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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雪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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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百年前,忘川河一如往常平静,裴涯絮正在客厅确认收魂者信息,听见什么动静,一转头就见孟情从外面进来,火气不小,一手夹着烟杆,另一手拖着什么东西,半透明的,看不出具体形状,但似乎是个生物。
孟情一进来,就将那团生物放上床铺,而后挺直腰背,站在一边,抽了口烟,凝眉思索着。
她今天穿了身墨绿色旗袍,前凸后翘,漂亮极了,神色却是不耐烦的。裴涯絮眯起眼,并不想过去触霉头,放轻了动作。
孟情低头看了半天,伸手探入那堆东西,搅合一下,摸出一样湿淋淋的玩意,摊在掌心。裴涯絮看不太清,但也认出来,那是个挂坠,且是只有冥府的鬼官才会使用的,专用来封存人类气息的挂坠。
裴涯絮经历职业培训时曾听说过,有些魂魄天生就不稳定,即使被成功种入人体,也很容易被判官误以为是没有□□的散魂给勾走,而这类魂魄是无法走过奈何桥的,甚至在离开□□没多久就会消失。
这可谓是无妄之灾。而为了避免这种灾祸发生,判官会给误勾过一次还没有消散,或能直接辨别出天生虚弱的魂魄留下这个挂坠,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屏蔽来自鬼官的知觉,让魂魄变的不可见。
这挂坠出现在那堆东西里,说明那不可辨认的生物是个魂魄没错,但即使被戴上挂坠也还是难逃厄运,真是够不幸的。
孟情咬着烟嘴,红唇动了动,依稀能听见几声骂:“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天到晚只会惹事,来年全给我滚蛋...”
这女人面对其他人时,总是一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勾人狐狸样,可在自己面前就完全懒得掩饰了,看起来性格真是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不过对此,裴涯絮已然习惯。
她收拾好东西,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一声再走,就见那床铺上的生物忽然抬起了头。
裴涯絮猛然一惊,后退半步,还活着!
那东西动了一下就没再动,裴涯絮微微垫脚,再探头看去。
细细观察之下,就发现那家伙多多少少还有些正常样子,只是下半身已完全融化了,上半身也虚的要命,整个魂看起来半死不活,比她当初跳河还要惨。
孟情依然盯着那堆魂魄,揉了揉眉心,碎发落下来,被她勾回耳后。
想到什么,她动作一顿,斜眼过来,看着愣在原地的裴涯絮,指尖绕着发,勾起红唇。
这要不跑,那就是傻了。裴涯絮抓紧背包,准备溜出去,刚跨出一脚,便被叫住:“喂,那小孩,帮我办个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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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人间的天气有些阴,但没有下雨。
裴涯絮把装有那魂魄的花瓶抱在胸前,一脸平静的躺在牛棚里。
老牛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最终没有计较她占了自己的窝,只是对着她喷了口气,碎草屑飞过来,落在她头发上。
不远处传来女人哀嚎,裴涯絮像是被电了下,睁开眼,愁眉苦脸起来。几辆马车从门前经过,激起尘埃连天。
“这老女人...”裴涯絮咬牙切齿,脑海里又想起那女人轻飘飘的话语。
“你带她去人间轮回,养养魂魄。”
“为什么是你?我养你是干什么用的,没用的东西。”
“不行的话你和她一起投个双胞胎算了。”
“房租交了没?”
裴涯絮抬头望天花板,无语凝噎。她一个收魂的判官,现在要去做种魂使的工作,专业完全不对口啊,这怎么搞?
