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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恣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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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二年,冬月初五。
十里红妆从皇城一直延伸到江府,八抬大轿所过之处落英遍地。
建宁城中万人空巷,百姓们纷纷挤在大街上观看这场难得一遇的盛大婚礼。当今圣上的嫡亲妹妹乐阳公主出嫁,排场自非一般王孙公侯可比。
“这乐阳公主总算是嫁出去了。”
“听说这乐阳公主姿色平庸得连宫里最普通的宫女都不如,之前跟吉青王世子差点把亲事给定下来,但是自从吉青王世子见过她一面之后就说什么都不愿意了。”
“我还听说,这乐阳公主凶悍无比,各位官家公子都退避三舍,谁敢娶个母夜叉回去呀!”
“就是就是,要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娶回去管教管教也就是了,可是这位贵为公主,娶回去谁敢管教?不得供着奉着?这哪是娶媳妇,分明是娶了个祖宗回去呀!”
“真是可怜了大理寺的江大人。”
“唉,听说那江大人才高八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可惜皇命难违,皇命难违啊!”
“可惜了!可惜了!”
乐阳公主,与当今的大齐皇帝乃同母所出,大齐国姓为萧,公主闺名萋萋,字拾湮。
此刻,萧萋萋正顶着盖头坐在轿中,头上华冠双凤呈祥,身上霞帔青鸾飞舞。入目皆是喜庆的红色,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喜色,秋波潋滟的眸子只静静凝望着手中的一支白玉簪子,纤纤十指在白玉雕成的海棠花上细细摩挲着。
管弦合奏的欢庆曲声和人们直言不讳的非议汇成了一股奇妙的乐章,然而,这些嘈杂纷纭的声音都没能传入萧萋萋的耳内,在她脑中不断盘桓的是两个月前的场景。
两个月前——
晴菡宫中,朱墙连碧瓦,雕梁接画栋。秋时乍至,玉室轩窗之间凉意初显,红檀小几上的金兽炉里燃着上品的瑞脑,虽是上品,其馨香却也完全无法与昔日西纳进贡的瑞脑相提并论。
萧萋萋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卷《列国志》,但是她的心思显然不在书卷之上,目光早已经飘向了窗外,落在满塘的田田莲叶之上。
静默良久,萧萋萋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转眸望向站在她对面的顾弦。
顾弦正低着头替她泡茶,墨发映着白皙的面庞,低眉垂首的样子很是秀气,提壶推盏的动作也是说不出的雅致,雅致到足以让人忽视他身上穿着的太监服饰。
“公主似乎有心事?”顾弦将茶盏递到她手中,问道。
萧萋萋接过茶盏,无心品尝,只草草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顾弦看在眼里,道,“看来公主不只有心事,而且心事重重。”
萧萋萋绵软无力地趴在桌边,问道,“顾弦,如果有一天我嫁人了怎么办?”
顾弦收拾茶具的动作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凝滞,继而笑了笑,缓缓道,“公主以后自然是要嫁人的。”
萧萋萋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对啊,自然是要嫁人的。”
顾弦将茶具悉数收拾妥当,举目望了望窗外,“池子里的莲蓬熟了,我去摘几个来给公主解解馋可好?”
萧萋萋点头,“小心别掉池子里了。”
“放心,我只在岸边摘几个,不划小舟。”顾弦笑着说完便转身往屋外走去。
萧萋萋透过轩窗看着顾弦瘦削却挺直的背影,清亮的眼睛里浮起难言的苦涩,想起了今日早晨行彦宫中发生的事情。
今日早朝之后,萧崇禅将萧萋萋宣召到了行彦宫中。
萧萋萋步入大殿的时候,一身明黄锦袍的萧崇禅正在伏案笔书,听到她的脚步声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指指桌案上的一堆卷轴道,“这是礼部刚刚送过来的京城青年才俊的画像,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萧萋萋不言不语地走近前去,熟练地拾起一卷卷画轴展开,随后又面无表情地丢至一旁,动作是长时间练出来的行云流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太胖。”
“太瘦。”
“太高。”
“太矮。”
“眼睛太小。”
“鼻子太大。”
……
“啪!”沾着朱砂墨的羊毫笔被重重搁在了笔架上,萧崇禅冷睨着她问道,“太高?太矮?看个画像你还能看出高矮来?再给朕胡闹下去,信不信朕下旨让你嫁到远邦去和亲?”
萧萋萋面不改色地反问:“你要是敢让我嫁到远邦去和亲,信不信母后拆了你的行彦宫?”
