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辉》叶蒙蒙

52、马脚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思月已经在六皇子府住了快三个月了。

　　两、三个月的时间，好歹让两个各自心里都有鬼又都患得患失不敢逾矩的人成功发展出了自认为十分能掩人耳目的纯洁友谊，两人在院子里碰到至少不会太局促了，状态好时还能坐下来聊上好一会儿，偶尔也会带着棋去找对方切磋，或者对对诗词什么的。后来李明熠知道了思月爱花，尤其喜爱插花，便趁着入冬前寻了能工巧匠，想要赶工建座花房出来。

　　思月生性好奇，原先在水月阁中就爱钻研那些能模拟出四季的精巧机关，知道李明熠要建花房，便让宋嬷嬷弄了份花房的图纸给她，她将图纸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钻研了一番，没忍住在上面作了许多改动，若是照着她画的建，便也能在这小花房内人工造出仅属于这里的一年四季，钟离公子也就随时都能看到四季里最美的花了。

　　然而图纸画出来，她却没有马上交给李明熠，她想养出最好看的花给他，却又总觉得如此反客为主的不大好，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月小姐会不会做这种事，她担心李明熠起疑。对着图纸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在一旁候着的宋嬷嬷保证说这个拿给殿下看殿下肯定开心，好一番说道，思月这才让她将图纸拿给了李明熠。

　　李明熠自然不会觉得公仪小姐这番指点改进有什么不对的，相反的，在他自认为暂时遥不可及的梦想里，公仪小姐也是这六皇子府的主人，先前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如今公仪小姐改图纸这个行为，让他有了种离梦想迈进了一小步的错觉，只觉得欢喜得不行。

　　这几个月他是没碰上一件好事，这段时间虽然朝会暂时休了，但京兆府还是要去的，他跟李明煜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天都糟心得不行。然而他每日回府，见着花房一点点建起来心情就莫名舒坦，再想想公仪小姐以后在小花房里认真插花的模样，又觉得最近也不能算“诸事不顺”，小花房就挺顺的，还有公仪小姐对他的态度也发展得挺顺的。这么想着，从李明煜那边积攒了一天的糟心，很大一部分就会自然而然地转化为不自觉的嘿嘿一笑。

　　李明熠顾及公仪小姐的过往，从不跟她提朝堂之事，担心让她想到自己父亲，戳到她的伤心处，他知道公仪小姐原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特地让小厮去茶馆酒肆之类的地方搜罗趣事好说与她听。

　　思月往日也大多窝在水月阁里，对王城之事不算熟悉，李明熠这么一提，她流露出的兴趣和不时的感叹皆是十分的真心实意，李明熠每每见着她的反应，原本他自己没甚兴趣的那些琐事也都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而思月也会跟李明熠讲许多异域趣事。绯珏自小跟着三舅的商队周游列国、云游四海，后来买下水月阁安定了下来，姑娘们都很乐意听她以前的见闻，她便也很乐意讲。尤其思月幼时常由她照顾，哄思月睡觉时便将她的亲身经历当故事讲，都不带重样的。这些都是近年的见闻，比起那些记于纸上、不知真假几分、也不知是否过时的书，这种亲身见闻自然更是珍贵。是以，思月虽本人一直待在水月阁内，却也算得上见多识广。李明熠只当是公仪小姐博览群书，也未作他想。

　　两人这么一来二去，越聊越是投机。李明熠原先与公仪玥只是点头之交，其余的全靠书信交流和他自己幻象，他原以为公仪小姐与自己的幻象会多少有些出入，然而一番相处下来，发现公仪小姐竟跟自己想象中十分相像，不像的地方都是公仪小姐给他的惊喜。

　　在公仪小姐面前刻意去避开那些朝堂之事，逗她开心的同时，对于李明熠自己也未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休憩。他发现每次跟公仪小姐聊完天，不仅神清气爽，连脑子都好使了许多，眼界视角也都开阔了不少。毕竟中原人对蛮夷向来鄙夷，琉璃国衰弱之后尤其如此，大昭贵族自然不会将这些异族人的风俗习性放在眼里。比如近日将永阳帝直接气病了的南疆之事，大昭贵族大多觉得这是南疆异族在挑事，其心可诛。李明熠也一度怀疑这是李明煜在暗中谋划什么，然而听闻了公仪小姐所说的不少南疆风俗，他发现自己似乎确实对李明煜、对南疆都有不少偏见。虽然到现在他仍旧不觉得老七与此事全然无关，但好歹愿意去设想一些老七没那么险恶的可能了。

