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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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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与老渤海王打了一辈子仗,却与他那混账儿子有同一个爱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被留在玉璧城做苦工,洗衣做饭,找野菜挖草根,起得比鸡早,歇得比耗子晚,吃的比猪差,干得比驴累——当然在玉璧城,以上牲畜早就绝种了,面对满城看见尸体都会流口水却坚持不肯降的人,我真是无话可说。
听说又开战了……
这一次开战,持续得并不太久,因为太原侯很快派来了第二个使者,那天刮很大的风,风在城里乱窜,老狐狸抓了我和他一起去迎。
辕门之外,有人大步走来。
我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是那人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步清晰,一步一步,无可回避。我看清楚他的面容,虽然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他,久到,以为是上一世曾经相遇,以为是上一世曾经相识,以为是上一世,曾经相守过短暂的光阴,以为是上一世,我曾心慕他,因为隔世,因为彼此都已经喝下孟婆汤,所以当我们在玉璧城重逢,他没有看到我,我也只当没有看到他。
拱手,让礼,进门,低眉敛容奉茶。
他说:“拦河堰已经合围,距汛期只剩三天,如果王老将军自忖三天足以突围,容子惠说一句,佩服!如不能,还请老将军看在满城百姓的份上,降了罢。”
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老狐狸却是真吃了惊:“合围了?”
他微微颔首。
“这不可能!”老狐狸蹭地站起,我心里咯噔一下响,莫非他先前所说堤堰不能合围竟是真的?那这短短十日不到,拦河堰是如何修成?
却听那人又道:“老将军出城便知真伪,子惠何必说此弥天大谎?”
老狐狸想想,重又坐定,端茶,一饮而尽,半晌,手忽然抖了起来:“你、你们是如何合围的?”
陆子惠隽永的眉目里一丝儿波澜都没有:“子进推了五千民夫下去。”
“你!”
“请老将军顾念苍生。”他一字一顿,没有扬声,却志在必得。我站在老狐狸身后,只觉心里一寸一寸凉下去,有五千民夫为鉴,底下人敢不效死?人命填出来的堤坝,陆家兄弟果然习惯于不择手段,老狐狸大约也作如是想,当下冷笑一声:“大将军却不像是个顾念苍生的。”
“然。”他面上一丝儿惭色都没有:“我只怕玉石俱焚。”
老狐狸继续冷笑:“我这玉璧城中,八千兵甲,四万民众,何来有玉,劳将军大驾?”
陆子惠微垂了眼帘,却是不答。
他胜券在握,不屑此口舌之争,老狐狸纵智计多端,奈何形势比人强,到底只能叹了口气:“城降,我不降。”
“老将军可以不降,”陆子惠淡淡地说:“老将军断一条胳膊,全城八千兵甲,四万民众,每个人断一条胳膊,老将军少一条腿,全城八千兵甲,四万民众,就每个人都少一条腿,老将军想怎么做,子惠愿意奉陪到底。”
这样的穷凶极恶,就算早知道他心狠手辣如我,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胳膊和腿都有些不稳当,老狐狸也变了颜色,他握住空空的茶盏,良久,哆嗦着道:“我……降。”
又猛地回头,盯住我,唇齿之间逼出恶狠狠一个字:“滚!”
“我?”我张大嘴合不拢来:关我什么事,就算要滚,也该叫对面那位先滚,怎么也轮不到我啊,老狐狸气糊涂了?
“当然是你!”老狐狸一脸晦气:“没阮姑娘这块玉,哪里招得来大将军这尊佛,我这儿庙小,经不起两位折腾,你快随大将军别处玩去吧。”
瞧这话说得!
他自进城,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我,怎么就归罪到我头上了,我我我……我抽抽鼻子,要叫撞天屈,却听得对面那人闲闲道:“老将军真是法眼如炬,却不知子惠哪里露了破绽?”
老狐狸冷哼:“阮姑娘在太原侯麾下效力,太原侯与大将军手足至亲,照理,应不至于不相识,就算不相识,这一路行来,大将军何处不看,何人不看,何以单单避开她一个?可是怕老夫奇货可居?”
那人并不反驳,只嘴角慢慢勾上去,眉忽然就扬了起来,眼睛温软如一泓春水:“如此,多谢老将军成全——阿离,跟我回去。”
我苦笑:“大将军这回要了我去,是要断我手还是断我脚?”