“……”萧崇禅伸出两指揉了揉眉间,颇为头疼道,“过了今年你便到双十年岁了,无论如何也该找个夫家了,礼部的文官们天天给朕递折子,所谓长兄如父……”
萧崇禅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萧萋萋冷哼一声,往旁边的黑檀木椅上一坐,把玩着自己腰间垂下的两条衣带,不屑道,“就看不惯这些文人的臭脾气,整日里闲得慌,尽操心别人的家事。要不你多安排点政务给他们?如此他们便消停了。”
萧崇禅看着自家妹妹那霸气的坐姿,无语凝噎。他依稀记得七岁之前的萧萋萋还是个温软乖巧的小公主,自从那件事之后一切就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越来越偏离正轨,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兄长照顾不周、教导无方……
萧崇禅在心底悠悠叹息,放缓了语气,“你的那些心思朕都知道。”
此话一出,萧萋萋扯绞衣带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连呼吸都窒了一窒。
萧崇禅继续说道,“最近收到几封关于大理寺卿江唯止的奏折,所奏之事疑窦丛生,令朕很是为难。只要你愿意嫁入江府,替朕探明江唯止的底细,朕就成全了你的心思。”
萧萋萋来了兴致,挑着眉问道,“此言当真?”
萧崇禅允诺道,“君无戏言。”
萧萋萋从椅子上站起身,抱拳道:“定不负皇兄所望。”
萧崇禅看着她这个英姿勃发、阳刚无比的抱拳姿势又是一阵脑仁疼。
咏华宫中,偏殿的佛堂里,除了间或传来的鸟鸣声,室内一片宁静。大齐太后王清婉端坐在观音像前的蒲团上默诵佛经,手中捻动的佛珠已被磨得平滑锃亮,显然有些年月了。自从先帝故去之后,这位曾经以玲珑心计和铁血手腕爬上后宫最高位置的女子便长伴青灯,鲜少过问俗事,唯一能牵动她心弦的便只剩下那一双儿女了。
门枢转动的声音响起,佛堂的门被徐徐推开,一抹玉立的人影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卷画轴,作礼后言道,“儿臣恳请母后赐婚。”
王太后待诵完最后一句佛经才睁开了双目,眼中蕴了笑意,慈蔼地看着她道,“之前被你皇兄催逼那么多次都说不想嫁人,今儿个是怎么了?”
萧萋萋将手中画轴呈上,毫无女儿家的羞涩,娓娓道来,“儿臣对大理寺卿江唯止一见倾心,此生非君不嫁,若是不能如愿以偿便甘愿入恩业寺削发为尼。”
立在一旁的唐公公忍不住提醒道:“公主,恩业寺是不收尼姑的。”
王太后接过画像展开一看,画中青年身如修竹,眉清目朗,温文的气质跃然纸上。王太后点了点头,笑道:“江唯止此人哀家倒是早有耳闻,听闻他文采斐然、政绩卓著,看模样也是不错。你若是有意,哀家自然乐见其成。”
萧萋萋福了福身,“儿臣谢过母后。”
两日之后,赐婚的圣旨便递到了江府。紧随其后,礼部合婚选时定下良辰吉日,紧锣密鼓地操办了起来。
一晃眼便是冬月初五。
晴菡宫中,萧萋萋披上大红霞帔,转了一个圈,弯眉笑问:“顾弦,你看我这样好看吗?”
顾弦望着她怔忡片刻,从她身上挪开目光,避开她笑成了两弯新月的清亮眼眸,也避开了她的嫁衣如火,轻声答道,“好看。”
他的目光挪开的一瞬间,萧萋萋眼中的笑意便锐减了几分,稍后又兀自振奋起精神,对着他说道,“若是跟着我去江府,你肯定会不习惯,不若留在宫中等我可好?”
顾弦将手中的鸳鸯喜帕折了又拆,拆了又折,几番摆弄皆是无法成形。他终是放弃了,将喜帕交到一旁宫女的手上,半翕眼睑,牵起嘴角答道,“一切听从公主安排。”
萧萋萋顶着大红盖头,在宫女的搀扶下离开晴菡宫的时候,顾弦也仅仅是送到了院中,立在一棵合欢树下,没有去看浩浩荡荡离去的送亲队伍,而是仰头望着光秃秃的枝杈。
初次相见的时候,锦衣玉袍的小公主正是站在这棵树下,缀满树冠的合欢花映着女童比花还明丽的面庞,似是照亮了整个世界,而今只余凛风瑟瑟,顾弦从未觉得冬月的晴菡宫竟是这般寒冷。
江府的新房内,江唯止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身上虽有酒气,却是极淡。他从桌上拿起扎着红绸的秤杆,拿着秤杆的那只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而有力。
萧萋萋看到一双黑色缎面的鞋子来到自己的正前方,紧接着盖头就被挑开了,她抬头望去,站在她面前的青年面如冠玉,五官极为出色,似乎比女子还要精致一些。萧萋萋笑道,“一别三载有余,江大人还是这般貌美如花啊。”
江唯止闻言不愠不恼,反倒笑了,嘴角轻扬戏谑,笑容如春江花月,撩人心怀,令人惊艳。他慢条斯理道:“公主不也是一如既往的英俊潇洒么?”
见他这番回应,萧萋萋心下有些诧异。在官场浸淫多年,眼前这位还是有了些变化的,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了,她记得以前自己每次说他貌美如花的时候,江唯止一般总会冷肃着一张冰雕玉琢的脸,无声无息地释放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