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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监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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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极苦,于是哄世子爷喝药变成一个基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借口药里可能或者也许有毒,骗我喝了一匙又一匙……然后我会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碗欲哭无泪,他在一旁吃着蜜饯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
我建议过把果下马退还给太傅,毕竟不义之财么,得来容易,丢了也不可惜,但是世子坚决不肯,理由是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问他:“你就不怕你爹再打你?”
“不怕,”纨绔胸有成竹,从容不迫:“我不肯答应元嘉退马,元嘉定然会去找姑姑,跟姑姑说,我爹又打我了,姑姑自小就疼我,有她镇场,姑父哪里还敢来要马,他不来,我爹自然乐得装糊涂……”
元嘉想必就是那名青衣秀士,但是这姑姑姑父……我晕头转向:“殿下的姑父——”
“太傅。”
嘎!言简意赅,完美解释了为什么在大齐境内,竟然有人敢捋渤海王虎须的原因。
但是渤海王没有回头找世子麻烦,却不是太傅家河东狮吼的缘故,而是因为齐郑开战了。
渤海王在齐,是个神奇的人物,他出身草莽,战功赫赫,他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气焰之跋扈,几度废立天子,是个能与魏武王媲美,或者说,比魏武王曹操更嚣张的奸雄,他决意亲征,自然要留世子监国。
世子于是忽然忙碌起来:上朝议政,督运粮草,稳定局势……那是他的另外一面。
其实一个人很难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完全融入一种,与之前全然不一样的生活,就好像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习惯颠沛流离,什么时候开始重新耽于安乐,又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半夜里惊醒,被请去书房。
理由是……世子爷饿了。
每次在深夜里走过漫长的桂华廊,我都会生出掐死某人的决心与勇气——如果他不在白日里纵马行猎,如果他舍得下东柏堂中轻歌曼舞,如果他丢得开华服美食的品鉴,如果他推得掉宴饮宴游,何至于拖到这个时辰还不能安寝!
但是看到灯下疲倦的面容,忽然又心软。
寂寂长夜,有时磨墨,澄心纸上飞扬跋扈的字迹一行一行;有时添香,剪落一朵灯花,欲坠不坠的光华里悄然碎去的影;有时念一些不打紧的文书,有人在灯影里沉沉睡去,安静绵长的呼吸,斜飞入鬓的眉。
这样安好的时光,要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背后的波云诡谲与暗魅丛生,有人行走在钢丝之上,步步惊心,有人骄傲到无可救药,不肯示弱,不肯退让,不肯让人觑见一分半分的倦色与怯意……只是长夜太漫长。
一个人孤苦,不如两个人相依为命。
在晨光里给他梳发,发丝乌如泼墨,柔如软缎,忽听他问:“你笑什么?”
一怔,果然看见铜镜里微微上扬的嘴角,而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为什么笑?因为欢喜么?欢喜什么呢?
茫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更急促的敲门,门拉开,衣着褴褛的男子扑倒在地,我扶他起来,他却推开我,蹒跚行至世子面前,扑通跪倒,悲声道:“殿下——”
竟是程元嘉!
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世子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的脸上。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古怪的神色,不由自主退了半步,片刻迟疑,仿佛流星过去,我听见他低低的叹息。“藏书阁有坛石冻春,”他柔声道:“阿离,你去帮我取来。”
我应声好,转身出门。
走了约有七八步,忍不住回头,他还站在那里,手按腰间,眼帘微垂,隔得远,表情看不真切,只看到程元嘉摇头,他跟着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要再走,却被叫住。
他说:“我要出远门,阿离,你随我去么?”
我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但是我应了,我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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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出门,离城往西。
带的亲卫不多,却极是精悍。没有人说话,沉默如同夜幕一般坚硬,我原不擅长骑马,也不敢吭声。行了有三四日,众人神色渐渐严峻,一只叫危险的野兽,伏在阴影里,所有人都看得见,所有人都沉默。
守夜的晚上,孤月徘徊,一口气呼出,夜雾茫茫。
世子招手叫我过去。
连日奔波,每个人都憔悴,他生了青青的胡茬,眼睛却格外明亮,叫我去,却又不开口,良久,方才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阿离,你家在哪里?”
