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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怨云 ...

  •   当遥望见那巍峨高耸的城墙时,天空正飘着零星的雪.浓浓乌云在北风的吹动下变幻更迭,整座城,笼罩在江南冬日特有的阴冷潮湿里.
      这是风泱第三次来云京,阿绯已在这里待了五个年头.
      古朴肃穆的城门前,两个身影并而立.右侧的年轻男子一袭白衣,墨色长发用一根乌木簪绾住,大部分如瀑布般倾泻下来,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风姿出尘.他略仰起脸,任凭细碎的雪花栖息在羽睫上,凤眸细眯,薄唇间吐出微不可闻的低叹.音质十分醇厚,似深色帷幕缓缓揭起:”云京.”
      阿绯搔搔脑袋,有些羡慕地看着身边的男子.他们两家本是世交,祖上一起镇守朔方的.她与他从小玩到大,后来还共同打过几场硬仗.不少人皆言他们是天作之合,只可惜光阴荏苒,她变得剑眉星目而他却出落得越发云鬓花颜,这便生生把青梅竹马的关系,彻底扭成了竹马青梅.
      再后来,年方十七的她被调去了京畿防护营,而他,却永远留在了朔方……
      “南方的冬天可劲儿冷,”阿绯用力搓手,又拼命往掌心呵气, “当年在朔方,这会儿我早就和底下那帮兵蛋子蹲火炕拼烧酒去了.阿泱,你还记得咱们朔方的雪花吗那家伙,跟我爹巴掌似的,大片大片呼啦啦的,打在脸上还挺疼……”
      风泱听着这清丽脱俗的比喻,不由得抬头望天.江南的雪,却永远下得如此哀凉而寂寞.莹白似晶,飘摇如絮.分明只带了淡淡寒意,却让人感到侵入肌骨的冷.一片残雪,在空中旋舞,渐渐降落,变大,最后柔软地覆上他的双眸,他伸手去拂,丝织物带着微凉的触感,从他的眼角滑落——竟是一块素色绢帕.
      时隔多年,风泱想起此事依然会感叹:一个人被一块手帕砸中后瞬间又被它的主人砸中,这概率到底有多大
      刹那间,城墙上一个黑点俯冲坠地,犹如天际星辰陨落.雪花被激得四散飞溅,浅蓝色纱裳迎风鼓荡,似九重仙阙的流云遗落人间.分明是疾速下跌,但又轻灵如羽.风泱骤然色变,只见他一步上前,足尖微点,身形白鹤般优雅地掠出,转眼间已将来者紧紧护在怀里.
      是个女孩子.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精致玲珑的五官略带痛楚的神情.睫毛长而微卷,梦似的翘起.她突然睁开眼睛,清寒深邃的瞳孔里不见悲喜,只有与她年龄不相符合的冷漠与绝望。这薄凉如雪的眼神,却把风泱狠狠烫了一下,那滚烫的刺痛感从脑海一直蔓延到心底。二十二年古井无波的人生,泛起层层涟漪……
      风泱驻足回望,寂寞苍穹云霭诡谲,犹如狰狞的巨兽俯瞰人间。猛瞥见高耸入云的城楼之上,半片粉色裙裾匆匆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

