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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惊变 ...

  •   孙秀来到寒芳亭,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均不见丽人的倩影,连那绿纱窗都闭得紧紧的;他深夜干完活出来透口气,遥望凝香院楼上那间厢房,竟也无一星灯光。孙秀又伤心又愤恨,莫非这贱人水性杨花又变心了?前几日还盟山誓海永不背弃,一转眼又向其他人投怀送抱了。她既有一笔如此可观的妆奁,前去的男子就由她挑了,他无财无势,她怎么会偏偏挑中他呢?想起她在他怀中温柔低语,却又万般不舍,她不会这么快就背信弃义的!可是,她毕竟是一个烟花女子,谁能打包票呢?他本想去街头问问小螺,时辰却不早了。这一日,孙秀茶饭不思,神情恍惚,人已变得瘦骨支离。
      次日鸡叫才第二遍,孙秀便强支病体起床了,径自来到街市守候小螺。此刻卖包子豆浆的早点摊子才搬来,他倒做了一个开张的顾客。孙秀一则整夜未眠,二则思虑过重,头脑滞重,身形飘忽,才喝了几口豆浆,便觉饱了。算了账,掌柜的用荷叶包好剩下的大半笼包子,出得门来,望望天色还早,只得百无聊赖地在街头踱来踱去。
      经过漫长焦急的等待,终于见到小螺从街头远远走来。孙秀急忙迎上去,稽首道:“姐姐早安!姐姐又去买女红么?”
      小螺一愣:“哟,这不是孙公子么?多日不见了。今日不买女红了,正要去给姑娘抓几味药呢。”
      “姑娘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吃起药来了?病情严重么?”孙秀如放连珠箭似的,问得又快又急。
      “公子说的何尝不是!姑娘自从清明节之夜祭奠归来,便整日流泪,发高烧说胡话,茶也不思,饭也不想,眼见瘦下去了……”小螺用帕子拭了泪,继续道,“妈妈猜测姑娘是那一晚被恶鬼附体缠身了,就要偷偷请七个法术高深的道士来驱邪祛灾,还是婢子提议先清中医开几味药吃试试,若不见效再请道士不迟。”
      孙秀看那间阁楼近几日的情况,料想小螺此言不虚,不觉深感诧异,那日他亲将绿珠送到街口才回去,途中并未遇见非常之事,怎么回去就病得如此沉重呢?莫不是她身子素来虚弱,受了些风寒的缘故?又问道:“近几日求见绿珠姑娘的人多么?”
      “生病的第一天还有好些人登门造访,后来不知是哪个粉头散布谣言——对了,一定是红菲,听说四年前她本来有望当选为花魁的,只因她五音不全方才落选,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呢!她说姑娘被邪灵附体,凡与她……亲近的人都会被传染,便再没有一人敢去了,整座凝香院的顾客都大为减少,妈妈为此焦虑得不得了,只怕日后即使康复了,身价也会一落千丈。”
      “原来如此!”孙秀茫然自失,一时竟呆在了原地。
      小螺本想在道义上严厉谴责孙秀一番,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也软下来了:“我们姑娘已大不如前了,她对公子一片深情,公子即便出于朋友之谊也该去探望探望,莫非公子也如那干酒色之徒一般趋利避害么?”
      “多谢姐姐指教,姐姐大恩大德,孙秀永志不忘!”孙秀又连不迭地稽首,仿佛他无能报答对方,施几次礼便能替代似的。他拍一拍囊中,只有几枚铜板丁当作响,遂叹道:“等凑足了一千文的茶水钱,明日一早准去。”
      青纱帐里,一个憔悴的美人双目紧闭,深陷的眼窝周围一圈黑黑的,腮边犹有泪痕,头上敷着块热毛巾,听得进门的脚步声,吃力地睁开眼,见是孙秀,便要挣扎着坐起来。小螺见状,忙将绿珠扶靠在床头,背后垫上一个棉垫子。
      “小螺,去给公子沏盏茶来。”绿珠微弱地吩咐。
      “是。”绿珠将小螺支走了。
      “绿珠!”“孙郎!”二人几乎同时喊道。
      四目对视一眼,二人便回避开去,都发觉对方神色如此黯淡,各自有些惊讶,同又向对方望去。孙秀面色潮红,浑身躁热,手足都不知该放哪儿好,绿珠本是不拘小节之人,见此情形也有些不自在。
      “孙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了?”还是绿珠率先打破尴尬。
      “不知姑娘身体欠佳,否则早该来的。”孙秀暗骂自己太无能,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当初父亲尚未罢官时,也曾命他陪席,席间满堂的歌伎舞伎中也不乏一二姿色出众者,客人们有的眼都瞪直了,有的流出涎水了,更有一个与他相邻的知府,竟当堂尿湿了裤子,捂住□□逃席了,他都一如平常,似懂非懂地听他们肆意调笑,怎么偏偏在这个女子面前屡屡失态呢?
