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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新戏 ...

  •   数日后,一个蓬头垢面满眼血丝的人捧着几本册子念念有词地在陆宅外头团团打转。

      下学回来的陆悦老远看到有人在自家大门口欲进不进,偷偷摸摸,当即默不作声地从墙角摸了块砖揣在怀里。

      那人见陆悦往大门方向走去,急急追上来,一把将自己的爪子搭在了陆小姐新买的薄袄。

      陆悦一个扭身,举起手里的砖,扯开嗓子大喊道:“非礼啊——”

      她这一喊,宅里下人立马兵刃相见,个个手持扫帚晾衣杆等凶器在宅门口一字排开。

      “呃……”来人默默缩回手,脸上一阵儿白一阵儿红,他瞅了一眼质地坚硬的砖头,弱弱问道:“请问……方玉潭先生可是住在这里……?”

      小半个时辰后,陆家偏院。

      邱丛生舒着气,两脚一伸,瘫倒在椅子上。

      坐在旁边的陆悦翻了个冲天大白眼。

      “方兄啊……”邱丛生呷了口茶,搔了搔自己不修边幅的头发,“你走后我日以继夜的写本子,谁知道今天早上出了门才想起来忘带住址,陆宅与我家隔了大半个城,这一路问过来……”邱丛生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陆悦,“那个……真不是有意要冒犯陆小姐,只是刚好看到这位小姐要进宅子,就想着朝她打听一声……”

      然后就发生了被错认为色狼,差点被当街哄打的事情。

      陆悦听得嘴角抽抽,心里的偶像顿时四碎破裂。眼前这样一幅邋遢模样的人居然是文采飞扬大名鼎鼎的邱丛生!这讲出去谁信啊?!三观尽毁了好不好!

      “真是多有冒犯,还请邱兄不要放在心上。”方玉潭又奉上新茶。

      “哪的话!看我这身邋遢样,哪家小姐见了我都得逃。”邱丛生接过杯子,搔了搔不知几天没洗的头发,“咳!我这是太激动了,本子一完就往这里跑,方兄,我……我是真的高兴!”

      世人多为贪求名利,邱丛生与方玉潭结交不过短短几月,却肯为了新本子到这般废寝忘食的地步,任谁见了都会被他的匠人之心感动。

      除了……白眼翻到天际的陆大小姐。

      “只是……我还有个不请之情。”邱丛生面露难色,眼底却有狡黠的精光闪过。

      陆悦听到对方有条件要提,立刻又竖起耳朵。

      方玉潭欠身道:“钱的问题……还请邱先生指教。”

      “诶!说钱就生份了!”邱丛生摆手,“不为钱,为的是戏本子里的一个角色。”

      “哦?”方玉潭惊讶道,“方兄可是有相熟之人引荐?”

      “非也非也,这本子,我为方兄量身定做了一个角色,还望你能亲自出马!”

      哼,这次非得把方玉潭推上台不可!邱丛生那狐狸尾巴都快翘起来了,眼底是一片欢愉。

      陆悦嘴角抽搐,而一直立在方玉潭身后的清风则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邱先生竟然要师父重新出山!!

      “师傅!”清风忍不住道:“可您已经……”

      “无妨。”方玉潭抬手,止住了清风接下去要说的话。

      上海本来就是卧虎藏龙之地,名家数不胜数,他离开戏台,一心转到幕后,也是因为有心捧着清风,不愿意夺他光华。但这种事……又怎能轻易告诉小弟子。

      方玉潭目光柔和,他看了一眼满面焦急的清风,似乎心下已经有了决定。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地只剩下窗外呜呜的风声,方玉潭起身,对着邱丛生拱了拱手,掷地有声道:“但凭先生吩咐。”

      方玉潭一诺千金,邱丛生大喜。

      几人当下开始研究戏本子,但邱丛生到底不是京剧行家,写出来的本子还需要做许多润色和修改,他显然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只差卷起铺盖从此住在方玉潭的屋里。

      这个戏,从二品大臣邵亦风雪中偶遇孤儿开始。起先他将那孩子养在身边,当亲生孩儿般栽培,后来他验明了孤儿的真身是太子,而当今皇帝昏庸无度太子又屡次险遭皇门迫害,最后被逼无奈的邵亦带领太子逃到南方集结起了农民起义。

      方玉潭便是那邵亦,清风则为他捡到的孩子,取名为邵澈。邵亦后以军师身份里应外合协邵澈带领兵马一举攻入京城,最后两人携手建立了以民为天的新时代。

      虽然是个空想的故事,在当时却极具有反封建的思想。邵亦再适合方玉潭不过,而清风虽为文生,却也能武,饰演邵澈当之无愧。

      这几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回想起来,清风甚少有机会与方玉潭同台。年纪小的时候,他还没学成,等学有所成了,两人又一路从北逃难寄住在了陆家。

