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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满船清梦压星河 ...

  •   公孙茂林驻足抬眸,但见秦淮河中,远远飘着一艘画舫,灯火通明,船尾高挑挂着一个旗子,上书一个白字。
      画舫并未靠岸,公孙茂林正暗想,莫不是要考较水上漂功夫不成?忽听得白玉堂曲指打了个呼哨,徐徐清风送远,一至舫间便见人影晃动,有人小跑至船头,高声唤道:“可是少主回来了!”
      白玉堂道:“正是。”
      那人又唤道:“这便让船公移船靠岸,少主稍待!”
      一旁丁兆蕙不免暗道稀奇,哪回回府登舟通报过?不是素来一身白衣凌空而至的么?莫不是今日真个心上多了羁绊,连脚下都不利落了?
      不过是白玉堂念公孙茂林有伤在身,不愿他妄动真气罢了。又教丁兆蕙胡乱编排。可见他寻常为人惯是粗心大意,纵有佳人芳心暗许,只怕也品不出来。
      画舫悠悠凌波而来,驶至近前,公孙茂林见船头站着一人,小厮打扮,却分明位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的女子。他看了白玉堂一眼,心下好笑,方才自诩并非蚩妍不拒的登徒子,却原来竟是美丑不辨。佳人扮丑,也亏你过意的去。白玉堂见他神色,猜他心中所想,不免无奈道:“不必这般看我。多半又是输了赌约,正领罚呢。”
      果然,待靠岸停稳,三人甫一登船,便见那女子上前见礼告罪。那女子朝白玉堂盈盈一拜,笑靥明丽,道:“少主勿怪。方才与梓枫看戏,打赌输了,故而如此打扮。”
      白玉堂转头朝公孙茂林道:“可听清楚了?”
      公孙茂林心下又是一笑,这人江湖儿女,怎地小事上如此计较?面上只好笑着点头道:“是我想岔了,白兄勿怪。”
      白玉堂见他一笑,清风撩拨墨发,银蟾映衬乌眸,天地亦似多情,偏爱少年郎,一时间只觉星河风流客,入梦落凡尘。嘴上却不肯服软,只勾了唇角,淡淡道:“轻浮油滑,不可尽信。”
      丁兆蕙听那女子所言,却是哈哈一笑:“梓槿啊,你跟梓枫这个戏痴看戏打赌,十赌九输啊。”
      梓槿只苦笑一声,道:“丁爷莫要取笑了。不过是远远瞧了一眼,听了一句话,我如何料到竟能被她猜个八九不离十呢?”
      丁兆蕙奇道:“哦?不知你二人去往何处看戏,又赌得什么?”
      梓槿正待作答,却听得正主子吩咐道:“皓月当空,清风徐来,不若摆酒开宴,聊叙一二。”
      公孙茂林闻言一笑,张嘴却说的是:“白兄既道我轻浮油滑,此等附庸风雅之事,又岂可少得了我?不知丁兄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不免教白玉堂挑眉心道,还道你真个君子温润,却原来唇齿暗藏锋芒,倒是个妙人。
      丁兆蕙此番倒是识趣,得,一个轻浮油滑,一个附庸风雅,登对得很,我还凑什么热闹?只摆摆手,打个哈欠,伸了伸懒腰,道:“我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还是早早安歇得好,明日还要去审那蝙蝠呢。”直看得梓槿掩口轻笑。
      丁兆蕙见状暗道,待会若教你窥破你家少主情谊,看你如何再笑得出来?索性单手一挥,道:“梓槿,还不带路?我可还等着听你与梓枫的赌约呢。”
      梓槿见白玉堂亦朝她微微点头,心下已有计较,便笑道:“丁爷随我来。”
      丁兆蕙自与二人告辞,假睡真眠却不管他,且说,二人去了不多时,便有两位小厮于甲板上放置桌椅小食,又用备下炭炉便宜温酒,收拾停当,见白玉堂挥手,方躬身退至船舱。

      白玉堂放剑落座,斟了一盏酒,举至公孙茂林近前,淡淡一笑:“纵然附庸风雅,赏月吟风不必多论,这女贞陈绍,远年花雕却是不可不饮。”
      公孙茂林闻言亦是一笑落座,取过饮尽,只觉温热入腹,醇厚柔和,唇齿留香,不由得他双眸生辉,由衷赞一声:“果然好酒!”
