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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郁毒(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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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照片是收魂的第一步,取象。而因为要带着亡魂渡过忘川河,判官这行有时会被称为船夫,被收魂者则是旅者。
裴涯絮把那个精致小巧的相机挂回脖子上,调出刚才拍摄的相片看了眼,确认无误后点下了其中一个按键,机身微微震动起来,从最下面一条极细长的缝隙里吐出一张照片。
裴涯絮把照片抽出来甩了甩,距离较近,温悯生可以看清照片上的内容。
因为光线比较明亮,落在少年头顶的阳光圈起了两圈光晕,衬得他发色浅淡。裹在他身上的校服有些臃肿,边缘破碎的高领毛衣从领口里皱皱巴巴挤出来。脸上有一些细小的雀斑,眸子里没什么神采,似乎并不知道灾祸即将来临,面上的愁苦也许只是因为一张没考好的试卷。
温悯生微微皱眉,又很快展开。
“照片得到了,现在时间还早。”裴涯絮把照片收入上衣口袋,道:“我们去他家里看看。”
说着便迈开脚步往坡下走去,温悯生最后看了眼人群方向,那少年似乎依然没找到属于他的小群体,孤零零的坠在最后。
踩在地上的双脚有些沉重,仿佛被谁挂上了一把锁。温悯生收回目光,跟着裴涯絮往校门口走去。
山原是个规模不大的四线城市,还没开发的低矮房屋挤成一团。人们喜欢在天台上搭架子晾衣服或晒被子,有的还会摊上一些颜色干红的酱豆,或者辣椒和南瓜籽。
街道设计的很窄,一楼有门脸的都纷纷做起了小生意,卖些早点或牛肉汤干拉面,这样一来,原本狭窄的街道变得更是拥挤不堪,经常能听到司机崩溃的按喇叭声和生意人的叫骂。
路边的排水沟似乎堵住了,血淋淋的鱼内脏挂在上面,黄绿色的污水流不下去,聚集在路面凹下去的水洼里,恶臭逼人。
被拴上铁链的黑狗发疯一样的对路过的三轮车狂叫,卖早点的铺子正在收摊,客人吃剩下豆浆包子稀粥被倒在一个变形的铁盆里,搅和搅和放到了黑狗面前。
裴涯絮站在街口,双手抱胸,微闭着眼,指尖在胳膊上敲击着。
结合街道内的混乱状况来看,温悯生猜测她可能是嫌太脏了不想进去,于是问道:“我们要不然换一条路。”
裴涯絮眼睛撑开一条缝,眼角流出点审视,凉飕飕的,似乎对她的问话很是不屑。
两人不远处有个能拐进去的小巷子,阳光进不去,黑黢黢一片。
裴涯絮迈开脚步走进那条巷子,过了大约十秒钟又走出来,一身红西装变成了漆黑的长款风衣,眼镜没有取下来,那一金一银两条细链却不见了。
她的长相本就偏冷,下巴尖削,鼻梁挺直,唇线到了两边微微向上,因为身高原因大部分时候都是微微垂眼的状态,长长的睫毛就掩住了眼底神思,让人捉摸不透。
这样一个从里到外都透着冷气的人,穿上颇显正经的黑色风衣,倒是比红西装更贴近鬼使的形象了。
温悯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笑道:“你这是...”
裴涯絮摸了摸垂在肩膀一侧的发尾:“去别人家,总要有个身份。”
臂弯中多出一套黑色衣服,裴涯絮随手丢进她怀中,唇角抿出一丝笑:“温检查员,换上你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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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换衣服还不如易容。
两人一出现在街道里,毫不遮掩投射过来的目光瞬间在她们身上生了根,仿佛看见了两摞会移动的人民币一样,惊讶的一堆人眼珠子快要掉进碗里。
温悯生脾气较好,被这赤.裸裸的视线看的也有些遭不住,两人顶着订书机一样的目光把整条街扫荡了一遍,才终于来到那位少年家门前。
楼道比外面安静些,叫卖声经过墙壁过滤变得有些朦胧,像是罩在耳边的纱,时不时再刺一下。
一远离那些无孔不入的目光和拥挤嘈杂的环境,裴涯絮的脸色又冷了几分,食指在胳膊上一下一下点着。
温悯生在一旁站着,时不时拿目光看她一眼,有些害怕一会见到少年家长以后,她会压不住情绪直接轰炸。
悄悄上前一手扶在门上,冲裴涯絮笑道:“牙牙,我要敲门了。”
在胳膊上轻敲的手指顿了一下,裴涯絮扫了她一眼,若有所思道:“这么上道啊,以前死过?”
这话可称不上礼貌,温悯生板了脸,一副被欺负过头的弱柳扶风之态:“是啊...确实死过,死过好多次呢,每一次都很不甘心,没变成厉鬼害人大概是我运气好....”
“得得得,打住,”裴涯絮嫌弃道:“怎么还演上了,敲门吧。”
曲起手指在门上叩了三下,门面被各种小广告和对联糊满,发出的声响便有些沉闷,屋里人也不知道听到没,没什么反应。
温悯生又靠近重敲了一次,隐约能听到洗衣机的嗡鸣。
敲第三次时,一声非常响亮的“谁啊”从门后稍远的地方传过来,温悯生正准备解释刚刚裴涯絮安在她们身上的身份,那个大嗓门又急吼吼道:“是不是上次那个大学生啊,我跟你说我后来觉得不对劲,你这妮子是骗钱......”