　　然而思月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李明熠调节心情的一剂良药，也不知道李明熠这诸多心思。原先她就觉得自己对于李明熠的价值只在于会弹能舒缓他心情的曲子，而现在，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正是李明熠遭遇的各种烦心事的源头——月小姐上个月来过了，又给了她三粒解药，还要她将李明熠在府中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事、看过什么书等等等等都事无巨细地记下来每隔二十日用她准备好的飞鸽传出去。

　　思月原是想拒绝的，但月小姐却跟她说，就算她拒绝了，这种事她自有办法另安排人，最后她想知道的还是会知道，思月却拿不到解药，白白搭进去一条命。思月被她一说，也觉得若是经自己手，至少传出去了些什么自己心里还能有个底，便还是应了下来。

　　交代完，月小姐一双清明的眼睛将思月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问她道：“怎么？看上那小子了？”

　　思月闻言忙低下了头，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明显是小姑娘娇羞的模样，这么心虚地急着否认其实就是承认了。然而即便思月否认的样子看着有些奇怪，公仪玥却并没有多想。一来，那些弯弯绕绕的少年少女心是她的认知盲区，毕竟对她来说，要是有人问“你喜欢你箫哥哥呀？”，那她肯定极力点头、心情好的话甚至还要拉着对方吹上一波箫哥哥如何如何好，十分之坦坦荡荡光明正大；二来，她自己对李明熠颇为嫌弃，推己及人，思月的否认在她看来十分之理所应当。

　　虽然被思月尊为救命恩人，她也确确实实是救过思月的命，但公仪玥并不觉得思月欠自己什么，当时她俩一个愿救一个被救，没有谁欠谁这么一说。而同样的，她凭本事利用人，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但不久前“感情谈不好容易死人”才刚写进了她的常识里，还新鲜热乎着，她虽不觉得利用别人有什么错，但轻易不想害死人，这次只是李明煜他们流露出了对李明熠的些许兴趣，刚巧商月新培养出了一种很聪明、能识人的信鸽想要拿给他们试试的，她又想到自己还安插了个眼线在这儿，便想着向老丈人展示展示自己，总之打探李明熠的事只是个锦上添花的活儿，若是这小姑娘真回答说喜欢李明熠，那她自觉无法驾驭，惹不起，告辞，但既然小姑娘否认了，她便没了后顾之忧，安安心心等着这小姑娘每月送信去讨好她老丈人，美滋滋。

　　但思月只送了一次信，就后悔了。

　　虽然她记下的东西在常人看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但通风报信这件事本身就让她有了十成十的罪恶感。虽然李明熠在她面前依旧十分温柔爱笑跟没事人儿似的，但她知道他似乎诸事不顺，她有时会悄悄地、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样子，不由得心疼。然而自己非但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不知道李明熠所经历的诸多不顺到底有多少是源于她。因为无法估算，她便默认成了全都是因为她，内心如何不煎熬。

　　她的忐忑和纠结李明熠都看在眼里，但他不知道这背后的许多牵扯，便只觉得是因为入冬了人容易低落，便只能派更多人手去收集奇闻异事想逗她开心。

　　除此之外，他还特地派人去寻了能医脸伤的神医，其实这几个月下来，李明熠早已看习惯了思月这张狰狞到可以吓哭方圆百里之内最熊孩子的脸，甚至已经能够自动无视那一道道长长短短的疤痕，只觉得那双清亮的眼睛甚是好看，笑起来时又甚是可爱。但他思来想去，觉得这脸伤大概是公仪小姐的症结之一。

　　虽然公仪小姐表现得足够坚强，却与他记忆中那个时刻散发着耀眼光芒却又时刻都波澜不惊的模样出入很大。现在的公仪小姐多少有些瑟瑟缩缩的，像只受了伤之后蜷成一团的小兽。公仪小姐总能治愈他的心情，可他却无法治愈公仪小姐。如果公仪小姐的脸伤能完全治好的话，她心中的伤是不是就能好一些呢？