      白玉堂又替他续上一盏,道:“十年陈的花雕酒,昨日方到。”原来竟是为你来的。
      公孙茂林又是一盏饮尽,舒眉一笑,道:“如此倒教我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花雕性温,多饮无妨。你这便宜捡得倒是值当。”一盏酒放于淡薄唇边,热气氤氲,遮了白玉堂双眸神色,待他仰头饮尽,已然又是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
      “白兄莫要殷勤相劝,我酒量浅薄,到时醉酒出丑,多有不美。”公孙茂林忙道,心下却是蓦然一紧,方才间清风美酒险些将他熏昏了头,应邀登船,夜不归宿已是难以交待,若再教人看出宿醉,只怕半月黄连汤药堪堪平息那人怒火中烧了。
      白玉堂见他不过两盏入腹,玉颜便起薄红,暗道酒量浅薄倒是不假,只是现下河畔笙管已歇,长天素净,绛河清浅,此番良辰美景,又有美酒在前,让他如何不起别样心思?
      白玉堂并不强劝,又替他添了一回酒,方缓缓道:“方才云翻墨楼中,你不过听丁兆蕙说了一句气海潜龙,便识破我身拜东海蓬莱岛。而递帕之时,我又分明听得你说鱼肠剑藏明辉阁。既不能多吃酒,长夜漫漫,不如替我解惑一二,聊以慰藉。”
      “这个......”公孙茂林闻言深悔方才一时兴起,教他现下进退两难。管这人是白玉堂也好,是罗云霄也罢,何苦竟来赶这趟混水,一个不慎,却要将自身搭进去。有心据实以告,实在错综复杂,不知从何说起,又怕言语疏漏,教人窥探了身世。若蒙混过关,却又如何对得起这人真心相待?踟蹰片刻,心道,也罢,既是真心相交,怎可不如实相告?纵然出了错漏,至多折些寿数罢了,左右不过还剩二十余年,又怕什么?
      话虽如此,事到临头,却怕眼前这人当真计较自己先前有意欺瞒,只好多饮一盏酒,多添一分胆色。一盏饮尽,方轻咳一声,道:“实不相瞒,公孙茂林并非在下真名。”
      白玉堂心道,果然如此。面上却是奇道:“哦?那你真名是?”
      公孙茂林听白玉堂语气殷切,不免心虚垂眸道:“在下姓展,单名一个昭字。”
      “大鹏翅展,昭若日月。好名字。”
      公孙茂林,不,展昭余光见白玉堂闻言淡淡一笑,神色未变,心念骤转,脱口而出:“原来你早就猜到了!”
      白玉堂左手支颐,右手食指指尖敲击盏沿,轻笑道:“是啊。”
      展昭闻言只觉酒气上头,熏了眼睛,不然怎会见这人笑得如此奸猾,什么玉面修罗,眼前活脱脱一只玉面狐狸!不免一时气结,道:“你!你既一早猜到,又为何这般戏耍于我!”这话说得却是一时气急,不讲道理了。分明是他有意欺瞒在先,难道便不许旁人聪慧识破在后吗?
      白玉堂又是一笑:“冤枉。我处处真心相待,何来戏耍一说?”堵得展昭一时语塞,半晌才说了一个“你”字,郁结于心,又不好迁怒旁人,只好将空盏斟满,饮入腹中,来盖一盖腹中些许怨怼。
      白玉堂见他一气之下,连饮三杯,不免好笑又好气,笑他平时虽是君子作风,耍起脾性来,倒平添几分稚趣可爱,可又气他不爱惜身体,花雕虽是性温,多饮无妨,然则急饮伤身,何况实在气头上,忙出手相按,教他暂停添杯续盏,无奈道:“你若有气,直说便是,何苦竟与自己过不去?”
