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鸦梧桐》人脑子打架

1、9.24这个世界的中秋节

　　下着雨的秋夜，梧桐子坐在灶台边，守着一锅葵花子。
　　她掀开木头锅盖，就像打开了一个宇宙，一阵云雾散了出来。八角和葵花籽像挨挤的星星，又像天河里的沙子。梧桐子把手放在水息上，虚虚地捏一捏，就像在摸什么小动物。等到被遽然烫了一下，她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她把盖子盖上，像一只红薯，坐在草堆间的小板凳上，被红红的火光煨烤着。过了半个小时，她推开厨房的木门，站在院子里看月亮。梧桐树趁着夜色，偷偷地丢着叶子。有只乌鸦站在露台上，哇啦怪叫一声，飞到木槿树上。
　　梧桐子很仔细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她不太认得鸟儿，也不怎么懂得鸟声与虫鸣。她一边细细观看着，一边在心里悄悄想着，怎么描绘这些，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这样一个夜晚，宝蓝色的天空像光滑的花瓣，一颗圆圆露珠似的明月，被风吹动了，在花瓣上幽幽地滚着。
　　她又跑回屋里，察看她的葵花子。她把火钳伸进灶膛里，挑着火焰。红色的温暖把她整个地抱起来，就像是在家里一样。大约九点半，她又跑出去了，走到篱笆边，摸了摸草叶上的露水。每朵青墨色的叶子都挑着一颗饱饱的明月似的露滴。
　　我终于摸到露水了，在所有的古诗里滚来滚去的露水。她这样略略惊喜地想着。从前她不能在夜里出去的，就根本想象不到夜里的露水是什么样的。
　　葵花子烧熟了。趁那些葵花籽没注意，她迅速地伸出手来，抓了几颗扔进嘴里。她就被烫到了，不过她喜欢那种小小的疼，就像是葵花子长出了小嘴巴，嘬着她的手。她静静地守着它们，等到它们冷了，就用瓢子把它们舀进布袋里。
　　要给家里送过去呀。梧桐子自己并不擅长嗑瓜子。用牙齿抵住瓜子的头颅和屁股，再精准地施力，就把它的衣服脱掉了。这想想就很难啊。
　　梧桐子掩上木门，擎着蜡烛，往自己睡觉的屋子走过去。大约是午夜了。
　　她躺在床上，月光如水，那么她浮在月光里的脸就像一片睡莲叶。过了一会儿，除她以外的世界，大概以为她睡着了。
　　她的被子里突然拱起了一块，接着，一个漂亮的女孩钻了出来，像小鸟从窝里探出头来。
　　“我又过来啦！”女孩说道。
　　“中秋快乐呀。”梧桐子掀开眼睛，轻轻地说着。
　　“我那边没有中秋节，不过，听说有月饼吃唔。”女孩高兴地说。梧桐子在被子里坐了起来，抱着膝盖，说道，“我没有买月饼欸，我也不会做。我今年看看书，学一学，也许明年我就会做月饼了。不过我刚刚炒了葵花子。你要吃嘛？”
　　好啊！莺樱子解开了一只布袋，像一只花粟鼠一样吃起来，许多只瓜子都在她嘴里脱光了，小碟子里堆满了它们的衣服。
　　莺樱子是一个大城市里的小偶像，她的工作是唱歌跳舞，喜欢她的人非常多。而梧桐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住在小村庄里，每天写写故事，随便画点东西。不过没什么人知道她。她们本应该从不相识，从未相逢的，到底是怎么玩在一起的呢？
　　是这样的，她们的床上有一个魔法，建立了一种联系，可以相互传输。有一天，莺樱子正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着，翻来覆去。她的床可能嫌她太烦了，就把她偷偷丢掉了。她睡了一会儿，才蓦地发觉自己躺进了别人的被子里。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了梧桐子不是“偷偷跑到自己家来和自己睡在一起的”的痴汉，也不是“偷偷地把自己搬出来再偷偷地和自己睡在一起”的变态。梧桐子听完了她的质疑，一点也没生气，只是想到了一个童话故事。士兵用打火机，支使一只大狗，把熟睡的公主偷偷地驮了出来。
　　梧桐子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的布娃娃终于变成了人。她特别开心，长夜不能睡之际，就有一个女孩子来陪伴自己了。并且她不是浮现在梦里，而是睡在自己的手掌边。
　　第二天清晨，莺樱子竟然早早醒了。她像那种雕刻着小鸟的古老的钟，到了某个时刻，就开始报时了。她一边蹦蹦跳跳，一边问，“早上我们吃什么？”她的双手在背后交缠着，在梧桐子身边晃来晃去。早上只有小米粥、咸菜、咸鸭和咸豆角。梧桐子煮的小米粥特别清澈，也就是说，十分稀薄。她总是要往锅里加很多水。莺樱子趴在大黑木桌旁，坐在长条木凳子上。她用汤匙捞起三两颗米粒，就像是用小船在大海里舀珍珠。
