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病！》遣花客

4、第三章

　　第三章

　　秦慕之向他期近，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神湿漉漉如一个小奶狗般望着他，“师尊之前都叫我阿鸾的！”听起来甚是委屈。

　　聆微尴尬的轻咳，阿鸾两个字却是怎么都叫不出口。秦慕之殷殷切切的等了半晌，湿漉漉的眼睛如两颗陨落的星子，逐渐暗淡。

　　“阿…阿鸾，你说我是你的师尊，可有什么证据？”

　　听到阿鸾二字，秦慕之的眸子一瞬便亮了起来，飞快的答道：“师尊之前是一个大宗门的掌门，弟子是你的关门弟子。”

　　聆微继续问道：“那…你可有师兄弟姐妹？”

　　秦慕之照样答得很快，眼神中甚至似是闪过了一丝厌恶，“没有！”

　　“那我可曾有师兄弟姐妹？”

　　“未曾。”

　　“那我派可有什么外门弟子？”

　　秦慕之似是犹豫了一瞬，却仍是垂下眸子继续理直气壮答道，“无。”

　　哪位神仙能告诉他这叫做大宗门？

　　聆微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半晌，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问出了一句：“你确定，有病的不是你吗？”

　　这次秦慕之彻底沉默了。

　　聆微却突然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暗暗捏紧了腰间墨玉牌，手不知是因紧张还是用力过大而微微发抖。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唤何名。”

　　秦慕之蓦地抬头，收起了唇边一直挂着的微笑，瞳孔中似闪烁着极亮的星子，十分认真谨慎甚至于虔诚的答道：“师尊姓沈名唤聆微。”

　　沈聆微按捺住震颤的似是要跳出的心，他高深了然的点点头，伸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美髯，嘴角还扯起了一个欣慰的微笑：“甚好！不愧是为师的爱徒，成功的通过了为师对你的考验！”

　　秦慕之还是那么一瞬不移目光澄澈的望着他，看的聆微心口发毛。他不禁开始思考是否是自己的演技过于拙劣，正当他脑中飞速回转一圈编出了更好的说辞，清清嗓子准备补充发言以证明自己确实没病的时候，秦慕之却绽放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大大方方十分配合的接受了他的赞赏，颇为真诚的说了句：“都是师尊教导的好。”

　　这下轮到沈聆微尴尬了起来，自己刚刚面不红心不跳的扯谎，褡裢里的一沓黄符还是从这个极有可能真是自己徒弟的阿鸾的怀里顺来的，刚刚当事人还若无其事的拿出来用……

　　秦慕之似是感到了气氛略微的异常，他终于把视线转向那坨被他们晾了许久的黑气，此刻黑气已化成了冤魂死时的模样。

　　秦慕之看着那团东西轻轻蹙起额，两弯泼墨似的弦月眉微皱，轻轻“啧”了一声，目光语气都十分之嫌弃。

　　沈聆微感觉胶着在自己身上那道粘稠汹涌的目光转开了，也抬起头顺着秦慕之的视线望去。秦慕之阻之不及，一声“别看”卡在喉咙里，默默咽了下去。

　　面前站着一个血肉模糊状似焦炭，甚至还泛着阵阵肉香的勉强能看出人形的人，似乎当时烧的还不够透，满身脓包将破未破，淡黄色脓水汩汩下淌，滋滋作响。

　　沈聆微猛地睁大了一双桃花眼，胃里已然翻江倒海，他憋了半天却是再也憋不住，哗的吐了一地酸水。

　　秦慕之在身后满眼心疼的轻轻抚着他的背，他蓦地侧首冷冷瞥向那似要融化一般的魂魄，目光似携隆冬冰霜向它袭去。本就虚虚渺渺的魂魄竟是又淡了几分，摇摇欲坠似是马上要溃散。沈聆微吐的昏天黑地眼泪哗哗，连拍开他的手都顾不上，自然没看到眼前此景。

　　县令在屋外听到动静，连忙敲门问好歹。沈聆微摆摆手，又想到张县令根本就看不见，他还没来得及勉强道声莫要担心，秦慕之已经替他淡淡出声回应:“无事。”声音不像之前一般抑扬顿挫，颇有一副世外高人之感。

　　沈聆微顿时有口气哽在喉咙里提不上来，脸憋得发热，他该怎么跟张县令解释屋里多了个这么大个的男人啊！

　　好在屋外的张县令本就心急如焚，秦慕之说的又是短短二字，纵使二人声音语气有很大不同，张县令也未曾注意到，依旧着急嘛慌的在外守着不曾进来。

　　娘嗳，他沈聆微到底造了什么孽诶！

　　秦慕之看他一副快要憋死了的模样，“师尊师尊”唤了几遍，无可奈何的在他背上狠狠一拍，沈聆微猛的咳了出来，眼泪汪汪望着秦慕之。

　　秦慕之笑意盈盈地凝视着沈聆微，良久垂下眼帘，默默转身倒了杯水给沈聆微漱口，又给他倒了杯茶，宽大衣袍掩映了他一瞬便丢进茶杯的药丸，药丸入水即化。沈聆微一无所觉的接过捧在手里一口一口的啜着，直到茶杯见底，他才讷讷开口问道:“刚刚这位鬼魂大哥是怎么一回事？”