　　然而当他将寻到名医的好消息告诉思月时，思月却是心中一慌。跟钟离公子相处得越是和谐，她就越不敢忘记自己只是个冒牌货，而越是如此想着，她就越是不敢向他展现自己原有的那些东西。她不敢给钟离公子看她改的图纸，不敢给他弹琴，每次跟他聊天心中泛起的甜意中总是夹杂着担心被他看出什么来的忐忑。她因为不知道如何表现得更像月小姐，于是下意识地想将自己原有的特征藏起来，然而不知道能藏到什么时候，她觉得十分不安。

　　而此时此刻，钟离公子说寻好了名医要治她的脸，相当于强制性地要将她最后一层保护给撕开，这让她如何不慌张。但见李明熠脸上是少见的欣喜，她又不忍回绝泼他冷水，况且她也找不到回绝的理由，于是只能努力装出十分开心的样子言不由衷道：“太好了！”

　　论演技她跟公仪玥没法比，但好在她脸上有疤痕遮掩着，李明熠又不是个多懂女孩子心思的，便也没觉察出来她有哪里不对。

　　本来这事这么也就掀过去了，在她脸伤有起色之前都算得上安全，然而思月因为心慌，一个没留意，不小心从书桌上带下去一个小盒子，小盒子落地便打开了，里面东西就那么掉了出来，那是一串相思子手链。

　　正是除夕夜李明熠尝试表明心迹时被公仪玥扔回来的那一串。

　　虽然除夕那晚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好回忆，但这手链好歹是在公仪小姐的玉手上走过一遭的，李明熠没舍得扔也没舍得藏起来，思月被送过来之前他还经常忍不住拿那手链来睹物思人，后来虽用不着睹物思人了，他却忘了将那小盒子收起来。

　　看到手链落地的一瞬间，李明熠的心“咯噔”一下，再让公仪小姐看到那手链，他总觉得有些尴尬，甚至还十分荒诞地担心着那串手链会不会触发什么机关，让公仪小姐瞬间变回原来的态度。他被自己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怪念头吓了一跳，忙迅速地蹲下身，想快速将手链放回盒子里当作无事发生。

　　而思月则是觉得自己碰掉了东西十分过意不去，也是几乎反射性地就蹲下了身来，甚至快了李明熠一步，将那手链捡了起来。李明熠好歹也是练武的，只是因为东西是思月弄掉的所以让她占了先手，他这一伸手，虽然没捡到手链，却是刚好碰着了思月的手，他猛地一顿，突然就有些害羞。他这么一顿，思月也是一顿，虽然刚才只是轻轻一碰，那触感却被无限放大，她脸上一热，又发现两人此刻凑得极近，心中突突跳了起来，她担心被李明熠听到，于是又“噌”地一下站起了身来，背过身去，装作欣赏捡起来的手链以平复心情。

　　李明熠见她这一副触动了什么机关的反应，心里一慌，忙也跟着站了起来，心内十分忐忑地望着她的背影，担心她回过神来再像除夕夜时那样扔自己一次。

　　思月自然不知道身后的李明熠内心正如何波动着，她仔细端详着掌中的手链，上面的相思子个个鲜红欲滴又圆润可爱，没再有其他装饰，是恰到好处的简洁漂亮。她意识到一直背对李明熠也太无礼了，于是转过了身来，对着李明熠笑了笑。为了缓解内心的波澜，她没话找话、却又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好漂亮的手链。”

　　那过于真心实意的赞叹叹得李明熠一愣。他记得除夕夜时公仪小姐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不应当这么快就忘记了才对。他又想起来宋嬷嬷曾经提过一嘴，说是恰好见到月小姐某天放了只信鸽出府，不知是在给谁传信。他当时并未多想，还以为是月小姐在哪儿捡到的野鸟好心放生。然而现在，他不得不多想想了。

　　“……你觉得它漂亮？”

　　“对啊。”思月有些疑惑，但仍旧真心实意地道：“第一眼就觉得可爱极了。”

　　“喜欢吗？送给你呀。”他声音是一如往常的温和，思月因为欣喜，没听出来其中的几分试探。

　　那可是相思子呀，能得到钟离公子送的相思子手链，她觉得自己开心得在咕噜噜地冒泡泡，简直死而无憾了，就算现在就被识破赶出府去，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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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玥玥你喜欢箫哥哥吗？
-喜欢呀！超级喜欢，我跟你讲箫哥哥超厉害的&%￥……%￥……&%
-哦哦，那你喜欢李明煜吗？
-……（陷入知识盲区干脆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