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号五

9、秋祭前夜

　　宗延见庄珥指示着侍臣将黄铜圆盆摆放在阳光直射的地面，接着从尹绍手中接过砚台，便蹲在了盆边。

　　他摆手让尹绍屏退了周边侍臣，向庄珥走了过去。盆中有颗正午日头的倒影，依旧刺眼。庄珥仰头瞧了他一眼，皮肤被强光打上白的几近透明，光点在她眼角跳跃，那颗红痣又是忽隐忽显，宗延不禁好奇这痣究竟是否真实存在。

　　这时庄珥右手一弯，将墨汁悉数倒进了水中，扭头对毕祁说道：“毕公子，可否借短剑一用？”

　　毕祁抽出他的黑铜短剑上前两步将剑柄递给庄珥，庄珥提着剑柄伸进水中搅拌了一番，随后将剑还于毕祁，便默默低头看着盆内。

　　过得片刻，只见盆中波纹渐渐平息，水已变成墨色，其中的日头像是被黑纱罩上了，发着幽幽橘色光晕，视之的确有暗点遍布。

　　墨色沉静，宗延在水中也瞧见了庄珥的脸，五官看的真切，嘴边分明挂着狡黠得意的笑容。

　　这时她突然仰起脸看向宗延，却又是一脸恭顺：“殿下请看，这日中乌点当真是古来有之，天狗食日，就与我这水中泼墨的法子是异曲同工，便是提示殿下，我大礼朝有恶气要蔽主，来势汹汹，须提前防范啊。”

　　宗延心下暗哼，双手一背，剑目微挑：“如此，我自当听命于天。自父王抱恙以来，一系列的阴谋祸事都是为了暗示天下，大礼气数将尽，我宗延乃行不德、名不顺，继位不祥，该有新君要取而代之。领主才可通天，又妙于卜筮，想必王城发生的祸事，也该是一清二楚了？”

　　庄珥起身说道：“殿下，天下诸事庞乱，错综复杂，小女便习得卜筮也只得窥探一星半点，确是不知王城祸事为何。”

　　宗延朝孟公使了一个眼色，孟公走上前来，便把天子遇刺，王后玉殒，天狗食日，王陵蓄意纵火，传唱六十四国的童谣，东北几国暗中与犬夷部落往来一一同庄珥叙述了一遍。

　　庄珥默默听完，说道：“徐越的无舌暗客，几百年来都是不接王城的生意。我淮吴与徐越相邻，向来知根知底，小女或许可以去探一探这位暗客，看看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破了规矩。那童谣，可有查出从哪方传来？”

　　孟公说道：“前两天探子回报，这童谣源头可追溯到东北八国，但具体是哪一个却是还没有查到。”

　　宗延点了点头说道：“徐越在大礼最南，这些祸端却直指东北，这背后的势力已是遍布大礼。若是当天无舌暗客行刺父王得手，怕是这叛贼顺势就会起一个名头揭竿而起，大战一触即发。如今按兵不动，领主怎么看？”

　　庄珥开口道：“老天庇护，天子逃过一劫。这五百年来大礼朝邦国制度、政法文教、礼乐兵刑都很完善，农商工医具是繁荣，在民众心中有不可撼动的统治权，天下共主。这背后的势力现下只是利用一些暗处的手段，由此来看他现时的军事、财力都还远远无法与大礼抗衡，许是想慢慢渗透。而且，这种种利用天象惑众的把戏，都让小女觉得这背后黑手打算最终用来对付王室的手段，不仅只是带兵逼宫那般单一。这次秋祭，最好可以率先一举打消民众心中的疑虑，把这日食、王陵之事的影响彻底了结；再者，这次六十四国都将派人来朝，到时王城人多庞杂，那叛贼定会趁此时机前来王宫刺探局势，这便也是殿下的机会，探探各方形势，有马脚，总是会露出来的。”

　　妖女与否不说，庄珥的确聪明。宗延看着庄珥愈说话愈明亮的双眸，不觉放缓了声音，问道：“哦？领主看来，如何一举打消民众疑虑？”

　　庄珥仍是一脸恭顺：“殿下，天谴论，无往而不通也。”

　　宗延凝视了她半晌，深邃分明的五官气势压人，最后薄唇微微一勾，终究算是笑了：“后日的秋祭大典，有荧火领主帮本宫主持，天谴论，的确是无往而不通。”

　　庄珥抬手作了个揖：“殿下明察。”