      展昭闻言倒是气笑了:“正话反话你倒是一个人说全了。”可待气头稍过,细思之下,这人待自身确无半点虚假。便是蓬莱一事,他也是一笑应了。反观自身,竟连姓名都瞒下了。况且,纵然他猜出自己身份,亦不曾点破,只不过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一时羞恼便罢,又如何能当真动气呢?只怪贪杯误事,一时不察,这些小脾性都涌了出来,现下却如何收拾?他却不想,任是君子持重,不过是二八年岁罢了。既食五谷杂粮,少年意气总是沾染几分的。便是白玉堂这般年岁时,常常寒眉倒竖,与人为难,不比现下锋芒暗敛,韬光养晦。他正为难如何收拾,白玉堂却暗叹道,好容易教你动一回怒,却也是薄怒,这便惨淡收场了。温润如玉,美则美矣,总不如嬉笑怒骂来得鲜活好看。应当是二八年华的意气少年郎啊,却不知何事压于心间,教你不得展双眉?
      白玉堂既看破他为难,又如何舍得,温言缓缓道:“你与那琵琶女对战之时,我便隐隐觉出你应对招式纵然精妙,却似临时修成。后来腕间按脉,探知你一身修为,不免猜想你瞒下了本门功夫,否则纵然那琵琶女有鱼肠妖剑护持,也难斩断你流光软剑。便是我于你这般年岁时,若与你功夫相较,只怕亦在伯仲之间。那时已暗生猜想,你却开口自称复姓公孙,双名茂林,又让我如何轻信?再后来,丁兆蕙无意说出气海潜龙一事,被你一语道破,我便知你定然师承名门。若要再多,我却猜不出来了。”
      展昭疑惑道:“可你方才分明!”分明说你早知我身份。
      白玉堂不免又笑,道:“怎么?难道只许你欺瞒,便不许我施诈么?”
      展昭毕竟理亏在前,又怎好再与他言语纠缠,正欲轻咳一声揭过,又听得他道:“你是展昭也好,是公孙茂林也罢,我交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虚无的名号。”
      展昭闻言猛然抬头,见眼前这人笑意虽浅,眸中却是不容错看的真挚情谊,纵然深知尘世难逃世殊事异,情随事迁之变,却仍止不住心下一暖,眼角微红,道:“白兄真君子。”
      白玉堂见这人说着竟红了眼角,只怕是身有际遇难言说,心下一声轻叹,不好点破,只顺手替他斟了一杯酒,摇头笑道:“不然。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你我二人既饮这女贞陈绍,却如何算得君子?”
      展昭闻言倒是丢了旁的心思,忍俊不禁道:“牵强附会,做不得数。”
      白玉堂却道:“我不过才说了你一句轻浮油滑,你左一句附庸风雅,右一句牵强附会,倒将我贬得出不了门,见不了人。”
      展昭心道,不怕小人难缠,就怕君子赖皮。到底嘴皮子功夫未曾修炼得炉火纯青,只好扬长避短,笑道:“在下失言。”
      白玉堂道:“既如此,今夜你我不醉无归,才算不负‘小人’之名。”
      展昭闻言不由苦笑,先前一场欺瞒,竟要醉酒来补,真真是得不偿失。只是言语已然得罪,若再推拒美酒,不免短了意气,亦教人误会结交之心。
      又是一盏暖腹,暮春夜风微凉,拂过他眉眼,吹散些许酒气,却吹不散他眸中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白玉堂见他多吃了几盏酒,便心神松弛,抬首望着夜空,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尽是笑意,露出浅浅梨涡,教人贪看这年少儿郎,挪不开眼去。
      白玉堂见状,心似漏跳一拍,手中杯盏一顿,眸中神色一闪而过,看不真切,却淡淡问道:“在想什么?”
