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湮秋

107、玫瑰1

　　入冬没多久，结课前的最后一场考试便开始了，连续两天，四份考卷。

　　往常飘荡朗朗书声的学堂现下一片寂静，细雪纷纷落，白缎覆常青。素白檐下，墨香覆上宣纸。夫子双手负后，握着戒尺，行在桌流间，不紧不慢的敲打掌心。

　　最后一位学生停笔，交上考卷，夫子宣布考试结束，学堂内又恢复了热闹。

　　离别之日在即，虽说之后还会有机会见面，但彼时身份境遇不同，再谈起过往也难有此刻的赤诚心态了，于是一时间笑语播洒，或拱手施礼，或赠诗相别，甚至于泪洒衣襟，同窗几年，平时笑笑闹闹惯了，此情景倒是少见。

　　东方如玉依然是一身鲜亮紫袍，身姿秀欣，面颊白净，穿越人群走过来，满脸笑意：“恭喜明月清风侠啊，学满出师，从今往后再见面，便是江湖之中了。”

　　因为之前帮忙一起找回赵诺，加上这段时间纪雁回替东方城主做事，裴涯絮也就多了与他相处的机会。一来二去，发觉还是个不错的人，关系便近了许多，自然而然回道：“那也恭喜我们的小城主喽，之后若是再有比试，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这俩一个自认为南桥老大，一个自封北桥首领，在学堂里只要对上，没少比较，最关键的，比的往往都不是什么正经事，例如谁憋气更长，谁倒吊更久，谁爬的树更高，谁能数清蚁窝里有几只蚂蚁，到最后几乎魔怔，连头发长短也比一比，同学们也已经习惯了。

　　东方如玉听到这话，瞬间哼道：“到底是谁手下留情就不清楚了，清风侠你说是吧。”

　　赵千帆本来坐在课桌上，见他过来，赶忙跳下，拍了拍他一侧肩膀：“东方兄这可是难为我了。”

　　赵千帆之前在匪窝里碰到他时十分狼狈，虽心中有感谢，但毕竟还是有些尴尬，所以道过谢之后，在学堂遇见他，都是能避则避。

　　不过有一回，他随裴涯絮一同去给纪雁回送饭，被一旁的东方城主看中，认为他是学武的好材料，并让他跟着东方如玉一同在将箭局里学习武术。几番棍棒比武，你来我往间，年轻少年之间单薄的隔阂就这样消失了，关系也迅速熟络起来。

　　东方如玉从腰间抽出折扇，唰一声展开，笑道：“三日后的祈鸣山围猎，你们都来吧。”

　　南桥学堂与将箭局为了锻炼他们的勇气与果敢，联合其他几个主要机构一同举办了一场狩猎活动，作为几年教学的最后一课，地点设在城北植被茂密的祈鸣山上，每年都有，完全凭自愿参加。

　　虽是这么说，除了部分因个人信仰不愿参与杀生活动的学子，基本都会过去。

　　裴涯絮一手撑在桌沿，翻身上桌，抢了他扇子过来，晃的发丝乱颤：“当然会去，到时候可要比比谁的猎物多，学了那么多年箭术的小城主，可别比不过我这不入流的弹弓喔。”

　　东方如玉眉峰扬起：“好，最后一场比试，赢的一定是我！”

　　三日过后，祈鸣山上，彩旗飘扬，锣鼓喧天，身穿整齐白色校服长袍的少年少女站在圆形石台上，被风吹动，衣袂飘飘，如一片翻卷宽阔的云浪。

　　夫子站在最前方，几位捧着名单的学生行于人流中，来回几遍确认完人数，由其中一位收下所有名单，整理后呈给夫子。

　　夫子接过名单，见每一张的每一个名字都画上了圈，便放在一遍，开始每年例行的围猎前动员发言。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是将箭局派来的箭术先生，长胡包住下巴，呼气时大团白气涌出，一身劲铠，个头极高，往那一杵，像堵墙。

　　身边人已急哄哄的想上山，无奈还要听完所有注意事项与规则描述，不免低声抱怨，在一片蠢蠢欲动中，裴涯絮踮起脚，往人群外看去。

　　他们这一批学子的父母此刻都站在石台下，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即将入学的孩子与亲人，纯属来凑个热闹，都认真听着夫子发言，或小声交流，那么多面目凑在一处，让人看的有些眼花缭乱。

　　然而这样的茫然没能持续多久，她便在那人群里看到一抹清雅白色。

　　尽管也是简简单单的素色衣袍，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却总是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由一根连接在她心脏上的丝线牵引，始终吸引她看向属于那个人的方位。

　　她望着那道身影，慢慢上移，对上那双始终柔和的眼，笑了起来。

　　裴涯絮伸手入怀，摸出个瘪瘪的小布包，不久之前那人将这个交到自己手上时，说，如果找不到回来的路，就打开这个。她虽不信这空空如也的布包能帮自己什么，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放入了怀中，妥帖装好。