　　他身后几位重臣纷纷点头赞同，宗延看着庄珥低眉顺目的样子，并不想放她走：“后日众诸侯和使臣便会陆续入宫朝贡，不知本宫此时可否求得领主一卦，也事先得到一点天机？”

　　庄珥抬眼正色说道：“小女自当奉上。”

　　这时孟公在一旁说道：“殿下，燕、刑两国国公已先行到了王宫，现于听复殿等候，待殿下处理两国对崎湖归属的纷争。”

　　宗延点了点头，对庄珥说道：“如此，那么本宫得空，便会去拜访领主。领主，请了。”使了个眼色给远处的尹绍，便转身走了。

　　庄珥回道：“恭送殿下。”

　　众臣一一与庄珥作礼告别，尹绍近身来给庄珥安排了一队禁卫，也作礼告别随宗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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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珥转头看着宗延的高大背影，嘴角一撇，太子求卦，真是令人惶恐。

　　她转眼便看到在一旁放着光无比期盼的两双眼睛，粲然一笑，说道：“公子，公主，便带我参观参观王城吧。”

　　宗望说道：“这秋祭期间，我们出不得王宫，”又皱着眉头，嫉妒地说，“不过宗承可是带着你的侄子出去啦，听说去了月生河畔。”

　　怪不得一直没见着人，鬼木可真是如鱼得水了，庄珥想着就感觉宗夏扯她衣袖，笑着低头看她，“怎么，小公主？”

　　宗夏美目带笑，双颊红云，扯着庄珥要走。宗望在一旁说道：“她要你去琴房呐，昨日又有新来的歌姬，听说会百般乐器，还写的一手好诗。”

　　“哈哈，那便是再好也没有了！”庄珥笑着随他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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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日在王宫有宗望宗夏陪伴，还有宗承派人搬来的两箱冰块，配上小酒，吃着牡蛎，听着小曲，期间只有尹绍前来与她确认祭祀的诸事次序，也算得上是恣意畅快。

　　那宗延也未得空找来要卦，庄珥更是乐得自在。这会儿酉时一刻，日头挂低，她作别了宗望宗夏，独自回到响晴阁水榭，准备明日的秋祭大典。

　　鬼木这时才回得王宫，一脸的春风得意，醉意盎然。

　　“姑姑，月生河畔简直是人间仙境啊，我从未见过皮肤比你还白的人，你可知道那西域的歌姬鼻梁都快顶到天上去了，不过身体还是不及我中原美人柔软……”他说着便陷入了某种思绪。

　　庄珥白眼一翻：“怎么？这月生河畔也要跟荷花湖畔一般，沿岸孕育着你的私生子了不成？”

　　鬼木哈哈一笑，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坛子酒，说道：“姑姑，这是宗承要带给你的西域佳酿，他说这酒像是冰水一般爽口，你肯定会喜爱。”说着从桌上取了一只酒樽，给庄珥盛上。

　　庄珥接过来一喝，霎时觉得心旷神怡，奇道：“这是酒？”

　　再一口下肚，这可不像是酒。像是无数夏日瓜果的汁水混合在一起，再放进寒冰之中；清冷的果酸刺激着神经使人精神大振，却又清淡香甜让舌尖欲罢不能；一杯下肚才感觉有酒香从嘴边溢出。

　　庄珥只恨不得这酒杯再大一点。

　　鬼木见她模样，便说道：“姑姑果然好这一口，我却觉得太过清淡了。”他见庄珥没有理会他，又说：“姑姑，小侄可去找宗承了，听说王宫来了一位会一百种乐器的歌姬，我去听听曲，亥时一定回来。”

　　庄珥冲他摆摆手，自顾自地沉静在这新鲜的口感中。

　　西域，应当也是个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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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延穿过响晴阁庭院，见两人一左一右手持八尺黑铜戟，站在堂屋前的阶梯上。

　　这两人见了他，屈膝而跪：“见过殿下。”

　　宗延说道：“免礼，我与领主说好来求她一卦，她现下人在何处？”

　　其中一个道：“家主正在湖边水榭，准备明日秋祭大典一事。”

　　宗延颔首道：“正好，我也要与领主探讨一下明日之事。”他说完便推门走了进去，身后跟着毕祁及一众禁卫。

　　这响晴阁也算得雅致，宗延穿过堂屋，朝湖边走去。从此处只瞧的见水榭的背面，巨型斑竹从湖底窜出，细缝中透着丝丝夕阳红光。寒露时节，湖面有雾气萦绕，衬的这水榭恍惚像是仙境，倒是配得上荧火领主的名头。