      从医馆出来,暮色已然四合,雪“簌簌”地落密了。积雪在脚底“咯吱”作响,柔软洁白的大地上,留下长长两行足迹。“阿泱,”阿绯的表情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怎么,不要那么失魂落魄了。云京多得是名门闺秀。寻常女子,救便救了,何必放在心上?”风泱不语,唇角轻抿,依旧脚下生风。待阿绯反应过来,那谪仙踏月的身影已经去远了。“喂,等等!”阿绯慌忙追赶,烈焰红衣在雪地上划出一道英姿飒爽的弧线,她深吸了口气,大声喊道:“阿泱可曾听说过‘云京双姝’?”“哦?”风泱侧过脸来,月色勾勒出他俊朗隽永的面庞,泛着银光的霜雪薄薄覆满了他的肩头……
      正月初七,夜.街头坊间挂起了开张的彩灯,寒风中烛光灯影摇曳生姿.街上的行人却依旧寥寥无几.风泱踱步陌上,觉得既有几分热闹又有几分孤独,仿佛深渊上的倚栏行走.长街的那端,缓缓行来一执灯人影,身着月白兔毛皮袄,鲜蓝色绣花棉裙. 鹅黄色的避雪兜帽斗篷随意系在身后,云髻半挽,衬得整个人像一团迷路的云朵.她时而踮高脚尖,时而拂起鬓发,顾盼生姿,仿佛天地也会因之而冉冉一亮.风泱忽地就想起戏折子里的那段昆腔:\"是哪处曾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茅檐外风雪正盛,竹编的大蒸笼上方,牛乳似的白雾滚滚升腾,消失在夜幕里。风泱与少女临窗对坐,各自捧一碗冒着热气的小馄饨,轻吹汤面漂浮的紫菜和葱花。少女吃相优雅,不过速度也不慢,白皙的鼻尖挂上一层晶莹的汗珠,显得肌肤剔透如新荔。注意到风泱的目光,不禁有些赧然。“姑娘是云京人,在下可否向姑娘打听一对人?”“公子请讲。”少女的眼里恢复了平静,将搅动的汤匙轻轻搁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云京双姝。”“小女略有所知。”少女回答得落落大方,“那两位,都是京城皇族宗室女子,德艺双馨,听闻容貌亦是出众。威亲王之女玟芳郡主犹擅鼓瑟,至于秋陵公主,是喜欢丹青的。小女所知,也仅此而已。”“不瞒姑娘说,这些在下于城内月旦社中已有耳闻,不知姑娘对云京双姝可有自己的见解?”风泱忍住笑意继续发问。少女神色微变,旋即掠过一丝了然:“既如此,小女信口开河,公子可莫要见笑。”
      “世人皆知她们的才华,也只知她们的才华。”少女眉眼间皆是淡淡,仿佛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秋陵公主能看见的,天下却无人能看见.”
      “公主看见了什么?”
      “登高临远,满目疮痍。”少女的尾音消失在屋檐的风雪里,目光又覆上了凉意,她低低地呢喃,“却又,无能为力......”
      风泱微怔,几乎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寄情书画,未尝不是她一种解脱的办法。”少女苍凉一笑,“至于玟芳郡主,却是这世间能看见的第二个人。世人以为她的才情在秋陵公主之下,殊不知,在眼界上,她从未输于任何人。”
      “那么云京双姝,应是相引为知己了。”风泱由衷感慨,修长指尖轻叩桌面。少女惆怅地摇了摇头:“看到相同的景色,未必能引为知己,站的角度不同,也许亦会形同陌路。”她勉强笑了笑,啜一口馄饨汤:“方才听到公子叩击之乐,倒像是《凉州曲》,敢问公子仙乡可在朔方?”风泱不语,和着叩击之音,低声吟唱: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少女目光一凝,起身告辞,那披着鹅黄色避雪兜帽的身影提灯离去,直到门口,才回头来了一句:“公子,其实有时候,我吃东西也不都是那么快的......”
      风泱扭过头,对着窗外风雪黑夜,无声地笑了。他明白,虽然两人都未提及,但她已知道他的身份,正如他知道这位少女正是流岚帝国十四秋陵公主一样。

