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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半无人私语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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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无人不知,喜云戏班的旦生两角,不仅台上契合无暇,台下亦是一双青梅竹马的璧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端王爷那么一插手,再无那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
锦丝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听得外头有丫鬟在催,便稍稍收拾了东西,步履依曼跨出了后台大间,后脚甫一迈出,丝毫不知身后远处帘幕微动,那后面隐隐约约闪现一个人影,正是那落寞伤心的乔落。
丫鬟掀了帘子,锦丝宛身进去,衣带当风,含首娇俏,真不愧是名角艳伶,举手投足皆是风流,恰勾去三分魂魄,余下七分沉醉,梦醒亦在衣香鬓影徘徊。
轿夫一声吆喝,轿子离地,锦丝抓紧了手中锦帕,一颗心扑通不停,眼前却渐渐模糊……
含音一身暗红织锦云裳,掩了半边泪痕扑入咏冬怀中,声声哀求,“咏冬,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不要嫁给王爷,我们走,叫他们再也寻不着我们!”
咏冬动情,抚上她云鬓如瀑,却是心头一凛,半晌,狠心推开了她,“不,我们不能!”
含音只觉心头被人浇上一整盆冷水,她不甘心扯住他问,“为何不能?”
咏冬闭上眼,生生忍住心碎,“含音,你我都只会唱戏,若不唱戏便完了,若登台,声名远播的苏含音和何咏冬又能逃到哪里去?听话,含音,嫁入王府你便衣食无忧,这样我也放心了。”
端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兄,权势滔天,莫说是一个小小的戏班,就连皇帝面前的红人尚要敬畏他三分,若是此番得罪了,全喜云班上上下下十几条人命,怕是全都保不住了,恁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含音目光蓦然冷却,她死死盯住他,仿佛从未识得一般,“咏冬,你……这便是你的心里话么?”
咏冬含泪点点头,硬下心肠背过身去,“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良久缄默,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是含音最后的希望,咏冬却亲手断送了它。
“我走以后,你让老班主再寻一个清秀女孩来和你配戏吧,这样,你便能长长久久地唱下去,唱我们最好的长生殿。”含音幽幽语声自身后传来,如一根丝线紧紧攥住了咏冬的心,只消她微微一抽,他便心痛如绞。
咏冬强忍伤痛,哽咽半晌才道,“我会的,但我不会再唱长生殿。”他凄然转身,正掉进含音空洞幽黑的眸子里,他苦笑,“这始终,是我们两个人的戏,再不是别人的。”
心头骤然一缩,干涸的眼眸里再次冒出淙淙流水,在心尖泅开沉郁的锐痛。含音忽然抱住他狠狠哭泣,凄绝于天,她紧紧抱住他,用了毕生的气力,谁也不知道,那夜竟是永别。
上轿的时候,含音没有看见咏冬,只在怀中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咏冬亦未去送含音,只在无人的后台妆间哭个死去活来,他不过是个样貌俊秀身子单薄的小生,该拿什么去保护他脆弱如昙花一现的爱情。