门一开,嘴里机关枪一样的话戛然而止,一个眼睛细长的中年女人从门后露出小半张脸,头发支楞八叉,脸上泛着油光,穿着洗褪色的家居服,半系不系着一条绿色围裙,带着打量和警惕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你们谁啊?”
打量的目光尤其在裴涯絮身上多转了几圈,狐狸精三个字就差直接说出来了。
温悯生正准备斟酌词句开口,裴涯絮忽然道:“政府工作人员。”
那中年女人似乎不相信:“那是干什么的。”
裴涯絮面色波澜不惊,随口扯谎:“上面有一个扶贫款要拨下来,我们两个是近虹省山原市的临时调查员,来自中央,是来实地考察是否需要这笔款项的人家,并做记录。我们已经从居委会那里得到了相关信息,现在是走访核实,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说完,从怀里慢腾腾摸出个黑胶皮笔记本,翻开来扫了眼,眼皮一抬,潭水般幽深的目光落在中年女人脸上:“东山路十一栋201,庞莹女士,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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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欢迎光临脚踏垫断了一半,欢迎不知所踪,只剩下光临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
顺着敞开的门走进来,房间内部有些拥挤,但是五脏俱全,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水泥地面和墙面分割线并不清晰。脚下的地板似乎是刚拖过,湿漉漉一片。
两人换上大几号的男士拖鞋,走进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庞莹窜进阳台关上洗衣机,又拐进厨房端了个果盘出来,小心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
果盘旁边是几罐压扁的啤酒罐,几个烟屁股插灭在其中一个扁罐上,周围还零星散落着花生皮。杂物盒里堆着卷在一起的线团,握力器,剪刀,打火机,扑克牌等零碎物事。
庞莹嘿嘿笑了两声,拎起垃圾桶把桌上来不及收拾的啤酒罐和纸巾烟头全部扒拉进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矜持的坐在对面,仿佛对面两人才是房子主人。
“我这刚开始收拾,才拖过地,桌上还有点乱,别介意哈哈。”
沙发角落有一处破洞,黄色的沙发内胆突出来一团,像是拱起了一块不为人注意的伤口,等待着脓肿发炎。
刚刚趁着庞莹去准备果盘的功夫,温悯生问道:“我们鉴魂,还需要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吗。”
裴涯絮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屋内,道:“了解栽培他的土壤,是了解他的其中一种方式。”
“可是,”温悯生看了眼忙碌在厨房里的背影,低声道:“万一她打电话给居委会问一下,那我们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她现在确实还不太相信,一会再忽悠一下就行,实在忽悠不了就跑呗,”裴涯絮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反正这个身份也用不了多久。”
庞莹把鬓角的一缕发绕到耳后,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对着裴涯絮拘谨:“这个,同志,应该怎么称呼?”
裴涯絮把笔记本拿在手上,淡淡道:“裴允,温柳。”
听到后面那个名字,温悯生不着痕迹的看了她一眼。
庞莹搓着手指,笑道:“啊,这个裴同志和温同志,显得好年轻啊,又年轻又漂亮。孩子去上学了,他爸在上班,还没回来。嗯......那个款项是怎么回事啊,还有了解什么信息呀,还需要什么证件不,户口本啥的。”
温悯生无法和她过于明亮的眼睛对视,只得侧首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看着裴涯絮手中的笔记本,只见她面不改色的翻了页纸:“不用那些,你的身份资料我已经有的差不多了,只是还需要问你一些问题。”
庞莹立刻板正了神色,紧张的攥紧了裤子上的牡丹花纹:“你问你问。”
趁着裴涯絮了解家庭情况的当口,温悯生礼貌的询问了少年卧室的位置。
没着急进去,她站在门边双手合十,默默嘟囔着,对不起了小家伙,没有和你说一声就要进你的卧室,时间紧迫,请原谅我,以后有机会一定给你买好吃的。这才小心翼翼推开门。
裴涯絮眼角余光时刻注意着她动作,面上没什么表情。
一进来,便闻到一股长期不通风闷在屋里的霉味。
这个小房间比起外面来显得有些乱,被子叠的歪歪扭扭,睡衣卷在里面,只露出一只袖子。床边的椅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服,书桌上试卷课本交替夹在一起,橡皮像是一整块切开的,零零散散在桌子一角堆着。
下拉式的窗帘把窗户遮的严严实实,不漏一丝光进来。门边放着一架偏小的,已经开始生锈的自行车。
温悯生四处看了看,走到书桌前,拿起笔篓放在眼前细细观察。几只绿色铅笔只剩下短短一截,笔尖用小刀削的非常尖利,不像是写字或画画用的。
把笔篓放回原处,温悯生沿着书桌紧闭的柜门抬起视线,顶部立着几个木质相框,照片上是少年板的死紧的脸,仿佛对相机镜头过敏,几张看下来都是一副要死要活不情愿拍照的模样。
从左到右看过去,有一个相框被按下去扣在桌面上,小心的掀开来看,似乎是一家人的合影,在几张照片里都愁眉苦脸的少年,在这张扣住的全家照里露出了温悯生所看到的第一张笑脸。
最右边放着一个迪迦奥特曼的塑料玩具,连同几张照片一起,都擦的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