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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命运的交会 ...


  •   多年以后,迪恩·阿尔弥索拉仍记得自己曾面对着恶龙时从它的邪恶的眼眸中看见自己英勇无畏的样子,那是她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候;尽管她在过去的十年里一直觉得自己看见的应该是孪生妹妹迪娅·阿尔弥索拉,愧疚之情如同三十年前那日归途中海妖用歌声泛起的浪花一样,她甚至没有亲眼见到迪娅·阿尔弥索拉的逝去,她在得知了惊逝以后,她的绝望险些使那些赐予时间的魔法变得可用以复活死者。
      苍老的魔法未能如同她每日在海平线上看见的黎明那样穿破时间的壁垒,只是不断地剥夺着她拥有的一切,不断地赐予着从诗歌中看见的那个名为“孤独”的东西。她有时既感到自己不幸却又万幸,如同生在早春的花。那条恶龙最终死于迪恩·阿尔弥索拉对它时间的剥夺,只留下了一方六十四立方米无色的灵魂,恰似她的某个友人离开人间时遗留下的东西,只是那颜色神秘不已。
      如今她一直在寻觅着有什么方法可以将周围的故人或陌人全数挽留在身边,直到深渊开始入侵人间时,她仍然没有找到方法。
      在伊利克·黎瑞尔在岗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中,他也感染上了和迪娅·阿尔弥索拉一样的瘟疫,那是一种很容易被初次治愈的瘟疫,但是复发的致死率竟高达了百分之九十七点二四。初发症状是浑身发热,惧怕一切寒冷,甚至是时雨的落下都能让患者感觉如同置身于冰窖中,但是仅需一汤草药就可以轻易治愈。与其说是“治愈”,不如说是让瘟疫进入了潜伏期,如果到了合适的时机,患者的身体会开始微弱地散发着淡蓝色的光,尤其是在子夜时,那亮度堪比一只纷扰的萤火虫;同时患者会感到浑身无力,仅仅在三天之内便会下身瘫痪,头部肿胀得极大,时常会幻听……最终身体会在某天的夕阳中恢复到未感染病症之前的模样,如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后在夜色悄落时安然睡去,不复醒来。
      迪娅·阿尔弥索拉顽强的生命力只撑到了那次任务前一年的冬天,她早就凭借着她顽强的生命力感动了命运女神赫伊诺卡娜,能撑到冬天,明明是不幸的事情,她却满怀感激地合上了双眼,只是遗憾姐姐不在身边,但她已经很满足了。谁都不想在冬日里死在索沃兹的瑞雪节的庆典中,那日将夜之前的残阳似血,映在了迪娅·阿尔弥索拉对伊利克·黎瑞尔红色的吻中,却在她死后霎然褪色,如同夕阳一样;而瘟疫也是通过了这一吻传染给了伊利克·黎瑞尔,那一天夜里,他并没有因她的死亡而哭泣,也不为她可以脱离人间苦海而感到高兴,眼泪只有在后来从瘟疫中侥幸活下来以后才如同山间的泉水一样涌出,在三天的哭泣之中,夜里他常常惊醒,而三天后,眼泪流尽了,再哭泣时竟流出来了鲜血,于是他突然破涕而笑,只是因哭泣已近失声的他在大笑起来时总感染出了荒悚的空气。他把自己关在了一个无法突破的透明牢笼中,旁人由此看他如同看着一只无声的猛兽。
      他早就应该习惯了这样的事实。总是不动声色,甚至连他在他的姑姑伊约拉·希诺兹·黎瑞尔的葬礼上仅仅是一言不发,不悲不喜。大部分人都因此认为他是一个无情的人,他却总强笑着说:“我不怕失去了,所以我害怕得到。”
      然而迪恩·阿尔弥索拉等了三十年,仍然没有和伊利克·黎瑞尔说出一直以来想说的那句话,有如岩浆一般炽热。即便是事到如今,她仍然没有明说,哪怕是再迟钝的人,在三十年的日复一日中,也不可能看不出来那些具象化的想念藏有什么含义。只是她一直在猜忌,是否自己一旦被他接受了,就会成为妹妹的替代者,这样的感情并不是她的初衷,她也害怕那将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她与生俱来的神性驱使着她对人间几乎不管不顾。亚涅尔罗德的神明们一直是如此——能力越强大的神明,对于人间的理睬程度就越小,但神性却是神明与生俱来的东西。于是她就可以留有足够的精力去寻找那些可以挽留住身边人的咒语,直到,伊利克也寿终正寝。