      展昭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起了山中岁月。”
      白玉堂闻言不免心下推算,江湖盛传你南侠客之名,不过是近一年之事,都只道常州遇杰村,从未听闻师承何方。现下既说山中岁月,料来定指山中学艺。既知鱼肠剑,只怕与明辉阁有些渊源;识破气海潜龙,竟又与蓬莱有些交情。却不知是这世间哪座嶙峋峰峦渡你这一身修为,予你这一身气度?等等!山中岁月?明辉阁?蓬莱?莫非他竟是?!一念从他脑海中倏然闪过,不免教他脱口道:“陵阳山?!”
      展昭听得心神一惊:“白兄怎知?!”
      二人四目相对,一人惊诧,一人惊喜。虽惊世间竟有此奇缘,却喜阻山隔水终相逢。
      白玉堂又道:“尊师可是莲台峰上不周道人?”
      展昭亦点头称是,眉眼间俱是不加遮掩的惊疑:“莲台峰峰峦嶙峋,峰腰悬石错列,除却我门中数人,鲜有人迹。白兄却是如何知晓?”
      白玉堂替他续了一盏酒,反笑问道:“莫急。却说你是如何知晓气海潜龙归蓬莱?”
      展昭坦言道:“莲台峰上有一藏书洞。洞中藏书万卷,我练功闲暇,常借看一二。”
      白玉堂又道:“那鱼肠剑藏明辉阁,亦是书中所载?”
      展昭点头道:“正是。”
      白玉堂道:“何书?”
      展昭不假思索,道:“江湖异闻录。”
      白玉堂心下微动,问道:“何人所写?”
      展昭道:“樊笼客。”
      白玉堂挑眉,疑道:“樊笼客?”
      展昭点头道:“正是。应当是假名。”
      白玉堂道:“书中可还写了什么?”
      展昭摇头道:“此书残缺不全,似有人着意损毁。故而明辉阁之事,所载不详。”
      展昭见白玉堂闻言沉吟不语,便道:“白兄若有意,来日你我同上莲台峰。许是我年少看书不经心,或有错漏也未可知。”
      白玉堂见他相邀,抬眸笑道:“我师父曾说,莲台东望,可见太平湖烟波缥缈;莲台西眺,可见众峰峦嶙峋叠嶂,是个修仙问道的好去处。若能与你同登莲台峰,我自然是不推辞的。”心下暗道,若早知你在那莲台峰上,那次师父访山寻道,我定然跟随左右。
      展昭闻言不免奇道:“武圣人曾至莲台峰?可我并未听师父提及。”
      白玉堂又道:“只为武圣人这个名头扰人,故而,我师父江湖行走,常用夏玉奇之名。”
      展昭一惊,道:“‘西洋剑客’夏玉奇?!原来是他!原来他便是武圣人!”
      白玉堂见状顿生好奇,道:“怎么?你见过?”
      展昭想起那日师父命他相送下山,却见那人摆手笑道:“你于山中悟道,我于海上修行,不必拘泥这些俗礼。后会有期。”说罢,振袂飞身而去,不复相见,便摇头笑道:“只堪堪见过一个背影罢了。那日师父命我相送,那人笑道不必拘礼,转身便走。我见他去如飞鸟,腾跃自如,不多时,身影便小如墨点。我问师父此为何等身法,师父却只笑道,既于海上修仙,修的自然是虚无飘渺影。”心下不免暗叹自己痴顽,那时师父便看破那人身份,言语点化,可笑自己竟浑然不知。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何处修得虚无飘渺影,自然是东海蓬莱岛。
      白玉堂赞道:“好一个‘虚无飘渺影’。尊师好眼力。”
      展昭回过神来,却是无奈一笑:“白兄,我这家底掏了干净,你却还未说是如何猜到我是莲台峰中人。”
      白玉堂得了便宜,见好就收,便笑道:“我师父性子孤傲,不喜结交,却曾与我说起九华山中莲台峰上与一道友彻夜谈经论道,斗转星移竟不自知。他又说与那道人兴起比剑,伯仲之间,遂起惺惺相惜之意。见那道人剑法奥妙,问他可有收徒传授,那道人叹道,收徒事累,只收得三徒传习。大徒儿响遏行云技未穷,却不堪受山中寂寞,早早辞归。二徒儿生性沉稳有余,机变不足,痴迷剑术,只可传质朴一脉,却不可得灵妙精髓。唯有小徒儿,灵资天成,心性纯良,可堪大任。我师父听罢临时起意,与那道人定下五年之约,说五年之后,再上莲台峰,携徒对阵,论一论究竟是山中道行高深,还是海上修为精进。”
      展昭闻言面露恍然之色,道:“怪道师父叮嘱明年中秋,需回莲台峰上。原来是为了此事。只是......”