      正月十五,夜宴。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帝家。踏着满庭积雪,头顶是点点星海一般璀璨耀目的明灯。临风香屑飘洒,暖熏扑面。阿绯一路絮絮叨叨:“......谁知道云商会得了风寒,今夜‘云京双姝’只能来一个,好不可惜。罢了,反正两个都是云京色艺双绝的女子,另一个也不差什么......”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在满朝文武的起哄下,风泱奉旨演曲助兴。他取过一把七弦琴,款款拨动宫弦,音质悲凉浑厚,和着他斑驳古画般的嗓子,在大殿中回荡: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曲罢终了,他静静地望向那九五之尊的云帝,眼里带了些许希冀,却见云帝带头鼓掌,端酒称赞他琴艺超凡,花白的须发掩映住浑浊昏花的老眼。他礼节性地微笑,谢恩,归座,想起边关饥寒交迫的将士们,刹那间便懂得了秋陵公主的无奈。
      再后来,微醺或大醉的群臣嚷嚷着要云帝下旨给他赐婚,风泱望向隔壁的珠帘,那轻纱薄幔后,聚集了云京几乎所有的名门闺秀,衣香鬓影,影影绰绰,如梦似幻,仿佛金钱与权势化成的魅影。“玟芳郡主云栖,犹善弹瑟,放眼云京,无人能及。嫁与风泱将军,可真真是琴瑟和鸣了......”而此时,他的脑海里却只有初七夜那一团小小的,鹅黄色的云,如此寂寞而苍凉的云。
      他断然拒绝了。当他说出前人“匈奴未灭,无以为家”之句时,他分明看到珠帘后的烛影跳动了一下,一个同样柔弱的身影微微摇晃,旋即又端坐得优雅笔直。
      他与她终究是相遇了,霞散绮,月沉钩,帘卷未央楼。夜凉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深冬。廊腰缦回,头顶脚下,俱是灯影幢幢,波心荡漾,像是谁家打碎的梦。面前的玟芳郡主着一身樱色妆花缎,绣出金黄色常春藤纹样,外罩淡粉云雾绡;云脚珍珠卷须镯 ,双蝶点翠金步摇;飞眉入鬓,五官虽有几分少女的稚嫩,眉眼间却天生一段疏朗磊落的大气。
      风泱想起那日秋陵公主的评语:“ 瑟艺古奥高深,几近失传,你可知为何玟芳郡主会去学瑟?并非她天生喜爱或是觉得失传可惜,只是宫外那些凡夫俗子常言她的才华不及我几分,她便单挑了这无人能学的瑟,如此剑走偏锋,也就无人能及了。玟芳这点,我却是比不上的。她生来如此,纵使走投无路,她也非要踩出一条路来﹗”
      一个女孩子,宫宴之上被人当面拒婚,不管喜不喜欢对方,心里总归是怨恨的吧。风泱不禁生出几分歉意,“郡主金枝玉叶,有林下之风,风泱草野贱民,恐齐大非偶,请郡主切莫介怀......”“将军何必妄自菲薄,”对面女孩的声音清亮而不失稳重,右眼角有一颗浅褐色的泪痣,盈盈颤动,“这里四下无人,小女和将军不必将那些客套话拿来相互安慰了。将军的意思小女明白,也且请将军切勿将今夜之事放在心上。小女虽然遗憾伤心,却也不傻。”
      言毕,她低头款款一拜,眼底无比清澈,粉袂轻扬,头上的累丝金流苏“叮呤当啷”,在晚风中清脆作响。
      她朗声说着,音质悦耳动听:“小女明白,将军有将军的良人,小女也有小女的选择。”
      粉色的衣裾消失在长廊深处,风泱不禁暗暗赞叹,这样的奇女子,她的志向和野心,到底会有多么远大?也许他和秋陵公主云商永远都不能懂得。即使,她为她的选择,将自己的密友推下了高高的城墙......

      回到朔方,风泱开始和云商通信,阿绯成为了他们的信使。他们谈论诗词歌赋,谈论各自与共同的理想,谈论朝野的形式变迁,谈论流岚帝国的未来;他寄去戈壁上的苜蓿,她寄来深宫里的柳絮;她为他画了肖像,横刀立马,纵横大漠,他为她编了新的《凉州曲》: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年后,在不知第几百几十几封信里,他写道:“阿商,我会娶你。”