      伊利克·黎瑞尔曾在某个追剿梅尔基亚斯骑士团的夏夜中遇见了过去的自己,只不过并不是自己,却是一位有着那时青涩的记忆的少女,但是自从十七年前自己从檀木棺材中破棺而出时,他就坚信那个青涩的自己已经死去了,已经死在了棺材中,而他却于九月的秋雨中宛若新生。
      那个夏夜,清风刮来了一整片银河,璀璨于荒野之上,但是风并没有停下,它继续吹着,仿佛在觅着世间逝去的一切,尤其是那些没有归期的人或物。伊利克·黎瑞尔不希望风能给自己任何的失而复得,但是现实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与想法背道而驰,克莱芙尔·奈亚克的出现恰似命运予伊利克逃避中的一场短兵相接,却差点因自己的鲁莽演变成了趁火打劫。
      幸亏了迪恩·阿尔弥索拉将时间静止了,否则那位梅尔基亚斯骑士团团长的私生女就将惨死于塞林格斯长细剑之下。但是也正因此,克莱芙尔·奈亚克陷入了持续半个月的昏迷。
      “将军……您真的已经不需要那段记忆了吗…您和那个少女的誓言…”克莱芙尔·奈亚克坐在荒野上的无人村庄的北口的一块巨石上,正对这坐在村口牌坊下的长凳上的伊利克,巨石后面就是一条平淌的河流,缓缓流入谧光的海洋。“那个少女”就是迪娅·阿尔弥索拉,而克莱芙尔在说起时,眼前只有那个十六岁的少女:一身勇气、有着和她母亲一样坚毅的眼神、沉默寡言却乐观积极、羞涩……这是伊利克在过去少年时对于迪娅的印象,直到现在他仍然这样认为。
      “她如今身患重病,是那种我无能为力的疾病…我至今和她…不过是朋友罢了,那种无限接近于恋人的关系。别人看来也许很痛苦,或者很幸福……我觉得不过是很平常的关系吧…更何况那时的记忆,只要有任何人记得就好了,自己偶然想起来这些事情难免痛苦不已。”伊利克笑了笑,只是继续擦拭着剑,寒芒始终未出,如镜的剑面映着天上的星河。皎洁的月光明亮照下,向着荒野遥远望去,几只萤火虫走丢以后又互相开始纠缠着,亮光遥渺。伊利克只是靠着声音在对话,他的视力大不如前了,但可以在黑夜中通过声音来判断声源的位置;克莱芙尔似乎天生就有白夜视(在黑夜中所见的事物与白天完全无异,偶尔看夜空仍然是蓝色的,甚至还带有银河),所以她死盯着那把长细剑,脑海里推测着伊利克下一步的行动。
      “所以……我是不是来错了时候”她撩了一下因风吹乱的头发,又戴上了衣帽。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并不介意;事实上…我知道你的身份,克莱芙尔·奈亚克,梅尔基亚斯骑士团团长洛尔达莫·弗里德的私生女,从你一开口我就有一种感觉在心里波动,仿佛我们从前认识一样……但是我的年纪足够做你的舅舅了…啧。那么,我应该把你归为梅尔基亚斯骑士团的残党吗”伊利克在每次停顿时都停下了擦拭,风速徐缓下来了,却仍马不停蹄地向着南方的森林跑去,留下一阵草腥与腐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不,您不能这么做。先父的所作所为我自然很清楚有多么恶劣,但我…我不愿意背负那些罪名,我根本就是被…被推上团长的位置的!”她早就猜到了在伊利克猜到自己的身份以后会说什么话,但是她莫名其妙于为何自己的身份会暴露。她的双腿开始微颤起来。
      “那你先父的所作所为应该由谁来承担难道就任由那些财宝失踪、那些血液白流吗伊利克说着说着,太息一声,随即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你会落入我手里的,但,那时你大概就到了可以承担责任的年龄。”
      “将军,如果我反悔呢?我…”其实她更想说“忏悔”,却还是忍住了。因为所有的忏悔都要以赫尔贝米特(暗之女神)与米尔达修拉(冥界之主)的名义为前提,如果并不信仰他们,那么忏悔如同在欺骗神明,虽然并不会发生什么,但只要在以后的日子里想到神明正在看着自己,心中难免不太好受。
      “你当然可以反悔,然后与你先父生前给你铺设好的道路背道而驰,你当然可以这么做……但是,总得有人承担那些罪责。而且,我的使命就是剿灭梅尔基亚斯骑士团的残党…你不会被杀,至少…我不会杀你……”伊利克在说到“至少”时,语气很明显地加重了。他并不是同情,任务上要被清理的对象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只不过是想让克莱芙尔离自己远点,同时,他也相信克莱芙尔看见了塞林格斯长细剑,那是一把只有剑尖戳破了敌人以后才会显现出侧锋的长细剑;剑身是半透明的,如同染色的玻璃一样。