      这次邱丛生费尽心思写的戏,终是遂了清风想与师傅再次同台的愿。

      掉了漆的老式木桌旁,半大的孩子站在桌沿边掰腿。他将举在上面的腿牢牢掰在脑后,一双眼睛却垂下来,目光悄悄落在了方玉潭的侧脸上。

      方玉潭的侧脸温润如玉,两道俊眉时而聚拢时而舒展,他全神贯注地为戏本子润着色,拿笔蘸墨时,几缕柔软黑发自额头散落他也浑然不觉,继续拿着毛笔圈圈点点。

      那黑发遮了方玉潭的眼,清风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拂。

      指尖触到黑发的那一瞬,清风才猛觉自己在做什么,可举在上面的腿已经半垂,说什么都晚了。

      “累了?”

      方玉潭搁下笔,撩起眼皮。

      “没……”清风一脸惊慌,他看了看屋子里的小西洋钟,发现自己才练了不过短短片刻,离师傅规定的时间相去甚远。

      “师傅……”清风伸出一只手,摊开手心,平举在方玉潭面前,“清风……请罚。”

      方玉潭看了一眼他已经愈合如初的手心,举起桌上的尺子,对准他掌心的嫩肉,毫不留情地就是狠狠三下。

      “重来。”

      重来就是重新计时,刚刚练的都不作数。

      “谢……师傅罚。”掌心又疼又麻,清风扶了扶桌子,缓过一口气后,缓缓又将左腿掰过了头顶。

      耳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清风再不敢有所怠慢,用红肿的手心牢牢抓紧了自己的脚跟。

      屋子里很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西洋钟“铛——铛——铛——”的敲过八下,方玉潭在砚台上碾磨墨汁,听到钟响,慢条斯理开口道:“文生重视唱功,武生偏爱武功,你要演将军,腰腿功夫需过硬,以后每日掰腿的时间都要往上加,趁着倒仓正好给练瓷实了。”

      清风的武功本来也不差,只是现在专攻小生,到底拉下许多,方玉潭说得在理,清风连忙应下。

      “去墙根撕撕腿吧,抽筋了不好受。”方玉潭又道。

      耗了这许久,清风双腿早已经麻了,这会一拐一拐走到墙边已经是强弩之末。虽然知道练功的时候师傅从不心疼人,但此刻他还是忍不住抬眼向前方望去——

      昏暗的煤气灯下,方玉潭左手捧着戏本,只留给他一个挺直的背影。

      清风看过那背脊在逃难路上为了一口饭而弯曲的模样,也看过它绷紧后将自己护在身下的模样。那是在乱世飘摇中独自承托起所有的脊梁,是他清风无怨无悔一生的追随!

      方玉潭手里捧着戏本,心里却暗自掐着时间,清风是他一手教起来的,该练几个时辰,需要休憩多久,方玉潭心里一笔一画都记得清楚。

      身后刻意压低的吸气声不断,方玉潭翻戏本的速度在他自己也不知晓的情况下,悄悄变快了一些,等他翻至最后一页,终于唤了清风起身。

      早有一杯清茶候在桌上,清风端起茶杯,很想就这么一气儿喝了,却又想起面前的师傅经常嘱咐自己不能猛饮,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戏本子我又过了一遍,你来看看罢。”方玉潭在最后一张纸上圈点完毕,轻轻舒了口气,这戏本子修改完毕,明日也该是他操上老行当了,也不知道这把身子骨还行不行。

      清风从方玉潭手里接过戏本子,只觉得逾有千斤重——薄薄的纸上,方玉潭的字修长有力,每一句戏词旁都做了批注和修改。

      清风的指尖轻轻摩挲过那一个个鲜活有力的字,只觉得胸口暖意涌动,便不知疲倦地开始研读起来。

      俗话说,放下简单,拾起来却难。

      方玉潭幼时学戏受的苦可比清风要多,他师傅当年大红大紫的时候经常进宫里唱戏,得的赏赐多被他挥霍完了,后来觉得老无所依,便收了徒弟五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

      但绝技并不是天生的,那都是长年累月打出来、逼出来的,一旦功夫练到如火纯青了,也就无所谓放不放下,就譬如方玉潭,身段和唱腔早已经刻在了他骨血里,只要一勾脸,什么戏到了他这里,都是伸手就来。

      清风见不过四五天的功夫,师傅已经拿捏准了邵亦的戏份,不由暗暗憋了口气。他因为专攻小生,武功要差一些,为了能早日与师傅齐头并进,几乎是不分昼夜地练功,于是日日都将自己摔得浑身青紫。

      陆海魁见了连连摇头叹气,方玉潭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早已经是疼惜极了。

      虽然是在南方,冬日的夜也是说来就来,明明前一刻天还亮着,几句闲聊的功夫,外头已经没了天光。

      方玉潭将前来探望的陆海魁送出门,隔着窗子对正在整理刀架的清风道:“你陆伯送了些秋梨膏来,明天你亲自去谢。”

      “哎!”