当年师父选中他二人唱长生殿,亦是因为他柔弱净白的长相,做不得武生,便一点一点学起了这出离别相弃的悲曲。却不想,一唱就是好几年,他便永远是那黄袍玉带的皇帝,她就是那盛妆半掩的妃子,从恩爱唱到别离,一年又一年,流光容易把人抛。
说是戏如人生,却道人生如戏,咏冬便真成了唐玄宗,为了逃避灾劫,将她生生舍弃。
第二日,王府里传来含音身怀匕首行刺王爷的消息,戏班上下尚未修整完毕便来了大批将士,见人就杀,一个也不放过,一时间血流成河。戏班当时驻扎在秦淮河岸,时人道当日的鲜血染红了半条碧水,三天三夜都不曾散去,俱是腥味浓重妖艳无比的朱流。
“姑娘,王府到了。”丫鬟脆生生的嗓音惊醒了锦丝,她猛地打个冷颤,方才眼前那双幽深鬼魅的美眸悄然散去,那怨恨而凄哀的泪,落在她心里,灼烧一般疼痛。
玉手轻展,轻柔落在丫鬟臂上,软玉温香,叫那丫鬟心里一阵艳羡,只恨自己没生个好面孔,不然一生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再不是卑贱下人的命,平日里战战兢兢服侍着,可夫人小姐一时心头不顺,还是会扯了她们好一顿打骂,还得忍气吞声,只为一口饭吃。丫鬟直勾勾盯了那只玉臂半晌,咽下喉头一声恶气。
飞花流水,亭廊玉树,花枝紧簇,锦丝搭了丫鬟臂腕莲步入内,王府景色迷人,一番盛景瞧得她心旷神怡如在梦里,这般奢华摆设,也只有皇家才可享受,思及,不由低声一叹。
帐幔垂地,仿烟罗半拢,锦丝步步入内,繁复裙角拖曳地面,一重一重,仿佛是谁的手牵住衣角依依不舍。案上一尊博山炉,燃着香腻青烟,袅袅直上,搅得人心头一阵骚乱,锦绣鸳鸯的床榻上,一叠衣裳摆放得整整齐齐,是红艳艳的轻容花纱——这是锦丝要求的,她天生肌肤丰泽盈白,却真的是吹弹可破,一件硬质衣服便能将她的如雪肌肤擦出血痕来,因此王爷特意将凤冠霞帔都精简了,专门定制这一身飘逸如仙的嫁衣。
锦丝坐了下来,看着一众丫鬟仆侍忙碌着将她的物件摆放在房内。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几只描眉的画笔,一些上妆的物什,再有那件她为双魅特意制作的帝王贵妃裳,还有一件,是谁也不知道的,当年含音常穿的旧服,淡青的花纱,仿佛她生命暗淡底色。
婚礼就在第二日,一早便有丫鬟嬷嬷来敲门,锦丝早已身着里衣在内候着。丫鬟负责为她穿上繁复衣裳,戴好钗饰,嬷嬷教习她夫妻之礼,洞房云雨之事,她看来听得认真,却无半点平常女儿家应有的娇羞而怯之态,叫她们好生一阵惊疑。末了,到上妆之时,适才一直不吭声的锦丝却在此时发话了。
“我自己化妆,你们都出去罢,好了我会唤你们。”锦丝语声软润,别有一番宛转,却神情肃穆,教本想反驳的丫鬟忍了劝说,一一退出门外。
锦丝取出画笔妆料,摆正了铜镜,在漫漫阳辉里独自梳妆。一半是娇媚无双的杨贵妃,一半是俊逸多情的唐玄宗,她仔细描了半边女子的绝世容颜,却在描玄宗像时猛然一颤。
指尖摩挲,仿佛是谁正附上她柔若无骨的手依依描绘俊秀男子的容颜,如昔日的含音一般含情脉脉温柔为情郎上妆,一生最美的辰光皆在此停滞。
“含音……”锦丝模糊不清地唤了一声,镜中容颜笑得媚丽非常。
丫鬟们推门而入,见锦丝已自行戴上盖头静静坐在床榻,不由掩唇一笑,方过来牵引。霎时锣鼓齐敲,丝竹齐鸣,像绝了那一日,含音与咏冬一同上台,绝唱长生殿。
锣鼓唢呐,喜乐远播千里,锦丝只觉脑中恍惚,如行云端,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字,杀。三拜之后,她只瞧见端王爷一双金丝蛟龙靴,分外刺目。喜结长长落落,折腾许久,新娘终于被喜娘丫鬟送回新房。
周围渐渐安静,只余一抹孤影照月。
红烛泪流,锦丝不由揪紧了膝头软绵轻容花纱,一双丹蔻如血,生生剜进皮肉里,入眼般般是痛。这身着喜服嫁与心爱之人的荣耀,一定是含音所梦想的罢,她梦想着有一日风光嫁作咏冬之妻,就算日子清贫亦无怨无悔。锦丝扯了唇角冷笑,却听得房门咯吱一声,是端王迈着醉醺醺的步子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