　　虽然是十分普通的东西，可莺樱子吃得特别高兴。要小心一点，不能太得意忘形，忍不住吧唧嘴呀。不过梧桐子依然会觉得那很可爱吧？
　　莺樱子吃得太多了。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能乖乖吃正餐的，只会吃鱼子酱拌饭。
　　吃完早饭，莺樱子去洗碗。厨房里的水用完了，梧桐子拎着一只朱红色的小水桶，到井边去汲水。水桶的提手上缠着青色的粗绳子，疙疙瘩瘩的。她攥着绳子，慢慢地把水桶放下去，再习惯性地稍微向前倾。这样的话，提水的时候，水桶就不容易磕到井壁上。她的力气还不小，很轻易地把一桶水稳稳地提上来，也没有泼出多少。妈妈一定要夸她了。不过，下一刻她才想到妈妈现在不在。
　　“你真厉害啊！”莺樱子倚在门边，高兴地喊着。梧桐子走到屋里，把水桶放在砖上，再把绳子揉一揉，堆挤在水桶与墙的缝隙间。莺樱子仔细地观看着。她根本不擅长做家务，只能给小鸡们喂螺蛳，或者到池塘边数鸭子。（是别人家的鸭子，挨挨挤挤地过来洗澡）过了一会，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会没看见梧桐子了。她就高声地唤了一声。她的声音小鸟似的，划着弧线，在湛湛蓝天的怀抱里滚了一圈，就落到菜园里了。
　　莺樱子能猜到梧桐子在哪，她跑到菜园里，就看到梧桐子正站在一棵向日葵下。菜园子就连在厨房背后，梧桐子沿着厨房的墙种了十几棵向日葵。向日葵的金黄色都被太阳收缴了，只剩下锈绿的骨架。它太高了，梧桐子就像个站在树下的小孩子。
　　真可爱。莺樱子这么心满意足地想着。
　　梧桐子浇完菜园，把堂屋里的竹床搬了出来。小竹床是苍绿色的，特别窄。粗粗的竹管镶在床边，人躺在上面，就像是睡在了画框里，变成了一幅画。可惜现在没有桃花梨花或是木槿花，轻轻地砸下来。篱笆上的金银花也很老了，衰黄的颜色像放置了很久的沉蜂蜜。不过现在虫子总比春夏时节少一些。
　　莺樱子躺在竹床上，风和光轻轻敲打着她。没过一会她就睡着了。她在自己家里，没事的时候，也是要一直睡到中午的。梧桐子在秋光里站了一会儿，就去菜园里拔草了，之后她还要摘菜。
　　快到中午的时候，莺樱子醒了过来，去洗菜。煮饭的依然是梧桐子。掀开锅盖的那一刻，莺樱子屏息期待着，就像是在看电视里的新闻。大铁锅像一只宇宙飞船，正缓缓地打开舱门。
　　其实是特别简单的饭菜。锅底是一大片厚实的饭，仿佛是被锤硬的云朵。锅里还卡着一个井字形的木架子，连着锅壁，就形成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可以放上一碗菜。不过她俩怎么也吃不了九碗菜呀。
　　梧桐子突然说道，“我想到了川端康成的《雪国》。”锅里的米饭的确很像一片雪野。梧桐子接着解释着说，“我只是想到了这个名字。其实我没看过那本书。我看到一本书有很动人的名字，就忍不住想象书里蕴藏的故事。不过等我翻开，我发现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时我就没看了，现在我倒挺想看的。”
　　“我根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呀。”莺樱子有些惭愧地说。不过，她立刻略略高声说，“我那么忙，没法念书的。”没等梧桐子说什么，她又惊呼着，“你煮了好多饭！”
　　“啊，我妈妈就会煮得那么多。我忘了一大家子的人才吃这么多饭。”梧桐子有些懊恼。
　　“可是很好看，好像一大片雪。”莺樱子赶紧安慰她。他们午饭吃了藕片，马铃薯，小白菜，还有一小碗蒸咸鸭。咸鸭好像是用很薄的小铁碗盛的。莺樱子问那是什么碗，不过梧桐子也不太认得。
　　吃完饭，莺樱子很坚决地洗好碗，之后她就得回去了。她下午要去拍摄。莺樱子坐到床边，恋恋地把鞋子蹭下来，钻进被子里，滚了一滚，就消失不见了。虽然她们经常见面，可梧桐子还是很舍不得。不过她想着，秋天的上午的确比下午可爱清新一些。莺樱子和这么清滢滢的秋天玩了一上午，也并不吃亏。
　　梧桐子呆呆站了一会，又想到自己该洗澡了。梧桐子一点也不喜欢洗澡。这可不像她。不过现在莺樱子不在，梧桐子就可以自顾自地发起小脾气了，磨磨蹭蹭的，到黄昏的时候才洗了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