      外头传来一声略带嘶哑的回应,过了会,一个身材纤瘦脸颊白皙的少年掀了帘子进来。

      “师傅!我打了热水!”清风将一盆热水端到方玉潭脚下,蹲下身子动作熟练地为他卷起两个裤腿,“厨房说,今天的水刚烧开,我兑了点凉的,您试试,烫不烫脚?”

      方玉潭将一双脚浸到水中,那水将将淹在他的小腿肚子,水温虽然有些高,但烫得很舒服,就跟身前蹲着兀自伺候人的少年一般熨帖。

      “你也累了,师傅自己来吧。”

      “我不累。”清风扯过帕子,轻轻拂过方玉潭脚面上那些细细碎碎的伤痕,“我看这天,保不齐半夜就要下雨,师傅您多泡会。”

      方玉潭早年学戏吃了太多苦,一双脚也落下病根,这些天他又是准备新戏,又要教自己练功,即便再装作若无其事,清风也知道,今夜雨一下,师傅这双脚必定会酸痛难忍。

      热水氤氲,糊了清风的一双眼。

      “师父,邵澈做了皇帝一定会让邵亦过上最好的日子。”

      方玉潭听了之后轻轻皱眉,小徒弟脑瓜子里,这是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清风却似没讲够似的,埋着脸小心翼翼问道:“那……邵亦也会留在皇宫里,一直一直陪在邵澈身边对不对?”

      这是……小徒弟变着相的对着自己撒娇呢。方玉潭轻轻叹了口气,安抚道:“嗯,会。”

      他话刚说完,便听到几声微不可闻的哽咽,但那哽咽声又很快被搅布的水声给掩盖掉了。方玉潭见清风手忙脚乱给自己擦脚的模样,心下忍不住微疼。

      “怎么哭了?”

      大手揽过他肩,方玉潭将人拉到自己身边,果然见清风双眼含泪,已经是通红一片。

      “叫热气给糊了眼!”清风不好意思地半扭过头。

      方玉潭轻笑,起身将清风按在椅子上。

      “你坐好了,不许动。”

      清风不知晓师傅为何不让自己动,他见方玉潭端着水出去,便想上前搭把手。

      “怎么,师傅的话不听了?”方玉潭的脚步一顿。

      “哦……”清风只得乖乖坐在椅子上等。

      不多一会儿,方玉潭手里端了个小一点的盆子进来,清风见他径自走到自己跟前,膝盖一弯,竟兀自蹲下来开始为自己挽裤脚。

      这……这是做什么!

      清风双腿一缩,他怎么敢让师傅给自己洗脚!!

      “嗯?又不听师父的话了!”

      方玉潭假意放严了语气,果真看到小徒弟犹豫了一下,最终乖乖将两条细长的腿伸过来。

      “师傅,水搁这儿,我自己来。”清风恳求道。

      方玉潭没理他,脚尖勾了把矮脚椅兀自坐下来,清风已经主动将一双脚放进热水里,此刻十根脚趾头都羞得蜷缩起来,十分惹人爱怜。

      方玉潭不禁觉得好笑。

      清风脚瘦瘦的,形状很好看,脚面被热水一烫,泛着粉红的颜色,方玉潭掬了一把水,轻轻拍在他脚面上:“师傅当年哪,一开始练的是武旦……武旦要受踩跷之苦,这伤就是那时候拉下的。小孩子,伤就伤了,也没怎么理会。”

      清风很少听方玉潭提起自己年少时的事情,不禁好奇地竖起两只耳朵。

      “现在是新时代,不流行那一套了,太折磨人。”

      清风知道师傅顶疼自己,选行当的时候就让他唱生,踩跷的苦是半点没有让他受过。他嘴里说着新时代,可这时代又真的能新到哪里去呢?打死徒弟,饿死徒弟的戏班子比比皆是,放眼全天底下,哪儿还能找到像方玉潭这般亲自服侍自己的师傅?

      清风正欲开口让师傅不要再为自己洗脚,却听方玉潭话锋一转,又开始讲戏本子的事情。

      “清风,邵亦和邵澈两人,从一开始命运就被绑在了一起,也必定能相守到最后。”

      这话意有所指,清风不禁听得一愣。

      方玉潭又笑笑,手指绕过清风的小腿,将他的两个裤管高高卷起——两只瘦削的膝盖上,入目的是一片青紫,方玉潭心下忍不住狠狠一痛。

      “清风,恨师傅吗?”

      “不!!”清风慌忙摇头。

      怎么会恨?怎么能恨?

      他和师傅的命运从一开始就绑在了一起,他清风必当竭尽全力,与师傅相守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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