吐槽半天,还是坚强爬了起来。她走出牛棚,摘下身后的黑伞,看着那红色裂纹许久,又背了回去,面色已恢复镇定。
“抓紧时间去完成任务,还得去找允姨呢。”
跨出牛棚,旁边立着间矮房子,冲天的哭喊快要掀开房顶。血腥味透过门板,渗入空气,浓烈的让人心惊。
一个男人正蹲在院里花坛边上抽旱烟,黝黑脸皮上沟壑极重,雾气缭绕,愁云惨淡。
裴涯絮抱着花瓶,再一次确认周围没有仙使到来,这才绷着一副即将壮烈牺牲的面容进了屋。
在人间诞生的婴儿,若没有种魂使种下魂魄,就只是一堆没有灵智的肉,如同植物一般,能够继续生长,却也仅限于此。
这种婴儿被仙使称为“空壳”,也就是人间俗称智力不全的痴儿。
仙府造魂工厂的生产力有限,人口却逐渐变多,无法种下魂魄的“空壳”也随之增多,孟情让她把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魂魄放入人体内养一养,自然只能来寻这种没有被仙使看上的□□。
屋内生子显然已到了最后阶段,不同来源的尖叫沸腾成一锅粥。裴涯絮缩在角落,一手掐着花瓶,另一手揉着自己方才拍在额间的穿墙符,耳膜隐隐作痛。
成为判官那么些年,按理说对于血腥场面已经习惯,可这么直面女性的生产,还是让人头皮发麻,不忍直视,那一直冲击鼻腔的血腥味也让人喘不过气。
裴涯絮闭上眼,努力凑在窗边,吸着那一点清新空气。
稳婆声嘶力竭的喊话,眼珠子快跳出眼眶,浑身湿透。而女人下面哗哗流着血水,似乎只剩一口气,白眼一翻就要晕倒,又被身边搀扶侍奉的小丫头摇醒。
裴涯絮转头过去,在心里无数遍钦佩仙使的接受能力。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江河奔涌般流出的血,终于冲刷出生命。所有声音瞬间停止,连那皱巴的肉团子也无声无息。
裴涯絮硬着头皮靠近,将魂魄种进那婴儿体内,她也是潦草从书上学了一手,害怕不标准,紧张看着那孩子的反应。
稳婆拿块软布沾温水擦净孩子的脸,对着光亮处一瞅,咦了声,手抓住婴儿脚腕倒过来打了几下屁股,直打的泛起红印,那孩子口中咳出黑水,却依然没有动静,屋中众人顿时慌张起来。
裴涯絮凑过去看了眼,只见那刚出生还皱皱巴巴的婴儿咧开嘴笑着正欢,而他这一笑,一屋子的人就笑不出。稳婆撸袖子,用了不少方法,都不能让孩子哭出来。
裴涯絮心中坎坷,紧张候在一边,没过多久,就看见那孩子突然哭叫起来,几个女人都松了口气,却见下一刻,那孩子上气不接下气,蹬了两下腿,没气了。
裴涯絮抱着花瓶从屋里出来时,那男人正在外头闷头大哭,她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的看了会,还是离开了。
这之后,她再次寻了一个被仙使遗漏的躯壳,却还是同样的结局。不知是她种魂的方式有问题,还是这些没有被仙使注意到的□□,本就是不可用的。
这夭折的两个孩子,即使没有裴涯絮这一遭,也逃脱不了痴呆和早夭的命运,但一开始就掐断他们的生命,还是让她不适许久,这份不适逐渐变成愤怒,让她恶向胆边生。
要不干脆反了孟情自己做奈何桥的主人?或者干脆让这家伙去畜道轮回?不用争不用抢,快快乐乐没心没肺过一辈子,多好。
这些只是想想,没有实践性。裴涯絮愁眉苦脸的站在老榕树下,头抵着树身,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去仙府一趟,专业的事,就该找专业的人来做,这没什么问题吧?
打算好了就开始行动,过了三界桥来到仙府,入目极为辽阔,油菜花海绵延千里。远方雪山皑皑,流云如瀑。天蓝如海镜,阳光充沛。往来之人皆笑容洋溢,着白衣,举白伞,伞面绘着不同颜色的花,花开正艳。
裴涯絮心道,和冥府真是完全不同,太亮了,又太热闹。
刚站定没多久,她就收获了不少目光,经过之人虽步履匆匆,但也有部分停留,时不时看过来看一眼,低声交流着,隐约能听见什么“好可爱”,“冥府的人”,“好想掐脸”,“冷灵灵的”等话语。
作为已经习惯冥府生活的人,实在不喜欢这种状态,她蹙眉忍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凑上去。
虽说不打算正面直接问,但也不能白来一趟。她观察了一会,仙使爱扎堆,但也总有那么几个独行侠。于是找个了隐蔽的角落藏着,打算悄咪咪跟踪一位,看她是怎么操作的,学一学。
她在油菜花海里蹲了一会,还真等到一个独身的仙使,看起来年岁不大,长到锁骨的头发染成青色,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色唐装,是秀气的长相,却没什么表情,似乎不太好说话。
然而也没时间等其他人了,裴涯絮认准目标,便紧跟她身后,进了阵法。还好与她们一同过阵的还有其他人,目的地似乎一样,落地点便也相隔不远,不至于过了法阵便找不到人。
这小姑娘性格似乎不太着急,并没有在落地第一时间赶往工作地点,而是慢悠悠的走山路。
赏赏花,看看远处的风景,时不时还停下来,尝一尝随手摘下的草叶,可谓是随意极了。而作为“同行者”的裴涯絮,纵然心急如焚,却也没办法催促,只得耐心跟着。
不过再怎么缓慢,终究还是会来到目的地。
绕过一片绿林,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山窝窝里一处不大的村落,不少大汉赤身在一处河湾边游水,裴涯絮看了一眼就迅速收回目光,前面的女孩倒是目不斜视,步履轻快。
过了没一会,她便停在一处竹屋前,抬头看着房顶的干草,很是入神。
裴涯絮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再低头时,正好和望过来的女孩对视。
那双眼睛颜色很深,气韵幽冷,冷不丁看见,让她心头猛一突。
下意识屏住呼吸,她想起自己用过了隐身符,按理说时间还没到,可还没松口气,就见那女孩开口:“你跟着我干什么。”
嗓音也冷,简直死气沉沉。
裴涯絮一怔,顿时有些无地自容,毕竟从没做过这种事,第一次做就被发现了。她叹口气,显露身形,带着歉意道:“不好意思,不是故意跟着你的,我就是想看看仙使是怎么工作的,学习一下。”
“你来自冥府吧...”女孩将她上下看了眼,嗓音冷淡:“判官?学这个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女孩在说判官这两个字时,咬字很重,像是极不耐烦,或者带着恨意,然而转瞬即逝,又让人难以觉察。
抱着疑惑,却不打算问出来,裴涯絮依然老实道:“因为一些意外......”