      “公子还是将贱妾忘掉罢,只当世上从未有过绿珠一人,贱妾本是不值得公子记挂在心上的……”绿珠猛一阵咳嗽,泪水直往外涌。
      “姑娘为何如此无情?”孙秀又气又急,“才过了五六日,姑娘便出尔反尔,莫非姑娘已忘了清明节晚的寒芳亭之约?”
      “贱妾不敢忘……奈何贱妾本是萍絮之人,凋残之身,福薄命浅,恐怕难于朝夕侍候公子了。”
      “姑娘不幸沦落于此,并非出于自愿,当日便已言明,孙秀决不介怀此事。姑娘为何旧话重提,莫非姑娘已暗中另择高枝,而以此为借口,绝了孙秀的念头?”
      “公子言重了!贱妾虽处身花柳丛中,还不至于朝秦而暮楚,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姑娘有何顾虑,但讲无妨!倘若上苍无情,真的降祸于姑娘,孙秀也会替姑娘承担,决不会撒手不管的。”
      “早在数年前,妈妈便暗中给我下了水银药,以后再也不能生养了……”绿珠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那长长睫毛下的水杏眼如两汪不竭的清泉,汩汩地涌出泪水来。
      “这……”孙秀长身而立,紧张地在房中踱起步来,神情也变得严肃。他虽是父亲的不肖之子,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不要儿女。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倘若他下定决心与绿珠缔结百年之好,他便连一个女儿都不可能有了;她性格如此刚强,未必能容忍他纳几房侧室。想到此,孙秀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然而有了儿女是否一定就家庭美满了呢?他想起自己那五六个弟妹们,成天为些芝麻小事闹鸡飞狗跳的,倘若所谓的幸福就是这样的生活,他勿宁舍弃。在茫茫尘寰中与一个有情有义的风尘知己相遇并不容易,何况她还是那么超尘脱俗。
      绿珠见孙秀沉吟未决,料他还有些顾虑,心中更加难过,只是眼泪倒越来越少了,她长叹一声道:“公子请移驾回府吧!你我缘分已尽,他日相逢,权作两个陌路人擦肩而过罢了。”
      “不,绿珠,你听我说。”孙秀蓦地惊醒过来,“只要你我相亲相爱,何必在意有无子嗣呢?我们活着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儿女?还是仅仅为世人的议论?”
      “我不知道,只是别人家里都有孩子,而想到自己将永远不可能有,便极其难过和恐慌。公子眼下虽声称不在意此事,天长日久,还是保不定会后悔的……”绿珠微微地,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儿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和希望的寄托,或多或少地传承着父母的禀赋。如同续香火一样,自己的这一根烧完了,还能继续点燃下一根。倘若没有自己的孩子,那就真正是“人死如灯灭”了。绿珠心中的这些苦楚也难以一一对孙秀诉说。
      “也许儿女的成长确实可以给父母带来一些欢娱,但我们或许还能以纳妾或到育婴堂领养来弥补。”
      “没有血缘纽带,终究会有些隔阂。”
      “姑娘此言差矣!人与人关系之亲疏并不完全依赖血缘纽带。譬如家父对在下的行径,就比一个陌路人还过分得多,在下并非有意揭家父之短;而在下与姑娘非亲非故,却彼此信任,这又作何解释?”
