
　　张生摇摇头，调整了姿势，面朝着那声音出现的地方。“你是谁？”
　　“我是女魃。”声音有些低落。
　　“女魃？我能见见你吗？”
　　“见我？见我，那你必死无疑。你还是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担心。”女魃不肯现身。
　　“我没有家人了，没有人会担心我，就算死了也没有人哭丧。你能出来，让我见一面吗？”张生仍不死心。
　　“你不怕死？”女魃好奇，这男子怎么一心想要见自己，难道不怕死？还是说不信自己？
　　张生笑了笑，“我孤身一人，也活的够久的了。不怕死。”
　　语罢。张生感觉口中仅有的唾液也没有了，喉咙干的发痒。
　　眼前出现一个身着青衣，长发散于身后，面上表情寡冷的姑娘。
　　张生脸上的笑容放大。
　　只是那姑娘出现一瞬就消失了。张生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
　　“好了，你见过了，就该走了。”声音轻而坚定。
　　“你是不是上古时助黄帝赢得蚩尤的那位旱神？”张生问她。
　　“你知道？”女魃有点惊讶。现在还有人记得当年的那场战事吗？
　　“知道，我在史书上看到过。”张生盯着先前女魃出现的方向。“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张生徐徐道来。
　　女魃没有理他口中的往事，皱着眉头，“你不是说你不知道赤水之北吗？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到这里来？”
　　“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张生撑起身子，声音急促喑哑。“你就不怨黄帝吗？是他让你攻打蚩尤应龙，是他同意叔均驱逐你，是他害你在这赤水之北这么多年，你就不怨他吗？如果不是他，你就不会受伤，就不会最后不能回天，你就真的不恨他吗？”张生没有回答，只质问她，声音最后哑到险些失了声。
　　女魃没有回答。
　　张生不知道女魃还在不在那里，他硬撑着身子，站起来，朝那边走去，没走几步摔倒在地上。趴在地上，看着荒凉无垠的赤水之北，嘶喊着，“说话！你回答我！说话！”
　　“我不怨他。”女魃的声音淡淡的响起。“刚到这赤水之北时，我怨过黄帝，也怨过叔均，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耗费自己去帮助他，击败蚩尤，最后只落得人人厌嫌。他们难道都忘了我曾多么努力的帮助过他们，都忘了我为什么会失去回天的能力吗？如果不是他们，我又怎么会到这地步。这赤水之北什么都没有，没有以前我见过的山花草树，没有以前从我手中流淌过的涓涓细流，没有我听过的清脆鸟鸣。这里什么都没有，谁也不愿意来。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人，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我很开心。你问我怨不怨，恨不恨，我想了很多很多年，想了很多很多，慢慢的，我想开了，没有什么怨不怨，恨不恨的。我答应黄帝出战，是不愿天下百姓处在战乱之中，流离失所，希望天下能够尽快统一，给人民一个安居乐业的生活，不是单单为了黄帝一人。后来黄帝也确实做到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怨，好恨的，毕竟我受重伤也不是黄帝害的。至于后来被人驱逐，也是因为我的确给人民带去灾难，干旱不止，人民厌嫌我，我也能理解，谁不希望自己一生顺遂，一生平安无虞呢？他们是人啊。”女魃声音毫无起伏，是真的不怨不恨。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了，轮到你回答我的了，你是何人，为何到这里来，为什么要说谎？”
　　“你先前说这是赤水之北，我没有反应过来，知道你是女魃之后才想起。至于我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喝醉了睡了一觉醒来就到这里。”张生缓过来，轻声回答，不复之前的声嘶力竭。
　　“这样啊，世间的确有太多事难以解释。”女魃点点头，表示理解。“不过，你一介凡人为何如此替我不公？现在的人都这么闲么？”她是真的好奇。
　　“对啊，我很闲的。家中无人管我，我又没有奋发上进的心，可不天天关注这些吗！偶然间听闻你的事，替你感到不公，你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那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结局呢？”
　　“嗯……，你先帮黄帝打赢蚩尤，得到人民爱戴，还给你建一座雕像，日日供奉。你打完战争回到天上，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游天河，赏蟠桃，谈天说地，和你的朋友织着彩云，看着天下熙熙攘攘，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张生望着天，细细的描绘着。
　　女魃听着他描绘，脸上并没有多少欣喜，她已经想不起他们的长相了。不记得有哪些朋友，不记得曾一起玩过什么，赏过什么。而那个曾经喜欢的人……她闭上眼，想了想，她发觉自己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模样了，心中有些凄凉。
　　终于，在无垠的时间里，她把那个原以为至死难忘的人，深深的遗忘在这荒漠里。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以后的这么多年里，她都是一个人，也只会是一个人了。
　　“你这个闲人该回去了，你缺水太严重，会死的。”女魃安静的听张生描绘完。
　　“你在这里好不好？想不想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繁花似锦的生活？”张生仍不回去。
　　她摇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不了，虽然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我太久没出去，已经融入不进去了，我只会成为一个怪人。”
　　张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你……好，你送我出去吧。”
　　女魃抬手捏诀，素手一挥，张生消失在眼前。
　　她看着常年被黄沙吹的泛黄的天空，心中一片澄静。
　　出去吗？若是以前的她定是十分想的，那时生性活泼好动，哪里受得住这上千年的画地为牢。而现在，这千年都过来了，哪里又受不住？出不出，于她而言，已无任何意义，想念的人早已在千年的时光里湮灭，天地间再也没有她值得留念的了。
　　女魃随手捏了个诀，往额头轻轻一拍，消散于这赤水之北。
　　再见了。

　　张生醉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门口，爬起来，拿起桌上的水壶，往嘴里倒，抖半天也没有水。去到厨房，舀了瓢水缸里的水，往嘴里灌，喝完，将水瓢往水缸里一砸。看着水缸里随着水波摇晃的脸，眼里有东西滴进去，瞬间融到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张生大笑着离开，眼睛通红。
　　女魃，你不怨黄帝，不怨叔均，那你可怨我应龙？若不是我常在你面前描绘人间万物，若不是我当年极力向黄帝推荐你，你就不会怜惜世人，就不会参战，也不会受伤，更不会被驱逐到赤水之北，若不是我，你仍旧是在天池边玩耍嬉戏的姑娘，若不是我，你何苦遭受这些苦难，若不是我……女魃，我都不敢开口问你，我怕你怨我，又怕你像不怨黄帝一样不怨我。我浑浑噩噩的活于这世上，看着当年的那些人一个又一个消失于这世上，心中死如枯木，我不知道为何就我一人活至此，如此痛苦的活至此。我曾找过你，找了很多年，问了很多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赤水之北在哪儿，人人笑我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可他们哪里知道，那里有很重要的一个人，重要到我愿倾尽一生去寻找的人，我想找到她，带她回家，不让任何人厌嫌她。
　　可是，女魃，我后悔了，我不该认识你的。只要你一生平安喜乐，我认不认识你又有何关系。

　　三日后，猎户上山打猎，发现张生死于家中，满头白发。死因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