“阿离!”他皱眉。
我再退一步:“大将军,我可欠你命?”
“我——”
他才出声又止,面上浮起一种古怪的神色,我要张口,忽然就觉得不对劲,有什么在动?不,是什么都在动,杯盏在动,几案在动,橱架在动,连窗棂都在摇摇欲坠,惶然扶壁,有人一把抓住我:“走!”
我要是个有骨气的,就该甩开他的手,奈何我素来怕死,就只战战问:“出什么事了?”
像是为了回复我,门外传来凄厉的哭声:“水进城了!”
腕上又是一紧:“该死!”
我瞪他:“谁叫你来!”
这一眼过去,却见眉梢眼角憔悴,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我要到这时候还不知道他所来为谁,这心肝也白长了,从我入城,到他入城,总共十天不到,自玉璧城消息送到,再从邺城赶来,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八九天。
我被扣留,无关大局,他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多少人盼着他死,多少人盼他回不去,如他死在玉璧城,不,只要将他扣在这里,太原侯势必进退两难:逼得狠了,是借刀杀人,放得松了,是罔顾手足亲情,部将离心,要灌水入城,又投鼠忌器。
偏还是来了。
眼下府中混乱,想必城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不信陆子进敢放水的,但是这局面……却听老狐狸道:“此处不远有高地,大将军可敢与我同去?”
他解袍覆于我肩上:“有何不敢!”
一路走得仓皇,偏还下起了雨,泥泞,我几乎是被他裹着走,触手可及,心口一点暖意,我低低地说:“那晚的雨比今天还大,还冷。”我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我以为除了自己,再不会有人听到,那原本是应该埋在心底,让岁月慢慢化成灰的凄楚,只是这时候、这时候,可能一个浪打过来,就真的都成灰了。
所有念想,通通都成灰。
不出口总归是不甘心,哪怕是说给自己听呢。
但是有人回复我:“我知道。”
“……我回身找你,你被二郎带走了。”
我微怔,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我不是他的人,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并没有不信你。”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环住我的手臂一紧:“阿离,你是我最大的破绽。”
我在忽然之间明白他心里深藏的恐惧。
亦在忽然之间明白所有犹豫不决与反复无常,明白他为什么当初明明已经拔剑,却在程元嘉示意杀我时候摇头,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已经绝尘远去,却又去而复返,明白他为什么只问太原侯索要,却并不亲自来见我,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安坐京都,千里迢迢轻身犯险,明白他为什么明明为我入此危城,却在尘埃落定之前不敢多看我一眼。
因他动了心。
起初动心,起初不知动心,而后不敢动心,直到生死相迫。当初他想杀我是真,如今肯与我共死也是真,人总要被逼到不能不面对的时候,才知真心。
当初……是一个站在权力巅峰却还不能掌控这头怪兽的人,不敢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当初……他是害怕自己动心更多一些,还是害怕有朝一日我会背叛更多,又或者,纯然只是因为不能护我周全,与其让别人拿我胁迫他,或者看我死在别人手里,不如亲自动手,以绝此念,就如同当初他的父亲在深夜里拿箭射他?
这些话,我没有问,他也没有答。
我甚至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寻一个确定的答案。
那原本就无关紧要。
要紧的只是,他在,我也在,他活着,这么巧,我也还活着。
高地并不太远,但是大伙儿都走得狼狈,幸运的是,这样的狼狈,让老狐狸信了他劝降的诚意,而更幸运的是,好消息在次日传来,原来昨日并非齐军放水冲城,而是风大,吹水入城。
劫后余生,子惠笑吟吟问我:“如今可愿意跟我回去了?”
我皱眉:“可是我还欠太原侯一条命。”
“你欠我四万八千条命!”他横眉竖眼,恶声恶气:“不管你欠他什么,以后,都由我来还。”我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说:“好。”
不过戏言,谁知一语成谶。我在很多年之后还回到过玉璧城,这时候玉璧城已经不复当初满目疮痍,这时候陆子进已经登基称帝,而这时候我爱的人啊,已经长眠于地下许多年,再不会醒来,便纵然年年春暖花开。
我听说人会在走过的地方留下影子,只有相爱的人能够看到,所以我回来,想看一看,我们当初的影子,是否还在故地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