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郁毒(十一) ...
-
林远头发剪短了一些,利落干净,鼻梁边的雀斑星星点点,像点在雪地里的几滴墨汁。他整个拔高了一截,胳膊腿都瘦的撑不起衣服,松松垮垮。
卧室里的灯很亮,让少年的睫毛兜下两片阴影。他盘腿坐在地上,正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里。
看到他这副样子,温悯生才反应过来他个子并不是特别低,只是长期弯腰驼背,没什么神采,气质上就矮了人一大截。
庞莹在旁边帮着把洗漱袋放进去,一双粗糙的手摩挲着行李箱盖,叹了口气道:“住校的话,吃不上家里饭了吧。”
林远手上一顿,下意识想回答哥哥也去了外面,随即又想起前段时间的不愉快,理智的憋了回去,改口道:“也不是很远,回来也可以。”
庞莹垂着头,摸了摸林远刚放进去的毛衣:“是不是有点薄,要不带个厚一点的。”
林远笑了笑,拿出手机给她看了眼天气预报:“我一周回家一次 ,现在不是正好。”
庞莹认字不多,眯着眼看了会,指着那屏幕上漂浮的云朵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下雨吗?下雨的话那要带把伞啊,我去给你拿一把。”
说着就要起身,林远赶紧拉住她的袖子,拿回手机道:“这是多云,这个星期没有雨,我都看了,还热得很呢。”
庞莹挨着床边坐下,看了看林远没心没肺的笑脸,皱了皱眉,那神情似想问些什么,又有些犹豫不决。
林远放慢了手上的动作等了半响,庞莹才斟酌着词句慢慢道:“小远,你一直想去外面的地方上学,现在好不容易考上了,又为什么不去了?”
林远叠着衣服的手一顿,指甲下意识搓着领口,过了会才低下头,将折痕抚平:“太远了,哪哪都不方便,就不想去了。”
庞莹问:“真的吗?不是...你爸爸的原因吗?”
其实早就明白了,根本说什么都没用。
沉重的疲惫在心里蔓延,手上这两层薄薄的衣料重逾千斤,左胸口仿佛被人砸了一个洞,带着倒刺的小锥子一下下敲着洞口边缘,让他觉得心累却无法逃脱,全身都细细麻麻的疼。
“不是。”林远弯弯唇角:“就是不想去了。”
怎么可能不想去啊。
在这个让他时时刻刻倍感压抑的家里,他连做梦都是收拾行囊一走了之的场景。
林远不爱学习,看书看不进脑子,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每天熬夜到凌晨,才终于考上了外地一所在还不错的高中。欣喜了大半个暑假后,去学校问了才知道,私立学校的学费贵的吓人,他们可能很难负担得起。
林锐勇一听到那个数字,便摆了摆手坚决不同意他出去,还把家里的东西砸了不少。林远纵然气愤苦恼,但是也没办法,只得放弃,上了山原本地的一所高中,虽然离家还是很近,但在他的坚持下林锐勇没有反对住校的要求,只是甩了几天脸色就点头了。
其实有时候,他挺羡慕说走就走的哥哥,当年父亲威胁说要把他的腿打断,他还是在晚上翻窗逃走了,连夜去往了另外一个城市。庞莹和林锐勇不知道林业学执意要辍学出去的原因,林远是知道的。
在他初二的时候,有一回晚上放学回家,遇到从网吧里跑出来的林业学。那时他神情惶恐,情绪萎顿,往后几天上学时都战战兢兢的样子,晚上睡到一半还会惊醒。
林远后来一问才知道,林业学在网吧里把那片儿一个地头蛇给打了,还挺严重,现在很怕那地头蛇带人堵他,要是遇到了,肯定半条命不给他留。
虽然是那地头蛇先找的事,但他在网吧打架这事要是让林锐勇知道了,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每天活在担忧害怕之中,没法正常休息上课,最后实在受不了,坚决辍学出去了。
哥哥走的时候他偷偷哭了几个晚上,蒙在被窝里,一点声音不敢出。
林远还是会屏住呼吸听着周围的声音,曾经深更半夜会准时响起的呼噜声和梦呓都没了,只有闹钟的滴答声响。
哥哥不在,对面那张便床空了。一开始被子还好好的铺着,林业学在外面和女生同居的事被庞莹捉住后,被子就撤了。坚硬的床板不带一点温度,一整片的苍白色像是被锯断的木桩表面,流着看不见的血。
又过了不久,整张床就被彻底拆出去了,包括那个林业学不怎么用的小书桌。这下便腾出了一片空地,庞莹原以为林远会高兴,可这个睡了十几年都嫌弃拥挤的卧室,现在却让他觉得空到难以入眠。
.
开学了,庞莹放下家里的活,起了个大早陪着林远一起去了山原高中,两栋破破烂烂的教学楼映入眼帘,一排简易平房充当办公室,食堂不大不小,宿舍楼在挺远的地方,楼道里有些潮湿。
在新生报到点那里领了钥匙,来到宿舍,林远费劲的把行李箱扛上四楼,开了门,一个屋住八个人,双层床之间有些拥挤。宿舍里就两张木桌子,三个板凳,窗户上叮满了灰尘和污垢。
庞莹把被子放下,拿抹布把床板和柜子里擦了擦。拉开阳台有些锈蚀的门,冲林远道:“也还可以,对吧。”
林远站在宿舍门口,久久没回过神。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
但他在庞莹眼里带看到了讨好,动动喉咙,轻声道:“挺好。”
到现在才有点真实感,那个他想去的学校,是真的去不了了。
庞莹走后,林远躺在新铺好的床上,休息了会,看着上铺的床底板,闭上了眼。
就这样吧。
.