      “谢谢。”克莱芙尔暗自长吁了一息,却总感觉自己可以看见嘴里吐出的白气,“我想……如果我能够知道她的病症的话,或许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
      “就连宫廷的医生也无计可施的事情,你仅仅是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治好?”伊利克大笑起来,眼前却全是近日来在病榻上无力的迪娅·阿尔弥索拉,有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笑声愈大,愈发残忍。克莱芙尔也附和着笑着,只是笑了没两下就因尴尬而收敛了。
      “骑士团云游四方,各地的奇闻异事都收入囊中了,我自然可以翻寻出来相关的事情。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治好了她,那么…您是否会答应放他们一条生路?”
      “你想谈条件?当然……当然可以,”他的潜意识在告诉他应拒绝她,但他并没有,“只不过,这件事要在你真的治好了她以后再商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耍我。”
      “就连我的命都在您手上了,我骗您又有什么好处呢?”
      “喂,我说了,我不会杀你。”
      “如果你放过我而去杀死他们的话,我恐怕也迟早会遭受牵连,当然我不是直接死在您的剑下……或许算得上是间接的吧。”
      “唔…我答应你,但如果你没有治好她,你就……”伊利克一时语塞,仰望着星空,盯着某颗叫不上名的星星,又忽然说,“呃,你和你的骑士团就编入国家军队中去。“
      ”一言为定。“
      ”嗯……“
      ”但,将军,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怎么知道我是……“
      “‘我’的一部分在你的身体里传达了信息给我…听上去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啊……那,将军,您是否是完整的?我是说灵魂…“
      ”如果加上你身体里的那部分,我就是完整的;但,那样的话,你就不完整了。“
      ”她…她知道吗?“
      ”什么?“
      “您的灵魂……“
      ”知道或不知道又怎样呢?她的宿命也许是先我一步离开吧。她能够走到今天,似乎已经很惊人,却也很累了。这与年少的誓言相悖……我也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我窥不见命运的伏线,于是就有了各种猝不及防的布局谋篇。“
      ”我想我可以治好她。“
      ”但愿…我姑姑说过,‘人在知道了自己将死之时,也就不再向往着什么美好的未来了,只是想着在余下的日子里安静稳当地度过下去;可如果说这场死亡并未如约而至,最后如果是一场玩笑的话,恐怕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因为真正的死亡会导致人的心死,一旦心死,你眼中的万物就都披上了一层悲戚的色彩,甚至觉得触不可及。’“
      ”呃……“
      ”如果她已经心死了呢?我还要不要去救她呢?“
      ”救。“她平静地说道,却颇有斩钉截铁的暗势。
      ”答应的事情不能反悔,对吧?“
      ”嗯,将军……您…的誓言,也应该遵守吧?“
      ”有的时候,遵守某个誓言并不是你想遵守就可以遵守的,倘若命运不允许你,你也不堪强求。但是我尽量遵守吧……只是,如果是年少的不经事的誓言…还是少去想好一点。“