“蜀中。”太久没回去,忽然提起,舌尖艰涩。
“蜀中。”他虚虚重复,眼睛看着我,瞳仁里分明没有我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这样的沉默多少让人不安,但是王侯之家,总有些事,他不能说,我不能问,这是我知道的。
就在我以为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天亮的时候,他却又开了口,轻轻地,低低的,仿佛声音大了会将自己从梦中惊醒:“我家在怀朔镇……那是座灰扑扑的小城,土黄的房子,土黄的路,纵马奔过,会扬起一阵一阵的灰,我在那里长到五岁。”
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纨绔代言人,竟是个乡下长大的土包子!……我干干地说:“我还以为世子生就在邺城呢。”
他像是没听到我的话:“……我爹是个大头兵,喜欢与四方豪杰往来,家里穷得厉害,我常常在半夜里饿醒,二郎小,就会哭,他一哭我就给他喝水,水喝多了,肚子鼓起来,就像吃饱了一样。”
“冬天里冷,风刮得像刀割,买不起柴火,母亲捡了牛屎回来烧,但还是冷、冷……”
“渤、渤海王呢?”我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他口中饥寒交迫的孩子联系起来,我一直都以为他含着金匙出世,一下地就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那时候天下已经乱啦,”他微微一笑:“父亲奔走四方,没有人用他,或者用了又猜忌,于是全家总在半夜里逃命,有时候下雨,我那时候年纪小,马骑得不好,三番两次从马上掉下去,大伙儿被我拖累,追兵又实在跟得紧,父亲一狠心,就……如今我一闭眼,都还能看到他的箭尖,在暗夜里闪闪发光,阿离,如果是你、如果换做是你……”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所以我也从来都不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如果这个人是我,如果是我生命里最亲、最近、最爱的人迫不得已要射死我,会不会原谅他,还是我能不能继续爱他。
我想那应该是我生命里永远都不会出现的难题,所以思忖良久,只讷讷道:“……我也不知道。”而这时候,他的双目已经倦然合起,我于是想,也许他想要的,也并不是答案,只是一个诉说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权臣来说,不会太多。
突如其来响箭之声,头皮微凉。
夜袭!
我踢了世子一脚,走马示警,声才出,就成了移动的活靶子,箭嗖嗖嗖向我奔来。
好在侍卫们已经开始反击。
箭来箭往,密如雨下,最初的混乱过去,形势渐渐明朗,才看清楚对方人多势众,我原本就弓箭生疏,闭眼胡乱射去,天知道中了几支,偏了几箭,但是有弓箭在手,多少是个安慰,谁知这时候伸手一探,囊中已空空!
只能拖刀上了。
迎面一槊砸来,举刀相格,奈何对方力大槊沉,我被压得一退再退,执槊者步步紧逼,我步步后退,余光瞥见横地一枪·刺来,却再无余力回刀,不由心里一灰,想道:这下完了。
一瞬间的漫长,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呵斥:“傻了你!”
世子!
我惊得差点没从马上掉下去:他怎么会在这里?他难道不该早在亲兵护送下先行一步么?世子一口气挑飞七八箭,反手一刀,横拍我背上,又狠狠瞪视我,我忽然意识到这实在不是发呆的好时机,忙稍稍振作。
——世子没有被送走,就意味着我们还没有被放弃。
一线生机,生念炽如星星之火。咬牙拼杀,不知道中了多少箭,挨了多少刀,遍身伤口,痛得麻木,恍惚一轮又一轮马蹄来去,混乱中天昏地暗,血色充盈,看不清来路,辨不明去向,不管他来的是什么,只能胡乱劈砍——
“是我!”手腕忽然被制住,抬头,有人眉目如画。
手一软,长刀“啷当”落地。
有声微如蚊呐:“一个不留。”四个字,碎如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