      他没有听到云商的明确答复,却在她的回信里,知道了上个月玟芳郡主云栖嫁于汝阳王府世子裴培的消息。
      三年后,风泱的信里出现了一句话:“阿商,帮我拖住他。”
      裴世子那日下朝,正欲去宫中顺道将自己的世子妃接回家,穿过长满青荇蘅芜的花墙时,一条黑影迎面倒来,他下意识地后退,却是一个初及笄的宫女,胸口凝结的血尚带温热,分明已是香消玉殒了。裴世子惊出一身冷汗,他想起外臣入宫不得带刀的禁令,可偏偏今日朝堂之上,云帝亲手御赐他一柄西域匕首,正被他藏在衣襟里。
      众目睽睽之下,裴培几乎是颤抖着将匕首抽出鞘,赫然发现锋芒处留有一滩血渍,他震惊地抬头,却没有留意到后宫诸嫔间,一双清寒的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住了他......
      裴培软禁期间,朝堂上已是满城风雨,风泱为首的重臣纷纷上书弹劾汝阳世子招兵买马,意欲谋反等十大罪行。云帝震怒,下令彻查此案。锦衣府差役出动,昔日与汝阳王府交好的官员全部闭门谢客以自保,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渐渐倾斜......

      云商推门进屋时,裴培正在剥一颗葡萄。身着公侯袍,深紫色织金锦镌刻出写意花纹,墨玉色的头发高高竖起,用五色金丝编成细碎的辫子,随意地落在脑后。衬托得他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又有放浪不羁的神采。
      “世子受委屈了,有什么缺的,可以告诉云商,云商尽量办到。”“不必了,有劳公主费心。”裴培将葡萄皮掷向窗外,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线, “只是在下有一言相问,”他的声音低迷磁性,有摄人心魄的蛊惑,“公主兰心蕙质,明察秋毫,是否也认为在下当真杀了那个小宫女?”云商看着他那双妖孽祸水般的瞳孔,在阳光照射下耐心地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世子谬赞,是与不是,世子才是最清楚的,云商如何知道?不过云商还是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相总会还世子一个清白,不是吗?”
      耳边响起裴培放荡肆意的笑声有生命力般穿透屋脊,直到她掩门离去,才渐渐平息。她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真相永远都在那里,但,要看让谁来解释真相了.....”

      风泱凝视着眼前的这杯鸩酒。描金漆盘上画有繁复的纹样,玛瑙色的酒液有种艳丽而又致命的诱惑,却让他想起那个雪夜,有一双深黑清寒的眼睛。身旁一众太监正垂手静静地等着,等那个可以让他们回去复命的时刻。周围是死一般的沉默,寂静得让人发疯。这个权利的游戏,他最终还是输了。
      “吴公公,有封信,可否带给京畿防护营都尉?”他想了很久,淡淡地笑,淡淡地说。
      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力透纸背。雪白的纸上是墨色的痕,恰若朔方胡天的归雁,他写着:阿商,珍重。
      举杯,饮尽,杯落。嵌满宝石珠玉的黄金杯在地上翻滚,残留的酒液滴在地毯上,仿佛谁的泪水长流。鲜血顺着嘴角蜿蜒,他垂死的指尖轻叩桌面,赫然是那首《凉州曲》: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建平四十二年,朔方大将军风泱欺君罔上,残害忠良,御赐鸩酒一杯。其同党皆杖刑流放。

      世人皆说秋陵公主的画技越发出神入化了,她的笔触间有深入骨髓的大悲恸和大哀凉。她创作了越来越多的巨幅丹青,满纸满眼都是刺目的枯枝,残梅,傲竹,落叶。猩红和墨黑交织,渲染出一种诡异的沉潜肃穆。这种风格尤其受到怀才不遇的儒生推崇,价值高达千金难求。秋陵公主的名望也与日俱增,甚至有人专门模仿她的画风,却是望尘莫及。而云京双姝的另一位——玟芳郡主,也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建平四十七年,汝阳王裴培谋反。京畿防护营都尉俞绯誓死守卫京城,率防护营亲兵作战,力战而死。死前大呼大笑:“此吾之所归也,痛快﹗”

