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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05.

      阿弥亚做了个梦。

      梦里的房间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模样——雕花的窗、红漆的床,床头摆着一尊如来的木雕,屋里缭绕着檀香和药味。她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几欲作呕,却没有力气。

      迷迷糊糊间,她睁开双眼,瞥见床边一道朦胧的青衣身影。那女子轻轻拢着她冰冷的手,腕边挂着一串玉白色手链。她敛下眸,颊边垂下一缕微卷的乌发。

      “……别怕,啊。没事的。”

      那姑娘轻声道,喉音哽咽。

      “没事的,很快便过去了。阿姊给你唱歌。”

      ……

      充斥着药香的房间如涟漪般骤然破裂。

      阿弥亚再次睁眼时,自己正走站在集市的大街上。正午的太阳将地面烤得灼热,她被几个官兵押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脚底给烫出了好几个水泡。

      人群熙熙攘攘,无数异样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如冰冷的锥子般刺遍了她的全身。她喉咙发干,额角不断淌下冷汗。

      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上,留下一小点深色的水渍,又很快在烈日下化为了水汽。

      不知走了多久,押送她的队伍停了下来。

      她麻木地抬起头,出现在眼前是一道高高伫立的城门,像个肩宽体长的巨人。城门最顶上的两个大字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如同两只冷冰冰的眼睛。

      ——“北京”。

      围观的人群在四周围成个大圈。人虽多而杂,却无人出声。

      只有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目光像一条条吐着毒雾的信子。

      一片寂静中,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踱着步,走到前头,在城门前的高台上站定。

      阿弥亚艰难地抬起眼,在人群中寻找起什么来。

      官吏清了清嗓子:“罪人陆氏——”

      阿弥亚搜寻了很久,终于在泱泱人群的边缘瞥见了那道熟悉的青衣身影。

      她开口,声音沙哑:“姊姊。”

      官吏高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与魑魅魍魉勾结一气,谋财害命——”

      那青衣女子沉默着望向她,双眸平静无波。

      她又叫,这回声音大了一点:“姊姊!”

      “——离经叛道,扰乱国运——”

      青衣女子仍没有动静。

      她只是看着她,漆黑的双眼宛如两潭死水,空洞洞的,掀不起丝毫水花。

      “姊姊,”阿弥亚茫然无措,心里头满是委屈,“姊姊,不是我。我没有做那些事。我不知道……”

      “——依此,处以枭首之刑!”

      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那道高昂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宣布了她的结局。

      尘埃落定。

      ……

      阿弥亚猛地睁开眼睛。

      炉里的火焰嗤嗤地烧着。窗外的狂风狭着大雪,在漆黑的夜里呼啸而过,撞击窗棂。

      她呆呆地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织到一半的围巾,心脏仍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方才的梦境过于真实了,她的衣服被冷汗浸透,好半会儿都沉浸在那种无措、焦灼和绝望的情绪中。

      她盯着天花板发了半天呆,满脑子都是那个自己称为“姊姊”的女子的眼睛。醒来过后,那青衣女子的面貌虽然已经模糊了,她却深深地记得那双冰冷空洞的眼睛。

      那眼神好似嗖嗖的刀子,一笔一笔刻在心头,血淋淋的,一想起来就钻心地疼。

      黑夜里,风雪声越发地尖锐了。

      “姊姊。”

      阿弥亚的喃喃声几乎淹没在风的呼啸声中。

      -

      次日。

      下了一夜的雪在清晨便停了,白桦光秃秃的枝头上挂满了厚厚的积雪,将树枝压得微微下弯,稍稍一碰,就掉下簌簌细雪来。

      “成功啦——!”

      小少年的叫喊响彻寂静的树林,惊起哗啦啦的飞鸟。

      阿弥亚正倚着树干发呆,冷不丁由他的叫声穿透耳膜,惊得一肩撞到树上,被树枝上抖下来的雪糊了一脸。

      “弥亚弥亚!”

      尤里穿过树丛,从远处啪嗒啪嗒地跑来,正要邀功,一眼看见她仰着脑袋、满脸雪渍的茫然模样,登时乐喷了:“噗,干什么呢你?”

      “叫姐姐啦。”阿弥亚回了神,下意识地回应他,一手抹起脸上的雪来,“怎么了?”

      尤里一溜烟小跑过来,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跟前,一脸骄傲。她放下手,定睛一看,发现他手里拎着一只兔子。那兔子耷拉着脑袋,脆弱的脖颈被一只利箭穿过,血已经干涸,显然是死透了。

      阿弥亚一愣:“你抓的?”

      她夸张的震惊表情似乎取悦了小少年。尤里使劲儿点点头:“是啊!我厉害吧!”

      她故意露出犹疑的神情:“米哈伊尔没搭把手?”

      尤里叉腰:“完全没有!”

      阿弥亚笑了起来。

      “真厉害啊,尤里。”她弯下腰,使劲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夸他,“果然我们尤里最棒了!”

      尤里乖乖地任她揉乱自己的头发,脑袋歪着,嘿嘿地傻笑。一道清朗的声音由远及近:“我说你怎么遛这么快,原来是找你弥亚姐姐炫耀来了。”

      米哈伊尔慢悠悠地从树丛间走来,显然是跟在尤里后头过来的。尤里一看见他,就躲到阿弥亚身后,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才不是炫耀呢,笨蛋哥哥!”尤里大声道,“我这是跟姐姐分享快乐!”

