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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流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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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金色凝雾,他日日以魂血滋养,它却总是将散未散的模样,丝毫也没有吸取魂血中的精魄。他拿起杯子,却发现杯中无茶。从前邝露在时,他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照顾,他并不觉得有何特别。现在没有了她,才发现处处都不合心意。在她来之前自己也曾一个人生活,却为何如今这般不适?
他见她真身将散,只是下意识的使出魂血共生之术,并未多作考虑。而此时细想,真的只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得力下属吗?换做是其他人,又会如何?自己还会与之同享神魂,生死相系吗?原来自己对她,早已情根深种,却因与旭凤相争的执念,连自己都骗过了?
冰凉的水滴在手背上,他一惊,摸上自己的脸,是在何时,已泪流满面?
天帝悲泣,四海同伤,绵绵丝雨,下了整整十日。直到一天傍晚,天际忽然云蒸霞蔚,金乌跃出云海,万道金光将流云照得无比辉煌,雨终于停了。
此时,邝员外府中生出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婴,邝员外见天生异象,流云霞彩,绮丽非常,便给她起名叫流云。她自出生就仰望天际,夜晚尤甚,若是看不见夜空,便哭闹不止。然夜空之中,从此再无星子。
自流云降生,凝雾终于接纳了龙魂之血,一点一点厚重起来。
流云渐渐长大,每天夜里都要坐在院中仰望苍穹,直到黎明破晓方才睡去。邝员外记得她出生之时的天象,知她非凡,对她千依百顺。然城中却出现流言,邝家掌珠,是妖女临世,她降生之前,大雨滂沱十日,乃是天泣鬼哭,自她降生,天幕再无星宿,她夜夜不睡,只手遮天,终有一日,要颠覆江山。
流言传了千遍,传进君王耳中,只“颠覆江山”四字,便是满门抄斩。阖府上下,鸡犬不留,独剩她一人,押解进京,要以虿盆之刑,令妖女葬入万蛇腹中,永生永世,再也无法作恶。
她毫不反抗,只在夜幕降临之时痴痴凝望着夜空。押解她的军士看她怎么也不像妖女,倒像个傻子。想来不过是上位者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心态下的牺牲品罢了。
虿盆之中,万蛇狂舞。流云被推了下去,仍旧痴望夜空。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只是略略移开视线,便满心不舍。
万蛇噬体就在眼前,天穹落下一尾灿烂银龙,环绕着她飞舞,万蛇伏地,不敢冒犯龙颜。银龙将她驮在身上,飞出虿盆。
真龙降世,千军跪迎。她轻轻抚摸着龙鳞下的伤痕,泪如雨下:“疼吗?”
泪水洗过伤口,并无刺痛之感,却是盈润的温柔,陈年旧伤,顷刻消失,无影无踪。
润玉带着她,飞到一处高山上,几缕细瀑飞泻而下,溅起残金碎玉。他化成人形,取了一块丝帛,浸了水,细细的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静静的望着他:“你是谁?”不待他回答,又问:“我从来也舍不得将视线离开夜空,可是为何见了你,却在你脸上看见了整个夜空的孤寂?”
润玉笑了,他笑起来时,天地间所有的温柔都在他眼中。
“你可以叫我,润玉。”
“润玉……”这个名字好生熟悉,为什么叫出口时却心怀惴惴?很开心,又很担心?
润玉看着她,低声的说:“他们说这是你的劫数,我不该来。但我若不来,会恨我自己。”她命盘之中的寿数不止于此,他无法想象,在她受万蛇噬身之苦后,还会怎样苟活?在她阖府被屠之时,她的表情便已足够令他心碎。
“我不认识你。可我却觉得你很熟悉。”她欣喜的看着他,有些不安的低下头,过了一会又抬起头,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润玉没有回答,只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手冰凉,却给了他无限的温暖。自己从前为何那般愚不可及?他想要的,一直就在身边,为何会看不见?为何非要失去,才肯承认自己的真心?