      白玉堂见他欲言又止,心下猜到几分,道:“只是什么?”
      展昭叹了口气,轻笑道:“哎,只是,我却打不过你。”
      白玉堂道:“未曾交手,又怎知打不过?平白输了气势。”
      展昭眸光一闪,心念一动,轻咳一声,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自然是打不过的。技不如人,不如早拜下风。”
      白玉堂闻言不免气笑道:“好一句牙尖嘴利的‘闻道有先后’,你这分明是说我占了年纪的便宜。”
      展昭摸了摸鼻尖,笑道:“我依稀记得,方才白兄说过,若我与你年龄相仿,比武相较,只怕亦在伯仲之间。”
      白玉堂见他笑得着实恣肆了些,心道,好啊,倒教我搬起石块砸了自己的脚。江湖传言南侠客温润如玉,我看分明是个伶牙俐齿的!怪道不周道人说你灵资天成,可堪大任。只是言语上却不能输了阵仗,见他谈笑间双眸亮如星辰,面上不由浮了些许轻薄笑意,刻意靠得离那人近些,字语轻吐,道:“是啊,君恨我生早,我恨君生迟。恨不生同时,日日......”
      白玉堂话未说完,便见展昭蓦然红了双颊,薄皮红脸纵然好看,却更贪图来日方长,不由得他话到唇边,堪堪改口:“日日与君比武相较,看你我二人到底何人更胜一筹。”
      即便是临时改口,好歹是圆了回来,免教展昭受坐立难安之苦。只听他言道:“可惜今日我二师兄不在,不然白兄你与他比剑,倒是颇有看头。”
      白玉堂道:“看来,你师父说他未得灵髓,多半是爱徒心切,谦辞罢了。”
      展昭点头道:“二师兄于剑术一道,同龄人中,确然,难逢敌手。”言语间莲台峰中风骨毕现。
      白玉堂闻言笑道:“这般推算,你那大师兄谅必早已行云响遏,而你这小徒儿,来日只怕蛟龙得云雨,更非池中之物了。”
      展昭不防白玉堂竟能这般举一反三,不由无奈道:“白兄莫要打趣。此话若教师父听到,只怕要罚我三年不得下莲台峰。”
      白玉堂也不纠缠,只问道:“不知你那大师兄是?”
      展昭微微一笑,大方道:“欧阳春。”
      此言却是惊得白玉堂翻了酒盏:“北侠欧阳春?!”
      展昭见他惊诧至此,不免提了心神,道:“正是。不知白兄可曾相识?”
      白玉堂冷笑一声:“相识,自然相识。不仅相识,还熟得很呢。”心下不免咬牙暗骂,好你个欧阳春啊。亏得你我相交数年,竟连这般师承都瞒下了。把我白爷爷当什么人了!此番却还有脸让我照应云翻墨楼中!下次见你,定要削掉你半部长须方罢!呵,一个北侠瞒师承,一个南侠竟把名姓都改了,这莲台峰中真是修得一个个的人情淡薄啊。
      展昭见白玉堂神情寒厉,暗道,莫不是大师兄曾与他有隙?
      白玉堂怒火于心,抬眸却见展昭神色,免他心有挂碍,只好暂且按下,转念又想到云翻墨楼中一事,心道,莫不是欧阳春这厮为了一个盛笺笺,竟把自家师弟也卖了?有心查问,便道:“我与欧阳春相识数年。今夜入云翻墨楼中便是他来信所托,照看一二。却不知你又缘何身处其中?”