      皇城,失陷了。
      四处断壁颓垣,昔日华丽恢宏的宫殿,化作烈焰蔓延的修罗地狱。熊熊燃烧的大火四处吞噬殿梁和屋脊,带着炽热的温度从天而降,湮灭一切刺耳的喊杀声、哀号声、求饶声、诅咒与谩骂声。鲜血浸透了数百级晶莹的汉白玉石阶,随处可见死去或垂死之人扭曲挣扎的面孔。整座皇城,笼罩在末日的狰狞恐怖里,反而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飞扬的烟埃里,世子妃云栖踏焰而来,细长的眉峰高挑,眼角勾勒,红唇紧抿,呈现出一种寒梅般凌厉的气质。鎏金镶红玛瑙凤凰鬓钗,血滴珊瑚坠子,纯黑水晶参银手镯,一身厚重的朱红色织金牡丹曳地长裙,精心编织的暗纹仿佛在细细地流转。狼烟模糊了她的身影,遥遥望去,犹如一只浴火而生的重明鸟。
      她缓缓走近,手中的匕首泛着冰冷的光芒。云商静静地望着她,下笔挥毫,半壁泼墨山水,赫然是当下的浮屠惨相。
      “你竟然还活着?”她挑起细眉,漆黑的双眸泛起泠泠的杀意,“我以为你早就自尽了。秋陵公主孤标峻节,岂能忍受亡国丧权之辱?莫非还有什么遗言诅咒,要告诉云栖才肯瞑目?”“你错了。”云商搁下笔,烟萝银纹蝉纱丝衣似月光般清冷柔软,与殿外的血腥杀伐相衬,好像黄泉陌路尽头,盛开一朵雪白的优昙花。“我不会死。”
      “铛!”云栖反手一扬,火花四溅,匕首牢牢扎入漆柱。冰凉锋利的刀刃抵住云商的太阳穴,贴着脸庞一分一分地滑下来。她的眼里闪着疯狂毒怨的光芒,美艳的五官微微有些狰狞,她的嘴唇贴近云商的耳畔,两张精致的面孔相隔不到半寸。殿外的燃焰蹿上窗棂,火舌贪婪地舔舐墙壁上的末日壁画。刹那间,几十处烈焰在她们脚下绽开,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大火燃烧的“噼啪”声。
      “为什么不去死?”云栖的声音里有咬牙切齿的仇恨。云商听见耳旁的楠木云柱被深深划开,一寸一寸地发出断裂的□□。“因为我要活下去。”她抬眼望着云栖,神色如潭水般平静,“有人要我珍重,我会尽力做到。”
      “你怎么相信你能活下去?”云栖转过身,踱向窗前,看着窗外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留下华丽而讽刺的背影,“你比我更明白,这幽幽深宫,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沼。也许不知那一天,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根本不会再有人记起你。”
      “你不会杀我,你的夫君也不会杀我,因为天下的人不会让你们杀我。”云商回到桌前,又拿起了画笔。“这一点,是你比我更明白。”
      “其实你又何尝不明白,被囚禁在这幽幽深宫里的,不一定是我,却一定会是你。今日之战,是你此生华美的落幕。”
      “从明天起,你就应该在皇后的含章殿或者昭阳宫里,和越来越多的女人勾心斗角,玩着致命却又无聊的游戏。就像一只困在牢笼里的猛虎,不仅无法盘踞山林,还要被跳蚤和斑虱折腾得筋疲力尽。那些帝后共治天下的民间故事,不过是街头巷尾说书人编造的幻影罢了。你以为从今往后,你真的还能像以前一样追随你的夫君,出生入死,驰骋沙场,帮他治国平天下吗? ”
      “他会有更多更好的谋臣幕僚,正如他会有更多更好的后妃贵嫔一样。你要安排她们的恩宠生育,调停或激化她们之间的矛盾,打击过分聪明的人,扶持愚蠢听话的人。你也会离朝堂越来越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治世之才,送葬后宫蛛网。可是皇后之位是你唯一能死死抓在手里的东西,你不得不拼尽全力,去保住这个你所厌弃的空架子。”
      “栖儿啊…我曾经很羡慕你,因为你真正的才华,并不是庸人口中的琴棋书画,而是昂霄耸壑,福泽万民。可你终究只能放弃,正如这滔天烈焰总有熄灭的一刻。凤凰折翼,堕落尘埃,敛去遍身光华,从此再难翱舞九天。如何不令它痛心疾首?” “不过栖儿,” 云商将画笔轻轻一捺,羽袂翩跹,“今日的夕阳落幕,很美。”
      “放肆!”云栖没有回头,语气间竟带了几分疲倦。她慢慢向外走去,绛红色背影晕染夕阳的昏黄,珠翠“叮当”作响,恰似晚风吹拂屋檐下的铃铛,如此悲凉而落寞。
      云商将宣纸拿起来,轻轻吹干墨迹。寥寥数笔之间,一个白描背影跃然纸上,好像要走向无边无际的暗夜里……