她轻抚着他的脸,仔细的描绘他的眉眼,就像已经期盼了千年万年。她笑了,泪水却簌簌落下。润玉伸手接住她的泪,收在内丹精元的深处。
这一夜,她不再仰望夜空,他们静静的坐在高山之上,相互依偎。夜色笼罩大地,朔日无月,什么都看不真切,于他们二人而言,却是世间最绮丽的风景。
因为他,她从妖女变成神女,人间的帝王建造了一座美轮美奂的观星台供她居住,所有人将她奉若神明。他们夜夜相伴,直到她老,直到她死。
她死的那天,他来接她。她忆起自己原本是九霄宫中的上元仙子,便随他上了天庭,入璇玑宫,元神归位。但她的真身,何时变成了一朵金色的云?
她转头看他:“仙友在人间诸多回护,邝露感激不尽,请问仙友名讳?仙宫何处?我的真身明明是一滴朝露,怎会变成一朵金色祥云?”
润玉闻言,顿觉冰寒彻骨,刹那间五内俱焚,低声说道:“在下润玉。”
邝露轻笑道:“原来仙友在人间所用便是本名。却不知仙宫何处?邝露未曾听闻,可是新进飞升的仙官?”她笑得那么温柔动人,润玉却觉得从未有过如此寒冷。
“大胆!”闻讯而来的太巳仙人一声怒喝,拉着邝露便要跪下:“小女愚钝,冒犯天颜,还请陛下恕罪。”
润玉挥袖,一缕清风托住二人:“从前我便不需她跪,如今更不需要。太巳仙人来得正好,润玉有事相商。”
太巳仙人只得躬身行礼:“陛下此言,老臣惶恐,陛下但有吩咐,老臣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润玉缓缓道:“我欲迎邝露为后,还望太巳仙人允准。”她虽不记得自己,但只要她在身旁,便已足够温暖。
太巳仙人愣住了,竟忘了回话。邝露却道:“小仙在人间日久,不识陛下,还请陛下海涵。只是邝露此生,但求情之所钟,天后尊位,小仙福薄,不敢奢望,请陛下收回成命。”
润玉闭了眼,转瞬睁开,定定的看着她:“凡你所求,我皆应允。你若嫁我为妻,我便许你情之所钟。”
邝露摇摇头:“陛下贵为天帝,凡上位者,所言皆不可信。观历代帝后,皆是如此。先天帝与先天后成婚之时,何等浓情蜜意,最后结果如何?天后尊位,小仙敬谢不敏。”
润玉淡然一笑,出言却是石破天惊:“如此,我便弃了这天帝之位。”
“万万不可!”一句话,两个声音,却是太巳仙人和月下仙人。
月下仙人疾步走来,捶胸顿足:“老夫就是个操心的命!好容易凤娃有了个好归宿,你这里又再生事端!现如今好不容易四海升平,六界大小事务千头万绪,纷乱繁杂,你弃了这天帝之位,谁来接手?”
太巳仙人也附和道:“陛下若为小女,弃六界生灵于不顾,岂非小女的罪过?”
月下仙人转头看向邝露,又道:“小露珠,乖啊,别闹了,看见你们这样纠结,老夫的心是要生生疼死!你们在人间的时候不是挺好吗?为什么回来就变样了?”
邝露道:“月下仙人何出此言?人世轮回,于神仙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红尘俗世,不过黄粱一梦,过眼云烟罢了,怎可当真?”
润玉闻言,抓住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黄粱一梦?过眼云烟?你且看看眼前之人,当不当真?”
看着近在咫尺的哀伤面容,邝露只觉得一种陌生的熟悉之感在胸腔中缠绕,丝丝缕缕,似要勒进心里,却空落落的无处着力。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却没有一幅看得真切。她只觉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落在润玉白衣之上,瞬间便将他衣襟染红,刺目非常。
润玉急忙扶住她,喊道:“快请岐黄仙官!”一边又为她渡入灵气。邝露却是毫无反应,昏迷不醒。
天帝相召,岐黄仙官很快便至,他为邝露诊治之后,面有难色,迟疑不决。
润玉道:“有话但说无妨,本座绝不迁怒于你。”他与她魂血共生,最坏不过是共赴鸿蒙罢了,也无甚可惧。
岐黄仙官这才回答:“上元仙子渡劫未成,本已身死魂消,是陛下之故才保全一点真身,半缕元神,又与陛下共用神魂,这才得以复生。后在人间轮回,因陛下乱了命数,半生无厄,所以元神仍未恢复,真身也已非原身。”
润玉问道:“如何能令她复原?”