      展昭闻言心道,既托照看楼中,便是敌非友,莫不是?莫不是大师兄也瞒了他?!展昭越回想他方才神情越觉出不妥,暗道糟糕。接二连三遭人欺瞒,我便罢了,左右是新交,可怜大师兄这个旧友,只怕来日相见,别有一番滋味了。念及此,展昭不敢再有遮掩,坦言道:“我入楼中,只为报会稽侯当年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此话从何说起?”
      “我幼年父母双亡,流落会稽。天降大雪,险些冻死破庙中,是他命人送我一碗热粥,赠我一套冬衣。我那时病得昏昏沉沉,其余记不真切,只听得旁人唤他‘侯爷’。若非他那碗热粥,我断然等不到大哥前来寻我。故而我特地前来报恩。”展昭不由想起那日三寸冰雪封路,前天夜里受了风寒,缺水少米又是单衣裹身,寒冷刺骨,靠坐莲花座下。眼看着一命将亡,迷蒙间却似见一白衣人伸手摸他额头。待要睁眼细看,却是力有未逮,神智昏沉,瞧不真切,唯有口中热粥渡他过此劫难。
      白玉堂闻言心下一叹,这般气度风骨,还道是自幼修于莲台峰上,却不想竟受幼年漂泊沦落之苦。旧事重提多辛酸,白玉堂不愿惹他伤心,那赵允让虽否认相识,然时隔已久,容貌有变,相逢不识也是情有可原,只是皇家之人,还是少有牵扯为好,便道:“君子报恩,十年未晚。他当日送你热粥,你今日救他性命,也算两清了。”
      展昭却摇头正色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白玉堂方才见赵允让举止遮掩,非为君子,已有三分不喜,此刻又听得展昭这般说辞,心下不免又记上一笔,却不好说他是君子纯良过了头,只问道:“你救他虽有旧因,探他踪迹也非难事,却是如何知晓今夜楼中不太平?”
      展昭道:“大师兄江湖行走,门路甚广,我托他留意会稽侯,才有今夜之事。”
      白玉堂心道,算你欧阳春良心未泯,却仍有一惑未解:“那腕间绿丝又是何人替你系上的?”
      展昭见这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又想到之前自己竟教人如此误会,不免又羞惭又好笑道:“一时错系罢了。若再问,我可要恼了。”
      白玉堂见他羞恼之下,眉眼倒是生动许多,心下欢喜,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倒也不纠缠此事,只笑道:“好,不问也罢。吃酒。”
      二人此番师承相告,渊源相知,前番不识皆因相隔山海,此时对酌却似得遇知音。一盏饮罢,相视一笑,见月光如水,水光接天,不由得他二人抬首望月。一个年少焕然,想攀桂宫借花酿酒相酬,一个心思内敛,却想向相思树底讨赤绳牵情。只是广寒清冷,姮娥寂寞,虽许人间银光洒遍,许不许人间情暖三生,却是两说。

      而今日元宵佳节,二人湖中亭中再饮女贞陈绍,想起去年暮春初遇往事,不免各有滋味涌心头,又怎能不多饮一盏佳酿,不浇胸中块垒,但为相识意气!