      ”’答应我,在我还未离开世间之前,你不能离开。‘“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这句话的文字,用的是索沃兹的国家印刷体,方正的样子却并没有誓言的庄严感。她在说完这句话以后,风声吹来,搅断了话音刚落的静谧。伊利克拭剑的手停下了,太息一声。
      ”是这句话,但……现在听来只有尴尬,尴尬得像是一场嘲讽。嘛,我还不能死……“
      ”总之,’死‘这种事情,我希望仅仅是想象而已,永远仅仅是想象就好……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气氛有些凝固了。克莱芙尔·奈亚克或许在伊利克眼中是不请自来,但她真的仅仅是偶遇而已,甚至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走到这片原野上,也许是途经?她觉得恍惚之间有暗线埋伏在血脉里,联结着自己和伊利克;但说到底仍然没有什么证据足以说清道明这种感觉的存在。
      那把长细剑一直在吸引着克莱芙尔,也许她继承了她父亲的癖好,就是收集任何的奇珍异宝,而她偏偏对兵器之类的东西颇感兴趣。她看得很清楚,那把剑就像是用玻璃磨成的一样,透明而又锋利;而在剑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张纸条,又像是一张残破的羊皮纸。克莱芙尔不禁想着,若有一天这把剑断了会怎么样?里面的纸条会掉出来吗?
      她目测那把剑有1米长,看起来并没有相匹配的剑鞘。似乎全剑的重量都集中在剑柄上了,只有那里是铁制的。这应该怎么劈砍呢?看起来并不怎么方便啊……
      “是啊……那,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伊利克起身来,转身面向空无一人的荒村,他在半分钟的沉默中由刚才提及的“死亡”又联想到了自己一路上走来逝去的那些生命,他不禁有一点难过;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仍未昭瞑,眼角难免挤出来了几滴眼泪,这是他背过身的原因。
      “莫尔比斯瘟疫。”她抬起头来,仰望着满天的星闪,蔚蓝的天空以及稀绝的行云在星闪间映衬着,她又有了第一次看见星河时的激动,如今所见的星河,比她第一次看见时,少了很多的星星,但这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没什么关系,星星只要仍然在闪烁就可以了,消失的那些星星在她看来是瑕不掩瑜的存在。
      莫尔比斯瘟疫,其实就是被记载的霍乱而已,这个名字是从骑士团云游四海对于这种病症的众多称呼之中综合而来的。她未能见得洛尔达莫·弗里德死前的最后一面,只是被人安排说在门外等候,却最终真误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霍乱?”伊利克听她的发音,他只是随便猜了一下。
      “您的国家这么称呼它吗?”克莱芙尔从巨石上跳下来,她看见了伊利克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向着她挥舞了两下长细剑,还好两人的距离足有五米,不然克莱芙尔的胸口肯定会被划上一道深痕。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背部贴在了刚才的那块巨石上。
      “啊……”伊利克这时才注意到,原来克莱芙尔说话一直有一点索沃兹东部的口音,但和自己的故乡仍然相距遥远,他也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故乡,他经了多年的历历迁徙已经适应了奔波的日子,他就算不为了那些所谓的荣耀而去适应,那些悲艳的风景也值得他去适应这样的生活。
      “其实我原本也是索沃兹人,但……先父一直不让我离开骑士团总部。”克莱芙尔并不知道伊利克患有夜盲症,或许刚才的动作的原因就是这个。她的眼前猛然浮现起了童年的日子,那些在如同迷宫一样的老旧城堡中漫游的日子,如同童话故事一样并不真切,但她至今仍为自己亲历过这一切而感到不可思议。而如今这些东西已不足以用来炫耀。
      “那你的母亲呢?”