　　提到鬼魂，秦慕之邀功似的开口道:“一个厉鬼，我给他贴了个清心符，现在有意识了。师尊莫怕！”

　　沈聆微清清嗓子，端着已经见底的茶杯，为了挽回自己不停被摧残的面子，老神在在开口道：“阿鸾此言差矣，为师不是被此魂魄吓到，只是怜悯其死状凄惨，感念其悲惨遭遇，竟似自己亲身受过一般，一时悲恸失态，谈何莫怕？”此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然而但凡是个人就能听出他满嘴跑马。

　　但显然秦慕之不是常人。

　　他不仅能欣然接受这跑马的没边的荒诞理由，甚至还能极为熟练的迅速调动情绪触动至深的对师尊沈聆微盛情赞扬一番，极尽辞藻的赞其怜人之心，叹其同受之苦。

　　在这之前的几十年里，秦慕之深谙接话七十二式，淋漓尽致的展现了沈聆微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卓绝教授成果。他能灵活自如的接过一切沈聆微言笑晏晏抛出的漏洞百出的跑马言论。

　　以致于在灵虚宗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一直不禁怀疑，沈聆微之所以对他如此偏爱宠溺，是因为他说的话总是能让自己这位便宜师尊流露出就差写上“爱听”二字的欣慰神情。

　　灵虚宗为当今天下第一大宗，位于大陆之上灵气最为充裕的招摇山顶。秦慕之对沈聆微所言的关门弟子如何如何，长长一段话里若是要找出唯一的所言非虚，便是这“第一大宗”。

　　灵虚宗教导弟子十分严谨负责，每日卯时必由掌门和两位长老轮流教诵讲授修炼之术。沈聆微作为灵虚宗武力最强的“镇宗之宝”，自然也有个了不得的传遍修真界的道号：“玉琅子”。

　　在外人看来绝世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玉琅子，却有着一个不为人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说出来却能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癖好：看话本。

　　此人看话本还极为讲究。不看才子佳人遣花弄月“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却尤为钟爱看刀斩佞骨剑断宵小的江湖本子。

　　好巧不巧，这晚玉琅子道长看一本武侠话本正看到侠士劫富济贫却遭官府追捕押解的桥段，过于愤慨入神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明天的早课，非要看到侠士的江湖朋友怒劫法场将侠士安全无虞的救走之后，才依依不舍的将话本卷了卷压在自己枕下沉沉睡去。

　　教诵术法本就极费心神，台下众多弟子闭目凝神领略着术法精髓，秦慕之也自然在其中。作为玉琅子的弟子，秦慕之自然天赋极高，早课讲授的术法他早已重复过千百遍，来上早课也不过是惯例。

　　玉琅子这厢前夜便不曾睡好，早课时讲着讲着竟是声音越来越微小，逐渐演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嘟囔。

　　弟子们纷纷疑惑抬头，竟看见自己玉琅子长老一颗脑瓜似垂钓般起起伏伏，这群修真界站在顶尖上的人物，见过蛟龙洗巷，看过刀锋饮血，此刻却都不禁傻了眼。

　　这些弟子不知道为何，秦慕之却是对来龙去脉了解的清清楚楚。他就那么盯着他那艳绝天下的师尊，竟还有闲情逸趣开始数玉琅子究竟点了多少次头。

　　似是感受到了那无数道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第十八次起伏中，玉琅子终于回过了神。他睡眼惺忪的望向高台下乌压压全部看向自己的脑袋，脑子还不甚灵光嘴边的话却已经极为顺畅的叭叭叭吐了出来。

　　“昨晚我想试着将现下普通弟子所学的课本编纂的更为通俗易懂便于入门些，没想到却误了时辰，殿前失态让诸位见笑了。”

　　高台之上的白衣仙尊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垂着，秦慕之抬头看着，正好直直对上玉琅子低垂的双眼。他甚至都无需玉琅子一个挑眉之类的微动作暗示，就已然出列拜道：“师尊如此为我们劳心劳力，弟子实在是惭愧。还请师尊保重身体，弟子定不负师尊苦心，勤加修炼。”

　　有了他这句话，其他弟子也从呆愣中反应过来，纷纷感动的无以复加，齐齐说道：“定不负仙尊苦心！”声音在殿中回荡，颇为感人。

　　玉琅子是愈发觉得自己收的这个弟子十分灵性，他飞速向着秦慕之眨了眨眼，又迅速恢复那副淡漠疏离一心为弟子的勤勉长老形象。

　　秦慕之直楞楞站着，四肢僵硬的似是无处安放，脑海里不停回放玉琅子对着自己狡黠的眨眼。

　　他第一次觉得，反复聆听自己早已学会的术法的极为无聊的早课，竟是如此有趣。

　　那些回忆里每一件拿出来都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却聚集在一起生根发芽扎破了秦慕之破碎的心脏，似是攫走了最后一丝生命，如潮水般迎面汹涌而来，疼的他几乎痛哭出声。

　　师尊啊，他从未跌落尘埃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