      展昭见白玉堂举盏又似殷勤相劝,忙苦笑告饶道:“我酒量浅薄,暖身即可,不能多饮。昨宵宿醉方才缓过神来,若再如那夜醉后不知天在水,只怕真要落得个水中捞月,落水而亡了。”
      白玉堂闻言不免笑道:“天光大白,水中无月,何来捞月而亡?纵然坠水,也只怕是你临水照影未留神吧。”言语虽是调笑,心下却是顾念,本也只做暖身之用罢了。
      展昭见他果然停杯投箸,言语却惯是轻浮撩拨,幸而数月相处已将脸皮修炼得微厚了些 ,又思及暮春夜饮往事意趣,忍不住轻笑道:“玉堂谬赞。临水照影这话,只怕用在你自己身上,更为妥帖些。”
      少年华美凌云气,承影无情见血回。展昭曾问丁兆蕙白玉堂少年时是如何模样。那丁兆蕙脱口便是一句“少年华美,狠辣无情”。岁月将他修得锋芒内炼,却是愈彰其容貌华丽。
      白玉堂闻言望去,见展昭眸中点点狡黠揶揄之色,心道,脸皮倒真是养厚了些,胆子也是养得肥了。此时若不煞你威风,来日榻前只怕难立规矩,便淡淡一笑,信口说道:“临水照影空有貌,拣尽寒枝未肯栖。若得两心昭日月,玉堂金马尽可抛。”断句咬字分明着重一个“昭”字。
      展昭遇着个中高手,不免显得根基未稳,道行浅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句,单单学了皮毛面红耳赤,未学得内里心机腹黑,又如何不在白玉堂言语暗流间败下阵来?心神聪慧,虽领其意,怎奈口舌笨拙,数度开口,只说了一个“你”字。
      白玉堂占了便宜,却不肯收山,只装腔作势,笑道:“我却如何?”
      展昭见他竟这般无赖,道:“你却是这般泼皮无赖,空负这身临水照影好皮囊!”
      白玉堂闻言笑意愈浓,道:“既是皮囊,又有何惜?”
      展昭教他堵得一时语塞,左右口舌之利比不过他,索性转头不理,只看这湖畔白鹭点点,漫步啄食。
      白玉堂见他看向别处,知他心下窘迫已极,穷寇不可追,便收了旁的心思,只道:“晚些时候我送你回开封府。”
      展昭闻言微诧,回头看他,道:“此地离开封府衙尚有路程,又值下雪路滑,纵然流星踏雪千里良驹,你若与我同去,定然错过府中元夜观灯,多有不美。待我稍后与南明先生他二人辞行,单行便罢,玉堂不必相送。”
      白玉堂心道,若非为你,我早回陷空过年守岁,又何至于受诸位嫂嫂埋怨?你倒是个不见情的,看了戏便要走,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口中只道:“无妨。纵然错过这府中灯火,去途归程,亦可赏开封沿街花灯。”更何况,若不得与你寒夜挑灯,秉烛同游,岂非空负这元夕良辰?
      展昭听他如此说辞,倒也安排妥当,便笑道:“如此甚好。这开封花灯,我却是头一次看,不知与江南可有不同?”
      白玉堂道:“天河繁星,人间花灯。纵有不同,祈愿赐福之心总是不错的。”
      展昭闻言淡淡一笑,是啊,祈愿赐福之心总是不错的,却不知我心中所愿哪位仙家肯赐福一二?
      白玉堂见他神情空远,笑意淡薄,不由想起暮春夜饮那晚醉后他亦是这般神情。那时白玉堂自身已然半醉,不知是醉酒,抑或是醉了别的。二人喝得酒尽盏空,意兴正浓,抬眸望去,但见展昭玉面飞红,双眸清亮,嘴角含笑,却总教人醉眼看出几分凉薄之意来。白玉堂心下滋味难辨,不免开口问他,如何笑得这般惨淡。
      展昭闻言一愣,见白玉堂目光灼灼,却是借着醉意,朝上指了指天,又朝下指了指水。
      白玉堂仰首,见那绛河清浅皓月婵娟,然,不可及;他俯身,见这十里秦淮烟波浩渺,然,不可亲。天地逆旅,人生如寄。
      白玉堂忽然明了展昭所指,待要开口,却见他以手为枕,醉入梦乡。白玉堂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竟这般睡着了。浮生若寄,白驹过隙,世间何人不为此事所扰?古来帝王尚且不问苍生问鬼神,又何况芸芸众生?只是,纵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若得遇知音,又何羡大椿者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展昭却似已沉沉入睡,半点不知身外之事。
      语落风中不可追,天地俱寂,一时间,竟似只余他一场清梦,满河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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