      元兴十四年。
      云商身披墨色鹤鸟纹斗篷,登上了含章殿汉白玉铺就的阶梯。她怀中抱着一张古雅的七弦琴,琴尾点缀的流苏随着她的脚步徐徐晃动。又是一年大雪,莹洁的霜雪顷刻覆盖她兜帽的檐,黑与白分明得有些凄清。从冷宫到含章殿,只有这一行小小的,时断时续的足迹。
      她推开高大的朱红色宫门,云杉木精细的描金雕刻微微硌疼了她的手。暖熏瞬间扑面而来,含章殿的名贵香料格外馥郁,令人一时间头晕目眩。云商踩着柔软厚重的大月氏地毯,那艳丽中带着沉潜肃穆的苜蓿花图案仿佛一个长长的梦,带她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段被记忆染黄的时光。她缓缓步过帘外长跪待命的宫女太监,步过或真或假却都在吞声饮泣的诸位皇子公主,步过一重又一重华美的天鹅绒帷幕,帷幕上绛紫色的流苏也在徐徐晃动。
      终于,她跪了下来,一道薄薄的杏色软烟罗隔开了她们——云商,和那个凤榻上绫罗绸缎裹就的,奄奄一息的生命。人群众多,殿内却是鸦雀无声,进进出出的人影浮动,倒映在帘子上,似地狱中索命的厉鬼,透着死亡冰冷的气息。
      “你竟然还没有死?”帘内的声音有几分陌生的尖利,转而是喑哑苍凉的笑声,“你没有死,本宫可是要死了。”云商不言,俯身叩首,发髻上银簪的璎珞拂过地毯,发出轻轻的响动,“既然来了,”云栖语气威严依旧,在云商听来反而添了几分难过,“既然来了,你就弹琴给本宫听吧。要弹你最擅长的,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停。”

      抹、挑、勾、剔,飞、揉、吟、蠲,蚕丝弦在云商的纤指间泠泠作响,琴声有生命般从梧桐木中倾泻而出,犹如珠玉撞击山泉水,清脆动人。她款款地拨弦,仿佛弹的并不是手中的七弦琴,而是这天地间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雪。
      “你的琴意,越发闲云野鹤了。”云栖听了很久,平静地点评,“我本以为,这十四年苦寒,多少能磨灭你的一点傲气。往年我每月都让你来含章殿弹琴,不过是想让你尝尝亡国公主不如乐师的世态炎凉,可你依旧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寡淡得令人生厌!”她一时急促地咳嗽起来:“我记得你以前是不爱弹琴的……宫内的师傅说你明明弹得很好,可你偏就是不愿多弹。你喜欢作画,便只是作画……那时的你,何其任性……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任性,咳咳咳……我这一生,何曾像你这般肆意过?”
      喘了口气,她又说:“我知道你弹的是什么,‘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世间也只有他配得上你的才情。风泱公子虽为武将,却以一曲《凉州曲》名动四方,使他险些就成了我的丈夫。可他拒绝了我……不错,你们确实才是琴瑟和鸣……可十七年了,我眼看着你弹了十七年的《凉州曲》,你难道还不明白,斯人已去,弦断有谁听么?”
      云商抚琴如故,琴音越发如淙淙流水。她低首盯着那只无力垂在纱帐之外的手,略显枯瘦的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如此诡异而哀艳。云栖死死攥住纱帐上的凤鸟纹,嗓子因为沙哑而变得时断时续:
      “你只知你的深宫苦寒,又怎知我有过怎样的日子?”
      “那年他被你和风泱陷害,软禁宫内…… 锦衣府的差役日日环伺在汝阳世子府周围,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满府上下几十口人随时都可能沦为阶下囚!整整一个月,我在床头悬了他的黄金弯刀,每夜握着,每夜都握着……我是汝阳世子府的女主人,我不能后退半步,我要为保护汝阳世子府而战!可你又何曾知道,彼时我是有多么的害怕,我有多么的怕,我有多么的……怕……
      “我的母妃时常说我老成持重,心思缜密,从没有小女儿家的窘相……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是会怕的……毕竟,我那时才只有十六岁啊……”
      “如果说以前我不过是憎恶你的寡淡,你的装腔作势,还有那些凡夫俗子对你的吹捧。那么那时我是真的恨……你已然有了耀世之才,又何必看得那么清楚……看清这朝野的眼睛,只要一双就够了……”
      “于是我决定了,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再受这种害怕的滋味!”

