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75、青天（一）

　　外头传来打点行装的声音时，温悯生才刚睡醒。

　　苏醒的过程犹如从温泉底部慢慢浮起，首先感知到呼吸与空气，而后是逐渐知觉恢复的身体，断成片状的记忆也在重新粘合，构成了一幅幅让人不忍直视的图景。

　　帐篷里出奇的温暖舒适，果然印证了那句话，不管是以怎样的姿势入睡都不会影响清晨被窝的温暖，温悯生这两天跑来跑去没少耗费心神，在这样的舒适里只觉得眼皮渐重，差点没忍住又睡了回笼觉。

　　还想在赖一会，外面声音渐渐大了，火堆被人扫灭，红云漏下的光落在帐帘上，极近的位置有人轻声道：“再不起来，小心有人来拉帘子。”

　　温悯生一僵，唔了一声，慢慢爬起来，坐着发呆。

　　帐帘上星星点点的光为她做底，着红衣的女人正躺在她面前，枕着睡袋，黑发流淌，肤色皙白，唇角挂着淡笑，像是幅墨色浓郁的画卷般清丽脱俗。

　　视线下移，领子被扯开了些，露出一截锁骨和肩线，与红衣相衬，更皑白似雪。

　　温悯生只看了一眼，便被烫到似的收回目光，胡言乱语：“你也赶紧起来哈，不要赖床了。”

　　“....？”裴涯絮眯起眼，脸上笑容消失，也坐了起来，没什么动作，只是一双眼看着她。

　　温悯生被她盯的发慌，看来栽赃陷害没用，只得老实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昨天太累了，才睡那么久。”

　　裴涯絮还是看着她，面色严肃，唇角紧抿，似乎在等着什么。温悯生紧急动用脑袋瓜，终于回想起昨晚临睡前裴涯絮那蕴含无奈的话语—记得现在是怎么抱我的，可别明天一早起来又翻脸不认人。

　　难道是在意这个？温悯生小心打量她，只见她又揉揉胳膊，咬牙道：“手臂麻了。”

　　“...”温悯生想起自己似乎枕着她胳膊睡了一晚，这下罪证被人拿在手里，想赖也赖不掉了。裴涯絮见人没反应，又扯了扯自己衣领，那块布料上似乎还留有一片水渍：“真奇怪，睡个觉衣服怎么还...”

　　温悯生窘迫之心大起，很想穿越到昨天晚上将那个情绪失控的家伙打一顿，然而现在想这些没用，她看着裴涯絮那冷冷清清的眼，心一横，又上前去抱了抱：“谢谢你，昨天安慰我。”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她以往很少会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刻，但之前的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让人情绪复杂之种种堆积在一起，加之环境特殊，竟真就忍不住了，而裴涯絮对待自己，则要比她想象的还要耐心温柔。

　　裴涯絮轻笑一声，拍了拍人脊背：“以后多吃点饭。”

　　温悯生闭上眼睛，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裴涯絮发现自己越发喜欢拥她在怀的感觉，于是收紧了双臂，下巴搁在她肩上，道：“从这里继续往前走，再过不远应当就是月夜森海的边了，从那里进去，有一个地方埋着前人设下的阵法，可以重回荒原边界，也就是那家客栈那里。”

　　裴涯絮现在，没有刚入荒原时那么强烈的，想要寻找那样东西的诉求了，这段时间，怀中人对自己的态度明显放缓许多，也似乎有了更近一步的希望，再带着她去更多地方冒险就不值得了，她的女孩勇敢，但世界太过危险，人间更适合她。

　　想到这，裴涯絮继续道：“接下来，不管找不找的到我要的东西，进入森海后我们就回去，不必在冒险了。”

　　温悯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又过了会，徐玉的大嗓门在外头响起：“你们还没起来啊，大家要出发了喔。”

　　温悯生想从她身上退下，却是又被紧紧抱了一下，才松开，两人各自整理衣装和行李，一起出去了。

　　今天的日头似乎格外明亮，竟真的有人间里清晨的感觉，还起了层薄薄的雾，气温有些低。

　　裴涯絮背起行李，将披风抖了抖，又给温悯生披上了，拉起兜帽盖着她脑袋。温悯生任由她动作，眼睛一直注视着远方雾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那白蒙蒙里，她似乎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而那影子的脸上，只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雾气弥漫，韩政清点完人数，检查了自己的佩刀，手正按在刀锋边缘，留意到刀尖流动的气流，震惊道：“方才这雾气有那么浓吗？”

　　阿文好奇的东张西望，张口咬着雾气，上下牙齿磕在一起的响动格外洪亮，将这环境衬的越发鬼气森森。

　　注意到温悯生的目光，裴涯絮也朝那个方向望过去，翻卷的白雾犹如海浪，吞没所有色度与肢体，在那其中，一个漆黑的影子一动不动。

　　裴涯絮侧身挡在温悯生面前，执雪中梅在手，她方才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脸上只有一只大大的耳朵正对着这边，似乎在认真倾听，没有其他五官。