      “她在我的年龄足以开始记事之前就消失了……”
      “真是的……”
      “将军,都快子夜了…您真的…不休息吗?”她尽量放低脚步声,向着伊利克缓缓走去,白夜视下,那把剑的模样吸引着她,不,应该是那张残破的纸条在吸引着她。
      两人的相似之处,便是无法使用魔法,这也是洛尔达莫·弗里德在生前对她百加呵护的缘由——这个由魔法构成的世界对她而言,太危险了。
      “这味道让我睡不着。”伊利克又转过身去,面对着那片死寂一样的黑暗,尽管这对于他而言,没有多少差别。空气中隐约有腐尸的气息,但是今夜很明显不是不死族的离控日(①离控日:不死族每月将一些失去理性(或灵魂)的族人放逐的日子,通常在每个月的上弦月和下弦月时。)。今夜的月太圆满了,圆满得有一些不自然。
      “其实习惯了就好……”克莱芙尔离伊利克只有两米远了,她把那把匕首藏在了自己的袖子里,那是一把黑曜石匕首,锋刃处已经钝了,但是却涂满了不知何种生物的毒液;据说尖处砍过白龙的骨头(②白龙的骨头:据说是次于钻石硬度的天然材料,来自深渊。)却没有任何的磨损。她猛然挥了一下右手的袖子,绑在右臂上的黑曜石匕首立刻滑到了她的手里,黑暗中,借着月光,匕尖的寒芒霎然亮出。克莱芙尔心想着:
      对不住了,将军……

      “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去习惯某事的人。”伊利克突然严肃说道,也许是在表达他面对死亡的态度。而克莱芙尔却被这如同荒原上某夜听得的白狼的嗥鸣声一样的声音吓了一跳,匕首掉在了地上,还好刀尖插入了土地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啊…”她吸了一口气,微微向前踉跄了一下。
      “抱歉……吓到你了。走吧,和我一起。”伊利克仍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把左手伸到了身后,等待着克莱芙尔的手牵上。克莱芙尔看得很清楚,那双手很大,和父亲的手有几分相似,她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把匕首拿起,换在了左手上,向前了一大步,把右手伸进了他的掌心里。
      而她仅仅刚触碰了指尖,像是针刺一样的痛感如同闪电一样从指尖迅猛地传至全身;传至头部的一瞬间,刺痛感又附加着晕眩感一并袭来;传至腿部时,克莱芙尔已经站不住了。
      “呃……”
      “怎么了?不舒服吗?喂!”克莱芙尔应声倒地。伊利克的手上感觉有什么液体正在流出来,但并不觉得湿,如同空气一样在穿着他的指缝,他从未有如今这样强烈的痛恨感,他痛恨自己在夜里看不见任何的东西,不论是灯火也好,星河也罢,一旦入夜了,他便如同盲人一样,只能靠手里的长细剑充当导盲棍来探路,避免自己摔倒,或是跌入某个坑洞中。
      “……我…没事…的……”克莱芙尔感觉像是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咙一样,大口喘着粗气。她以为自己的想法暴露了,而此时的感觉就是他的惩戒,于是对他露出了像是祈求的微笑,其中也不免有尴尬的情绪在里面;但是话音未完,她就发不出来声音了,只有嘴巴在一动一动地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三四秒过后,她的目光趋于呆滞,死凝着星空,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同时也很恐怖。
      “喂!”