      云栖轻轻地笑了,笑声牵动了她的咳嗽:“咳咳咳……那时的你,是多么风光……父皇宠爱,百官追捧,说你有什么‘谢庭咏雪之姿’……还有风泱公子,‘回顾生英姿,流盼误年华’,端得是……咳咳咳……好一对神仙眷侣……”
      “可是,云商,你知道么,这件事上,我从不曾羡慕你。”她的声音飘忽起来,竟带了些许迷惘的温柔:
      “你知道么,我有我的选择。我要驰骋江山,俯瞰天下 ……可我也憧憬过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那年他就是这样来迎娶我的,十里红妆铺遍长街,却不及他一个笑容恍了我的眼……
      “他足足被软禁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看见他站在庭院里,他就那样紧紧抱住了我,紧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他对我说:‘阿栖,我回来了。’……”
      云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鲜红的指甲不甘心地剜着沉香木床榻,一字一顿,音调痛苦得扭曲起来,几乎听不出她原来的嗓子:“他说……‘阿栖,我回来了。’……他对我说,他回来了。……可是……
      可是……他在哪儿呢……”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寂静。满室只有袅袅的琴音,与窗外无尽的风雪声。

      丧钟浑厚的回音响彻宫殿内外,含章殿中的人们纷纷放声大哭。云商揽一揽额前的碎发,披上墨色避雪斗篷,转身踏入萧索的门外。她知道,从此世间,再也无人能听懂她的琴。
      绍嘉五年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满庭柳絮纷飞,吹满了她的头。十年弹指一挥间,鬓间已星星斑白。昔日故人,皆已离去。就连风泱的面貌,年岁久远,竟也有些模糊不清。她缓缓伸手,一团柳絮在指尖微滞,旋即又飞走,落到了面前的桌案上。
      那里有一幅小小的白描,画上的少年木簪束发,风姿出尘,正抚着一张七弦琴。她低低的吟着: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小贴士:
    1、本文名为《风怨云》,又名《男主去哪儿啦?》 ,以女性角色为主。
    2、文中有三多;神仙对话多、中二描写多、省略号多。请各位批判性阅读,如若中毒笔者一概不负责任。(笔者实在是被卫庄大人带跑的……)
    3、笔者本着职业操守向您保证,专业虐文十八年,不撒糖只有刀,从头到尾全是丧,想看甜宠高能小说,出门左转请找“大潮滂滂”。
    4、本文配BGM看效果更佳,推荐曲目《天行九歌》(开头)《心之逆鳞》(皇城失陷那一段)《空山鸟语》(结尾部分),让卫庄大人、韩非公子和白凤大人带你飞。
    5、这是笔者第一次正儿八经完完整整写的小说,希望大家多多包涵。如有雷同,纯属意外,谢谢合作。
    6、本文为虚构小说,如有强行与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联系起来者,笔者十分欢迎歪歪,但也在此声明绝非创作本意,敬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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