　　温悯生这次也看的更清了，但她分明记得刚刚还是眼睛，怎么现在又变成了耳朵？

　　韩政也注意到这现象，抽起刀锋，沉声道：“各位注意，前方的雾气里有东西。”

　　众人也警惕起来，铁器碰撞叮叮当当，皆面向外围。似是意识到行踪已暴露，白雾的气流猛然汹涌起来，卷起沙粒扑打在人身上，更多的则是进入眼里，众人纷纷抬手遮眼，因着沙粒磨人，纷纷流下眼泪，酸痛不已，待风沙渐渐褪去，再睁眼去看时，白雾依旧浓郁，但原本藏在雾中的身影却也清晰了。

　　浑身漆黑的人影，正整齐的站立在人群外围，像是栅栏般将人群圈在里面，大半身体没入白雾。每个人影的脸上都只有一个器官，有的是耳朵，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鼻子，而他们的身后，忽然立起一座极高的府邸，肃穆威严，钉着铜钉的红色大门两边挂着两副对联，分别是：

　　心怀天下事，方便天下人。
　　刚正不阿，赏罚分明。

　　横批只有一条：明镜高悬。

　　徐玉看着周边那群黑色人影，恰好与一只狰狞又乱转的眼睛对上，顿时毛骨悚然道：“这眼睛，这耳朵，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我草，会不会昨天晚上其实他们就这样站在我们外围？一直在偷听偷看我们？”

　　被他这形容惊的人群骚乱，韩政安抚大家不要害怕，正在这时，红色大门洞开，吱嘎声让人头皮发麻，陈旧腐朽的臭味冲鼻而来，一条极宽极高的通道向前延伸。

　　就算没有这味道，那看起来就不太安全的隧道也没人想进去，然而黑色人影包围圈裂出个口子，恰是大门的方向，似乎在示意众人从这里进去。

　　此情此景，只能安慰自己此地必有珍宝，才能迈开脚步。韩政提高警惕，遥远的打量了那通道一番，四壁似乎是青铜质地，纹路十分老旧，墙面上还趴着许多黑色人影，烛火摇曳，尽头处似乎立着一尊像。

　　“各位紧紧跟着我。”韩政言罢，阿文确却走到了前方带路，吮着手指看向那些人影。有他在前方，众人都稍稍安心，纷纷跟了上去。

　　走进了隧道，臭味却消失了，仔细闻去甚至嗅到燃香的味道。一行人进入之后，所见和韩政在外面看到的一样，只是身处其中，要显的更加震撼：高高的穹顶，漂浮的烛火，青铜铸造的墙壁，以及趴在墙壁上的无数人影，那样密集的眼睛和耳朵皆对着走动的人群，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监听监视一般。

　　众人凝神屏气，让自己尽量不往墙上看，渐渐走到了隧道尽头，那里果然立着一尊青铜像，上衣下裳，配梁冠，腰系革带，脚登皂靴，手持玉笏，微弯着腰，一副恭敬十足的模样。面容像是经过了夸张的处理，眼睛极大而狭长，唇鼻也比正常失了比例，只顾肥大，脸型则扁方。

　　青铜像较高，众人站在前时只能到他膝盖的位置，有人见他笨重，便忍不住拍了拍那靴子，笑道：“这是哪朝的官员?”

　　有人回道：“别乱碰了，小心有危险。”

　　那人不以为意：“绕过去就是。”

　　韩政抬头看铜像，见没什么特殊之处，便准备继续领着其他人向前，然而绕过铜像才发现，前方的路分作了两条，且看起来一模一样，分辨不出什么区别。

　　这下要谨慎些了，谁知道走错了会面对什么。韩政招呼众人围在一起，商量着接下来要怎么走，有人被这满墙黑影唬的狠了，提议说不如原路返回吧，先去那红色大门边呆着，外面不是也只有几个黑影吗，拼一拼也许就能出去了。

　　有人立刻赞同，韩政思量片刻，认为这样也许妥当，总比贸然之下就走入岔路好，于是又带着众人原路返回，墙壁上的黑怪始终面对着他们，时不时能听到眼珠转动的咯哒，迫使众人加快了脚步。

　　进来时分明走的不久，可现在却迟迟没有到大门前，有人开始发慌，忍不住道：“这什么鬼地方啊，真服了，这次进来遇见的一个比一个奇怪。”

　　韩政观察着墙壁，道：“虽奇怪，但往往只要找到规律，想脱身并不难。”

　　又有人为了壮胆，声音大了些：“我觉得其实根本不算是危险，像在刚刚那个木偶人府邸里，我们不也是突然就出来了？”

　　听闻此话，温悯生看了眼身边人。裴涯絮垂眸，拉了拉她的尾指，眼角都是笑意。

　　被这一番话打气，众人又觉得没什么了，继续往前走，远方延伸的通道终于出现了一个小的弯折，明明来时并没有这样的地方，但总比一直走却什么都不变的好，于是纷纷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满怀希望的从弯折处转过，待看清眼前景象时，皆惊住了。那立在面前的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赫然是那官员的青铜像。

　　他们竟是从方才那两条岔路的其中一条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