      绿珠的心思也有些活动了,遂改口道:“公子可回去仔细考虑三天。三天以后,若还不改变主意,再从长计议吧。”
      孙秀苦苦劝道:“何必等待三日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眼下的境况远不比往昔,我只怕迁延日久,越发对你不利。”
      绿珠心中何尝没想到这一层,妈妈已对她颇有微词,巴不得趁她身价未跌,最后狠赚一笔,谁出的价钱高便由谁领走她。她的病本是因孙秀而起的,如今孙秀既有意帮她赎身,她又何必拒之门外呢?再说她勿需花费孙秀一文钱,只不过借他之手脱籍而已,这也令她少了些内疚。
      “与绿珠结缡而无子嗣,孙公子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孙秀一字一顿地答道。
      “那么敢请公子在贱妾爹娘灵牌前起个誓,今生今世永不背叛贱妾。”
      灵牌放在褐色大衣柜的最底层,自从绿珠得知仇人姓名后,便将灵牌藏起来了,只是每到年节才偷偷拿出来供奉。孙秀从衣柜底层抽出来,供在妆台上,恭恭敬敬地跪下,对着绿珠父母的灵位磕了三个响头,望空喃喃祷告:“岳父岳母在上,孙秀愿与绿珠永结同心,誓不相负。如若违背今日之言,愿身被乱箭射死!”
      绿珠紧蹙的双眉微微舒展开来,只觉腹中饥饿,伸手欲拿桌上的一碗参汤。孙秀见状,忙将碗端过来,一口口喂她。绿珠喝了几口,感到精神恢复了些,便道:“贱妾此生也定不负孙郎!明日清晨我命小螺先携带几样紧要之物到寒芳亭找你,切记不可让人看见!”
      孙秀辞别后,绿珠叫过小螺,柔声问道:“小螺,你来此已有一年余,我对你怎么样,你能否实话告诉我?”
      小螺不知所以,低下眉答道:“姑娘宅心仁厚,待婢子情同姐妹,不像有些房里的姑娘对丫头们动辄掌嘴、拧胳膊、顶碗罚站的,还时时教导婢子做人。能侍候姑娘,也是婢子的福份。”
      “大家同是苦命人,何必要跟人过不去呢?待繁华过后,各自寻各自的门路罢了,谁又顾得了谁!”绿珠慢慢转到正事儿上来,“妈妈一味地赚钱,哪管女儿们的死活。我平时也不知为她赚下多少金银,才病了这几日,妈妈已对我深为不满,想必你也明白。我不能不早作打算,现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只恨无人可以托付……”
      “交给婢子好了!婢子一定尽心竭力,不付重托!”小螺料到绿珠必有要紧之事,除自己之外,恐怕也没有第二人为她通风报信了,还能推辞么?
      次日绝早,绿珠便将最为珍稀的几样妆奁清点出来,内有一个妲己敷过面的胭脂盒,一把褒姒理过红妆的黄杨木梳,一支夏姬插过鬓丝的犀牛角簪,一对息夫人戴过的玉石耳坠,以及另几样细巧首饰,这些古雅名贵的物品散发着奇异而柔和的光,小螺此前闻所未闻,知是非同一般,心下不免有此慌张。绿珠一起包好,命小螺藏在袖子里,再三叮嘱道:“去寒芳亭交给孙郎!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了,路上千万小心,别出了什么差错,早去早回。”
      小螺郑重地点点头,便提着花篮下楼了。也是事有凑巧,此刻阿胡刚打开院门,见她闷着头赶路,像往常一样调笑道:“妹子这么早就上街去,莫不是会哪个相好罢?”
      小螺心里有事,不自然地挤出一圈笑纹,应付道:“阿胡哥说笑了。”
      哪知脚下不留神,竟在门口绊了一跤,袖里掉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来,摔在阿胡脚边。阿胡顺手拾起,问道:“这是什么?”
      小螺脸都吓白了,惊叫道:“这是姑娘的……几样首饰,坏了,命婢子拿到街头老银匠铺子里修修。”
      阿胡见小螺神色不对,疑心陡起,笑道:“里面藏着什么宝贝,让我瞧瞧得了。”说着便欲解开包裹。
      “别……不能看……”小螺简直急得哭起来,伸手来抢。
      此言一出,越发激起了阿胡的好奇之心,他将包裹高举过头顶,跑到后院解开后,惊疑不已:“好你个贱丫头,这些东西是从哪里盗来的?我也不敢过问,只听凭妈妈发落便了!”
      此时院里几个扫地、烧水、护院的家奴及早起的小丫头们都被搅动了,一起来到后院看热闹。绿珠听得楼下的杂沓哄闹声,心知大势已去,顿时面如纸金,手脚冰凉,昏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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