      “发生什么了?!”在黑色的死寂中,刮起了一阵风,风向是向着伊利克面对着的风向,少女在微风中翩缓出现,但她的神情焦急不已,她本是来透露着自己的心事的,却并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景。迪恩·阿尔弥索拉一直在利用监视魔法看着伊利克,而就在克莱芙尔触碰到伊利克的指尖时,魔法的视野在一阵扭曲过后完全消失了,那时,迪恩·阿尔弥索拉已经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了,她驾着时间的无形的飞马飞行着。
      “你怎么才赶到!快帮我!快!小鹿出事了!”伊利克本以为有除了克莱芙尔的敌人在附近,本能反应地挥舞着细剑,直到迪恩开口,他才放下剑去。他本来想说“小家伙”的,但,通过刚才的触碰产生的隐流已经消失了,一种莫名的感觉绕在心头使他改口;伊利克的眼前以一些画面代替了死寂黑暗,而那些似曾相识的情节都是以第三人称播放着的,总感觉遥不可及,却的确是自己的经历,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至于那句誓言,原话并非是那样的————“谁都不允许彼此先离开,哪怕命运真的很短……我抓住你了,就不会放手。”
      他就快做到了,于是他不禁在心中苦笑了一下。
      “小鹿……哦!那…”迪恩愣了一下,她看见在伊利克背后趴着一个看上去和自己看上去一个年龄的少女,带着衣帽,左手看上去紧攥着黑曜石匕首,却早就无力了;也正是通过这只手,迪恩判断,这绝对是某个贵族千金,而且被呵护到近乎溺爱……她有点羡慕克莱芙尔,这种羡慕,她在前时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每一次见到完整的家庭之后都会感慨万千,而尤其是看见了一个家庭中的女儿被宠爱备至时,她的羡慕有时甚至会变成嫉妒。
      “借你的眼睛看看。”
      “你这是什么病啊……”迪恩走近伊利克,他比她高出来近二十厘米,她每次看见伊利克都会感慨和厌恶,她厌恶时间的庇佑,让她再无法长高,长至和妹妹一样的高度,就可以了——但是她并没有。她停下抚摸项链上的项坠,那是一块外壳破旧但是内部极其精致的怀表;然后举起右手,摸了一下伊利克的眼睛,那对深色眼眸便在此刻有了神感;就是这一瞬间,那些以第三人称所见的回忆霎然消失,徒留下眼前的荒芜在冷对。实际上,迪恩只是吸收了附近的灵气,再根据灵气的分布在脑中画出来地形、建筑物、生物,并且实时传到伊利克的脑中,让他由此形成“视野”。
      “等会儿再说好吗?她现在…果然……她还是想杀了我的。”伊利克从和克莱芙尔谈话开始,一直到现在还认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而在他转过身之后,仿佛他的心由初春又回到了荒芜的隆冬。他心底不禁一阵苦笑,却也夹带着庆幸的色彩。
      “我说,她是谁啊?”
      “弗里德的私生女,没想到…没想到她居然有我的记忆。”这是伊利克第一次在夜间可以看见东西。他原本早就组织好了语言,出口时却结巴了。
      “你打算怎么做?”
      “先让她醒来,然后……我让她去救你妹妹。”伊利克听见了这个问题以后,先怔了一下,然后弯下腰,把克莱芙尔抱进了怀里,她的身形很小,比迪恩还要矮一点;伊利克看了看迪恩,又看了看克莱芙尔,最后把目光还是停在了迪恩的肩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向那里。
      “就…凭她?”迪恩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就连她——作为时之女神的她,都没有办法的病症,一个贵族的千金小姐又能懂什么?她暗下决心,要看看她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她……加害于妹妹的话…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我也不相信,但她既然给我说了,那我也就暂且相信她,尽管……根本就不可能的,对吧?”伊利克忘记了营地的方向,一路至此都是他跟随者克莱芙尔的声音前进的;他望着荒原上遥远的起伏着的山丘,它们像是被夜色披着纱一样,只有东方向上的一个山丘上有着微点的灯火,那边应该就是营地了。
      “嗯……你也正好可以凭这件事将她处死。”
      “或许我会吧。”伊利克并没有说出他答应了克莱芙尔什么事,这对于迪恩来说肯定无法接受。他用左肩碰了碰迪恩,接着说道:“走吧。”
      “小颐(迪恩和迪娅一直都是这么叫伊利克的,尽管,他比两人都要大半岁。)…那什么…”迪恩终于忍不住了,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她看着正在仰望星空的伊利克,一时间,话至嘴边,却如鲠在喉;她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到说不出话来,而实际上,风平浪静。
      “怎么了?”伊利克低下头来,看着她。
      “我……一直,一直…很喜欢你,从…从十五年前就一直…一直在喜欢你…”她的风平浪静就是这样,只不过是出于试探,在假装着,看伊利克会有什么表现;她心中很不甘以及后悔,如果这番话在十五年前就说出口的话,或许现在会是另一种情境?