　　她给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向来有着这样的待遇。

　　那边夫子与箭术先生都已结束了发言，开始组织队伍上山，裴涯絮收心回来，注意力放在了那遥遥的青翠山头。

　　祈鸣山围猎活动虽说有个猎字，但并不一定非要猎到什么动物，毕竟不是所有学生家里都有狩猎背景，而又因着祈鸣山本身较为复杂的地形，上山这件事本身就已足够磨人，所以只要能坚持爬至山顶，领取对应的号牌，并在规定的时间内下山，便算是完成任务了，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再能猎取到人为放入山中的特定动物，便会有其他的奖励。

　　不知道今年放入的动物是什么？她并不会用箭，只有一把弹弓一柄小型匕首，如果是一些较大型的动物，可能就没什么希望了。

　　山上还未下雪，树木被冬季薅去绿意，盘曲枝芽毫无规律的生长，四下寂静，入目一片苍洁。

　　裴涯絮跟着人群向上走，一次次往后看，直到最后的视线也被层层树枝遮掩，才彻底收回目光。

　　再往前走一段距离，便不再是直直向上的石板路了，一柄巨斧朝下劈开，石阶断处生出数条黄土岔道，延绵至未知方向的树丛。

　　立在原地没多久的学生们，在选择好自己要走的路之后，便纷纷离开了，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山中本就安静，此刻便显得更加荒寂，苍白石壁四面压下来，晃的人眼晕。

　　赵千帆等人已经入林了，裴涯絮整理好随身携带的东西，选了条路走上去。

　　北桥村正位于半山腰上，而南桥地段平缓些，但也靠着几座苍翠，故而孩子们都喜欢到山上游玩，探险捕猎，爬树摸鱼等等，裴涯絮看着他们羡慕的牙痒痒，却鲜少去山里。

　　倒不是因为对那些没兴趣，因着每年都有不少孩童折在山上，而她家只有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不能允许自己出事，所以便忍了那心思。

　　如今独自一人站在山中，却少了那种好奇与探险欲望，裴涯絮仔细想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吧。

　　沿着山道向上走，四下寂静，只能听得黄土沙石路面被自己脚底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以及逐渐急促的呼吸。

　　日头渐渐浓烈，却也只是给山体加了层颜色，升高的气温与体温相互配合，蒸的骨节酸软，裴涯絮抬头望望天空，抹去额间细汗。

　　踩上块大白石，裴涯絮摘下腰间水壶，猛灌一口，消去喉间干渴，而后按摩着已经有些颤抖的小腿，望着依然蜿蜒前行的山路。

　　以她对自己那些个同窗的了解，到了这里，应该已经有人开始放弃了吧。

　　裴涯絮收回腿，在原地蹦几下，又松了松筋骨，才继续往前走。

　　入冬之后山上没什么可看的景色，干巴巴的向上走不免又有些无聊，裴涯絮只得放任自己神思扩散，从沙石路跳上秃枝，顺着偶尔得见的几只飞鸟振翅升空，羽毛落下。

　　云层缓缓流动，一只大手拨开白色，从天幕中抽出支树枝做成的笔，衣袖间尽是挥洒的墨汁。她以笔尖蘸墨，混上几缕日光，画出层层叠叠的山。

　　裴涯絮扎好袖子，觉得胸中通透，摸出提前备好的干粮吃起来，几口下肚，加快了速度。

　　风一阵阵吹，肺里被冷空气刺激的干疼，脚步不停，走不动了就撑着膝盖挪，体力过度消耗，额角都在阵阵疼痛。

　　偶尔能听到不同于自己的脚步声，十分轻灵又急促，裴涯絮几次看过去，都只能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料想应该就是学堂与将箭局放入山中的动物吧，只不过现在以爬山为主，还是先不要去看那是什么了。

　　又行了许久，在裴涯絮快要觉得世上只有黑白两色的时候，才终于得见领号牌的那间棚子。

　　领到号牌便迫不及待的翻开看，一个鲜红的十字刻在木牌上，裴涯絮看了几眼，憋在喉间的一口气终于叹了出来。

　　费那么老大劲，连歇都不敢歇一下，居然只是第十名？

　　发放号牌的学生瞧见她表情，笑道：“已经很不错了，前面九位都是男生呢！”

　　裴涯絮收起号牌，道：“我们这边男生比较多，所以前面才会全是男生的。”

　　学生道：“确实是这样，你要补充一下水吗？”

　　裴涯絮点头，解开水袋递过去，学生小心提起长勺，往袋里灌满了水，又给她塞了两块白面饼。

　　裴涯絮盖上封盖，向他道了谢，这才摸索着下山。

　　按照记忆回到那抹白影出现过的地方，裴涯絮趴下，往树干上瞅，发现几根浅白色毛发，摊在掌心中，没能认出来。

　　现在还没下雪，地上也就没什么脚印，看来还是得和那些动物正面对上，才能知道到底是什么了。

　　这么想着，她摸出匕首，攥在掌心，而后四下望望，选了一个方向慢慢向前走。

　　支起耳朵，呼吸放轻，认真辨别着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她虽没这方面经验，但看猫猫狗狗捕猎时便是这么做的，也就依葫芦画瓢，一瞬间连刮在耳边的风声都清晰无比。

　　静谧摸索间，耳尖忽然一动，她瞬间回身，在几根枯瘦树干后看到了雪白的影子。

　　居然是一只白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