沉默一瞬,又接了上去:“这本是冥府的一个影卫,因为一些意外快要魂飞魄散了,出于某种私心,想把她救回来,所以才带来人间养一养...”
对于这个魂魄,来之前,她从孟情那里多少了解一些,和她之前所想的一样,这是一个刚从仙府出来就很虚弱的魂魄,投入人身后依然如此,在十几年前曾被判官误勾过一次,侥幸没有消失,还被留下了挂坠,但这次却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变成这副模样。
那几个将她带来的判官一直强调这个魂魄很重要,却没说具体原因,只是跑来找孟情帮忙,希望她能帮忙将此魂魄塞入轮回,修养个几十年,如此倒也是一种方法,但孟情可没那闲工夫,也就有了现在这么个情况。
仙冥两界不对付久了,她还不知对方的为人,万一将此事说出来,孟情那边就麻烦了,只得换了种说辞。
谁知那女孩听到魂飞魄散几个字,清秀的脸庞瞬间爬上怒气,手指骨节啪嗒作响,俨然怒极:“意外?什么意外,怕不是某些愚蠢至极的鬼官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吧?多少次了?这种事情多少次了?你们是不是自己都不记得了?觉得鬼官身份和活人有那么点不一样,就真了不起了?都是在地底下爬的虫,非要争个高低贵贱,真有本事就往上钻啊,掀了那块土有什么用?掀了那片天啊。”
这一大串指责给裴涯絮砸蒙了,她于是真的生出一点愧疚,可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这么一号人,那愧疚就立刻变质,成了怒火。
她正想骂回去,怀中花瓶瓶身坚硬,咯的她胸腹疼,于是又冷静下来,唉,罢了,有求于人,忍吧。
那女孩的眼神冷的心惊,然而她发泄一阵后,也察觉到对面女人的疑惑,索性先闭上嘴巴,忍耐片刻,而后凉凉道:“所以,你想请我帮忙?”
裴涯絮还未回答,女孩又道:“我为什么要帮判官,你们可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裴涯絮蹙眉,心道:我可不认识她,不过看这样子,真是被冥府得罪惨了,但仙冥两界之间一直以来最大的矛盾,似乎也只是互相看不上眼罢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怨气呢?
那女孩又兀自说了半天,见裴涯絮一直没有反驳,便也没有再说下去,许是在冷静心情,须臾,又开口道:“魂魄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裴涯絮一听有戏,便赶紧凑过去。
花瓶口一开,凑到人前,就听她倒抽一口凉气。
裴涯絮怕她又要瞪自己,忍着没抬头,然而视野内忽然绿光一闪,那女孩伸手探入花瓶内,准确在一堆看不清形状的魂魄里找到了手腕的位置,将一枚绿色玉手环扣在那腕上。
“这个手环可以稳住她的魂。”女孩的嗓音柔了些:“她不会魂飞魄散的。”
那东西看起来价值不菲,但魂魄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好起来,裴涯絮松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担忧起自己的钱包:“这个多少贡点?”
女孩轻嗤一声:“你愿意带她来,说明是朋友吧,朋友都变成这幅样子了,你还那么在意钱吗?”
裴涯絮心道自己的财务状况大概和这魂魄差不多,只得道:“实不相瞒,我身上还背着笔巨额欠款。”
女孩上下打量她:“哦...倒也不意外。”
裴涯絮知道她脑海里没想好事,气愤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干脆转移话题:“那先不说这个了,我叫裴涯絮,你叫什么。”
“我?”
竹屋内爆发出高昂的哭声,孩子出生了。戚言寺偏头看了眼,丢下三个字,转身进屋。
“戚言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