岐黄仙官摇摇头:“小仙不知。”
润玉又问:“可有大碍?”
岐黄仙官道:“因陛下之故,无性命之忧。其他的,小仙也无力回天。”
润玉挥挥手:“罢了。劳烦仙官了,你且下去休息吧。”她还活着,性命无忧,便已是最大的幸事。
不多时,邝露便悠悠醒转。睁眼便看见润玉坐在身旁,雪衣之上是触目惊心的艳红,她记起在人间之时,他最厌红色,便挥手拂去,却发现自己灵力枯竭,连简单的术法也使不出来了。
润玉这才记起衣上仍有血污,衣袖轻挥,白衣又是纤尘不染。
润玉看着她,闭目长叹,道:“你若执意不肯,那便罢了。只是你在人间轮回,虽无记忆,我却是有的。于我而言,和你在一起的人间岁月,是我这一生之中不可多得的温暖时光。”
邝露垂下双眼,低声道:“邝露虽不知从前发生过什么,但我此时灵力尽失,真身异常,记忆似乎也残缺不全,陛下真情,恕邝露无法回应。”
“你好好休息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润玉施了个安眠术,邝露又沉沉睡去。他坐在床边,为她理了鬓发,又盖上被子,这才走出内殿。
正殿上,太巳仙人和月下仙人正在小声交谈,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
润玉疲惫的坐在榻上,说道:“太巳仙人,本座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仙人海涵。”
太巳仙人连忙跪在地上:“陛下言重了,老臣担当不起。”
润玉挥袖扶起他,缓缓道:“上元仙子如今与本座神魂共生,为免发生意外,本座想留她在宫中住下,由本座亲自照顾,还请太巳仙人允准。”
太巳仙人恭恭敬敬的说:“小女承陛下圣恩,老臣岂有不愿之理?只是陛下却要以何种身份,留她住在宫中?”
润玉不假思索的回答:“自然是本座的未婚妻子,未来天后的身份。”
太巳仙人再度跪下:“老臣代小女叩谢陛下天恩!”
月下仙人却摇摇头:“只怕此举不妥。”
润玉问道:“叔父此言,可是知道些什么?”
月下仙人道:“小露珠本来已经灰飞烟灭,现在她的身,魂,神都是因你而生,但是,她却没有心。”
“叔父如何知晓,她没有心?”他潜思细听,内殿之中,确无心跳之声。
“方才她吐血昏迷之前,脸上神色分明是心动之态,心动却无心,身体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便会出现反噬。她记得前尘往事,独独忘了一个你,正是因为她心中唯你一人,无心才忘你。你将她留在身边,每当她心动之时,便会反噬,你能忍心见她常常如此痛苦?”月下仙人一脸悲伤。
润玉却笑了,笑如春风拂面:“不过是一颗心罢了,我给她便是。”
月下仙人想起一事,脸色剧变:“大侄子!你可不能这样做!”凤可涅槃重生,龙可与人共身魂,但剜心之痛却不是常人可以承受,若有不测,两人皆亡。
润玉道:“余生所愿,只望与她长久相守,若不如此,如叔父所言,我怎忍心见她常常痛苦?”
月下仙人一声长叹:“痴儿!痴儿!她往人界轮回,受父母孕养,却是有心的,你何不与她在人界世世相伴?”
润玉摇摇头:“她曾说过,人界轮回,于她不过是黄粱一梦,过眼云烟,我不愿与她大梦浮生,自欺欺人。”
月下仙人还要再说,润玉道:“叔父不必再劝,我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