难得的想要好好学习,然而在满屋睡觉玩乐的学生之间,他很难分出心神听讲。林远一直不是什么自制力很强的人,性子也懦弱,所以无法拒绝舍友和朋友带他出去包夜的提议,也无法在整个宿舍熬夜抄作业的时候静下心来认真演算上两题。
早就听说过,山原高中不是什么好学生待的地方,现在看来还真是。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学生啊,差点忘了这点。
基础本来就差,还没法专心学习,自然没法在考试中拿到可人的成绩,他每周回家都能听到林锐勇带着讽刺的问话。
不过或许是习惯了,林远发现自己竟然能做到在林锐勇的冷嘲热讽之下面不改色的继续吃饭,察觉到这一点后,他觉得有些可笑,表面上越发乖顺,可心里属于父亲的那俩字称号,却越发淡了。
只是庞莹看着他的成绩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表情,总是能精确地戳到他痛处,让他像是被剥光了扔进雪地里,羞愤寒冷。
偶尔在网吧里黑着眼圈顶着泡面头打完游戏之后,会刷点微博解闷。总有一些人会发些自己努力的日常,有时是为了一道题目熬夜奋战到两点,有时是坚持每天一套试卷,并整理十道错题集,有时是减肥打卡,或码字画画。
每次看到别人并不光鲜亮丽,却充满斗志和向上精神的人生,他就会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是厕所里嗡嗡飞的苍蝇,上不了台面,见不得阳光。
他曾经幻想过,整洁干净的校服,阳光充沛的教室,没有划痕脏话的课桌,没有堆满垃圾的角落。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风中有桂花香隐约飘来,同桌转头过来和他吐槽今天老师吃了韭菜馅的饺子,老远都臭。
他偷偷地笑,然后在精心包好的书皮上一笔一划写下,林远。
他拿下耳机,游戏音效吵得他头脑发晕,眼睛也酸胀不已。转头望去,大家基本都睡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在键盘或椅子上,泡面盒一个堆着一个,雪碧和可乐瓶子满地都是。
刺鼻的烟味挥之不去,键盘的缝隙里也落满了上一个人留下的烟灰,林远垂眸看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林锐勇夹着烟在阳台抽的模样。
一个中年男人,一无所成,怨天尤人,最终庸碌一生的模样。
空调机箱的嗡嗡声传进耳朵里,还有对面正在厮杀的男生充满脏话的怒吼,林远靠上椅背,电脑屏幕上的光映在他脸上。左胸腔那个空洞似乎又被扯开了些许,唤醒着消失已久的沉痛。
偶尔想一想,他活得还真是悲哀。
.
生活似乎没有那么难捱,习惯了也就那样。林远抱怨不了什么,就只能接受,虽然这个过程对他而言越来越艰难。
宿舍楼下有个电话亭,给电话卡充了钱就能用。林远每天都会来打上一个,有时是庞莹,有时是林业学,大部分时候他拿着电话站了半天,不知道打谁的号码。
听林业学说,现在在外面混的还行,正在做些小生意,没什么经验,就怕被骗,一刻都不能放松,有点累。
听庞莹说,小区里那傻儿子的爸爸有一天喝醉了,失足掉进河里,泡了一晚上,死的透透的。老母亲没什么钱,东拼西凑弄了个不像样的葬礼。他老婆回来过一次,哭几下,就又走了。傻儿子早些年打狗的时候,不小心吃到喂狗的毒包子,小小年纪就没了。世事无常,这一家老小最后都没好结果。
林远捏着电话,想告诉庞莹,并不是世事无常,那家傻儿子不是不小心吃到毒包子死的,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几个同小区的朋友在对傻儿子愈发过分的“恶作剧”后幸灾乐祸的表情。
其实他们之间真的没什么仇怨,可恶意就是这样滋生了,并且肆无忌惮的蔓延。如果能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家长也许就能阻止悲剧,然而他说不出口,他无法面对任何追问,他花费了几年时间才从愧疚阴影里走出来,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
庞莹还说,喜欢在后巷子抽烟的那几个混混,也惹了些事,有的蹲了牢子,有的跑了。庞莹说真是大快人心,这种人渣存在只能是祸害,走了更好。
林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想起某个晚上,只有那个笑着的青年问了自己左手心的伤势,也只有他们关注到自己在长高。
这才多久,怎么什么都不一样了?
林远想问,却不知道问谁。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温悯生坐在石墩上,垂下视线。
天色深暗,夜幕间没有一颗星星,路灯的微光打在她侧脸上,把她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衬的更加苍白。
这一段记忆时间挺久,跨度也大,她身上似乎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软绵绵的。
她咬牙撑了一会,眼前猛一黑,就要往前倒去。
裴涯絮扶住她双肩,低头看着她头顶的发旋,犹豫一瞬,将她的额头抵着自己肩膀,稳住她的身形。
这么抱着她,才发现她浑身都在轻颤,裴涯絮在心底吐槽了一句真弱鸡,收紧了双臂,侧头望向街道,低声道:“再忍一会便好。”
温悯生睁开眼,缓了一会才聚起精神,额前的肌肤能感受到裴涯絮身上的体温,耳边是她清冷却刻意放缓的声音,温悯生重新阖上了眼,嗯了一声。
时间刚刚停滞在这里,让人有些眼熟。
不远处那个热闹的小巷子里,熙熙攘攘间,三个人正走过来,前面那个少年手里拿着两根烤肠,吃的正香,旁边有一个眉目温润的女孩,正低声和他说些什么,这应该就是他最后一段记忆,再过一会,人群聚拢,来自父母的争吵不休压倒了骆驼,那个少年会心死,然后跳进她们身后的这条湖中。
一切都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