      这声甜甜的“姐姐”真是戳进人的心窝子里了。阿弥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大好,耐心地将小少年乱糟糟的头发重新理顺。

      米哈伊尔嘟囔了声:“小狗腿。”

      尤里不甘示弱:“胆小鬼!”

      米哈伊尔目光一动,飞快地往阿弥亚那儿瞄了一眼,见她笑眯眯的,似乎没注意到什么,才暗暗松了口气,指指她身后吐着舌头的小少年,磨了磨牙槽:“诶,话可不能乱说啊,怎么就胆小了我,别总给自己亲哥加些乱七八糟的前缀……”

      “行了行了。”阿弥亚揉了把尤里的脑袋,“时候不早了,不回去跟阿姨分享下快乐吗?”

      一提起妈妈,小少年眼睛“噌”地就亮了起来。他揪着兔子的耳朵,兴奋地晃了晃:“妈妈如果知道了的话,一定会超开心的!我们快点回去吧!”他从阿弥亚身后蹿了出来,几下蹦跶远了,还转身催他们,“哥哥,弥亚,你们快点啊!”

      “好好好。”

      阿弥亚应着,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才转头看向白发青年,说:“我们也走吧。”

      米哈伊尔点点头,同她并肩往前走,苦笑道:“我这个当哥哥的还真是越来越没有威严了。”

      他这么一说,阿弥亚便想到了他方才被尤里牙尖嘴利地嘲笑“胆小鬼”时的吃瘪模样。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谁叫你总是宠着他呢,被宠爱的孩子都挺跳脱的。”

      米哈伊尔扭过头,定定地望着她。

      她额前的一缕头发方才被雪水打湿了,上头还挂着细碎的冰渣。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偏了偏脸,疑惑道:“怎么了?”

      “笑了。”

      “欸?”

      米哈伊尔伸出手来,轻轻拿掉了她头发上的冰渣,笑道:“你今天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一直没怎么笑,刚刚那会儿才开心一点。……怎么,昨晚没睡好?”

      阿弥亚一愣,沉默了下来。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想。

      她抬起眼,默默地将冬日的林景收入眼底。狰狞地伸展的秃枝将蔚蓝的天空和阳光划分成无数碎片。

      这分明是无比清晰地展现她在眼前的、西伯利亚的冬景。但名为“北京”的都城在烈日下的剪影却在她眼前时不时闪现,让她开始迷失于真实与虚幻的分界。

      “嗯。”

      半晌,她低低地应道。

      “是没怎么睡好。”

      米哈伊尔静静地望着她。

      她脚下踩着雪,柔软和冰凉隔着靴底点点渗透心扉。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不是什么美梦。”阿弥亚低下头,盯着自己微微沾湿的鞋头,“我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米哈伊尔一怔。

      他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哑然片刻,轻声道:“是一些以前的记忆?”

      “嗯。”

      又沉默一阵。

      “想起来多少了?”

      “没多少,就是一些片段。但是……”阿弥亚抿了抿唇,“就是觉得,还不如不想起来。”

      她想起了那个黑发女子望向自己时冰冷的眼神。想起了那些对她怀有恶意的群众,那个宣称她为“罪人”的官员。

      想起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

      无非是让她开始自我怀疑,怀疑自己曾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米哈伊尔,”阿弥亚抬起头,“如果我……”

      她想问,如果她其实是个罪大恶极的人,米哈伊尔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她这么好吗?

      他会怎么看待她的过去呢?

      但话在舌尖上滚了一阵,终究是被她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最终,她摇摇头:“……没什么。”

      见她敛下眸,米哈伊尔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风便远远送来了尤里的叫声:“哥哥——弥亚——你们好慢——”

      “哎,算了,不想这些事情了。”阿弥亚抬头,笑道,“尤里喊我们了,我们走吧。”

      -

      吃过午饭,一整个下午,阿弥亚都在屋里窝着。

      她盯着手上那条织到一半的围巾发呆。

      先前针尖戳到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指尖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红点。阿弥亚觉得,人的身体实在是很奇妙——记忆这种东西,简简单单一句“忘了”,似乎便能将过去全部掩埋似的;但甫一回想起分毫,便像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戳破般,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来。

      那是属于自己的过去,是确确实实地发生过的。她无法逃避,也不能逃避。

      而米哈伊尔是不一样的。他从小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镇子,成长成了一如这片雪原般干净纯粹的人,拥有简简单单的幸福,是不应被那些外来的纷杂事物玷污的。

      他多好啊。

      他太好了。

      所以——

      阿弥亚轻轻吁了口气,在膝上将手中的围巾整整齐齐地叠好,站起身,将它捧到床边的箱子前。

      她在箱子前半跪下,小心翼翼地将围巾放进去,凝视了一会儿,轻轻扣上箱盖。

      就这样吧。

      -

      夕阳西下。

      木质的窗沿镀上了一层红金色的光泽。古斯塔夫族长静静地坐在桌边,浑浊的深黑双眼倒映着落日的色彩。

      他枯瘦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拐杖,时不时朝楼上瞥去一眼,老树皮般的干燥双唇紧紧抿着。

      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一下。两下。克制而礼貌。

      古斯塔夫族长咳了几声,沙哑着声音道:“进来吧。”

      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米哈伊尔。

      白发青年逆着光,眼前打下一层晦涩的阴影,雪白的发尾在夕阳和晚霞氲出的红光中透出一抹暖色。他抬头看向桌前的古斯塔夫族长,蔚蓝的双眼流转着光彩。

      “族长好。”

      他温和地笑道。

      “可以把弥亚借我一会儿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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