      “乖。”伊利克背过她去,心底叹息一声。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是认真的!”迪恩大喊道。这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她以为伊利克会答应她,他明明知道自己喜欢他,为什么?为什么?
      “我早就不喜欢任何人了,除了,迪娅。”
      “她……”迪恩一时语塞。自己究竟有哪点和妹妹不一样?自己和她差的明明没有多少…
      伊利克接着抬头看向星空,今夜的星月很亮很美,但他却不知道应该和谁说;又或者说,他想去告诉迪娅,可……
      他接着说:
      “嘛,很抱歉,我必须承认,我曾经喜欢你,但……”
      “那就够了。对吧?”就连迪恩自己也笑了,只是在笑肌运动的时候,眼泪被挤开了,如同烟花绽放在了脸上,她立刻擦掉了,在伊利克仰望星空的目光落下来之前。她一直在等着这个答案,她只想证明自己不是一厢情愿,尽管这证明谁都不会在意,起码这可以让她的内心好受一点。
      “我还没说完。”
      “对我而言够了……我只是在等这个回答而已。”
      “在迪娅患病之后,我发过毒誓,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否则,我必然会被柯莱缇妮娜抽干鲜血而死,她可以替我作证…”
      “我很开心…”她此刻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就连风在她耳边的低语也充耳不闻,只得掠过。她的眼泪就算再怎么擦也擦不净,只是任由它们如烟花般绽开,又被擦抹撕裂着月光照下的闪光,而烟花最终冷了。
      “对不起…”伊利克未能看见迪恩的泪光,因为她没有为之注入灵气,况且,一般人的眼泪是没有灵气存在的;但是他看见了她正在拭泪,正在拼命地拭泪,却没有哭泣的声音,一点点都没有。
      伊利克看着迪恩看了四五秒。她突然说:
      “小颐…我们走吧。”
      “嗯…”他心想,要不是正在抱着克莱芙尔,或许自己就会一把抱紧迪恩,让她大声哭出来;但是他并没有,他知道这样只会让迪恩更难过,他觉得自己的歉意和愧疚再怎样,在此刻都于事无补。
      “已经子夜了,如果遇上离控者就很麻烦了。”迪恩此刻说话终于有了哭腔,她猜测自己很快就能痊愈;实际上,她远远低估了悲伤对于她的吞噬,以及高估了时间对悲伤的修补速度;之后,她才明白一件事————人越长大,越难以消化过去;越长大,越难以抱紧自己,以至于别人对自己的任何拥抱都能让自己敞开心扉。
      “嗯…”

      那夜的星星很亮。

      伊利克在三个月以后却只记得这个,甚至连克莱芙尔是何人都不知道,实际上只是他刻意的遗忘,只记得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是那种和迪娅·阿尔弥索拉一样可爱的女孩。
      克莱芙尔陷入了持续半个月的昏迷,梦中的她,仿佛行走于虚无,目睹着这个世界在她出生前到她昏迷时以及昏迷后的这些天里的变迁;当然,她也窥见了自己的一小段未来…漂泊不定的旅人……
      那夜,是迪恩·阿尔弥索拉第一次向伊利克表达自己的心意,却被他用这种方式推远了,但是她很满足。
      而她同样也只记得那夜的星河有如自己在神界看见的那样绚烂,也同样无情。
      至于迪娅·阿尔弥索拉,前文已提到了她最终难逃命运予以的桎梏,还是在那个夏夜后的五个月后离开了人间,未能来得及看见人间被深渊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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