　　宗延禁不住想起荧惑大冲那晚，白马上的红裙翻飞的庄珥，笼罩在火光之下，的确不似凡人。又想着昨日在水中见到的狡黠笑容，眉头微微一皱。他摆手让毕祁与一众禁卫留在湖边，便沿着蜿蜒石桥拐进了水榭凌空于湖面的平台。

　　只见庄珥独自倚着水边的栏轩上，望着南面的湖水。她听见响动转过头，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并无别的动作，脸上断然没了平日那低眉顺目的样子。

　　宗延眼角一挑，也未说话，站定了。

　　残阳已没了太多光照，庄珥歪着头瞧了他半晌，慢条斯理地开口，微微透着鼻音：“秋风吹，寒露凝，本姑娘在此聚神纳气，与湖水暮气合而为一，又是谁要打扰我清修？”

　　宗延不答，走进两步，取下桌上的火石，点燃了旁边的柱形石灯。随即居高临下地看着庄珥，剑目微敛，说道：“本宫来要我的卦象。”

　　庄珥却还是倚着栏轩，堪堪动了动身子，盘腿而坐，挺直脊背望向宗延，言笑晏晏：“要本姑娘起卦……这泄露天机的做法，可是很伤我阳寿呐。”

　　宗延见她脸色并无异样，言行举止却又哪里有平日里荧火领主的作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便是她真正的模样？还是又在使什么她荧火领主的妖法？

　　宗延逼近一步：“领主昨日答应本宫的卦象，却是忘记了不成？”

　　庄珥身子后仰依靠住栏轩，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慢悠悠答道：“我好似答应给太子起一卦，你是太子不是？”

　　宗延未答，就看着她想看她在耍什么花样。

　　庄珥又笑吟吟地说：“是又如何？天道自然，运作有律，就是天子要我起卦，也该是顺应天命，那便要顺着我庄珥的卜算之数。”

　　宗延的眉眼逐渐阴鸷起来，声音低沉：“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庄珥，你便不怕死吗？”

　　庄珥听罢挤着一张脸：“自然是怕的，”随即又是展颜一笑，“但天给我的年寿，命不绝于此啊。这谁又能让我死得？”

　　宗延怒不可遏，声线压低：“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之上，又有哪样不是我的？”他又逼近一步，“你的性命自然也是我的。你当你是荧火领主，便笃定我动不了你？”

　　庄珥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着说道：“我的性命已经与天家绑在一起了，哪里动得？过了秋祭，更是绑在一起了呐。”

　　宗延已站在庄珥身前半步，垂眼危险地看着她：“我乃天命所归，大礼氏唯一正统，名正言顺，又岂能与你一淮吴妖女捆绑？”

　　庄珥这时忽然抬脚下了栏轩，直起身子，抬脸看着宗延，鼻尖离他下颌三寸不到：“天命所归？呵呵，这天道自然，如何归得？”

　　她的鼻息扑面而来，宗延瞬时被浓浓的酒香环绕，抬手抓着她的左臂，发现她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站立不稳，凛声道：“你喝了多少酒？”

　　庄珥似乎趔趄了一下，随即皱着一张脸思考了片刻：“哪里是酒，不过是一坛瓜果汁水。”她说着打了一个酒嗝，盯着宗延又是嘻嘻一乐。宗延转头看着桌上的倒着的一只空坛，皱了皱眉，这是西域进贡来的果酒，后劲十足。

　　庄珥被抓的颇不舒服，抬起左臂想要挣脱这钳制。挣扎间，宗延突然看到了她眼角那颗随着火光若隐若现的红痣，一时愣住没有放手。

　　他盯了片刻，抑制不住，抬起左手轻轻抚了上去，拇指堪堪摩挲那粒红点。这颗痣确实真实存在，或许是长的深了，只有光点下才得见。

　　寒露时节，这会儿酉时已过，庄珥穿着一条蚕丝罗裙，已是全身发凉。宗延的手掌大而温暖，她彷若贪恋这暖意，不再挣扎，抬起右手抓住了，试图将自己整张脸埋进这暖炉中。

　　宗延眼神一黯，问她：“我是太子宗延，你是知道不知道？”

　　庄珥仰头盯着他，笑意吟吟：“太子又如何？”她鼻尖被红光照耀的挺直透亮，红唇微启，阵阵酒香袭来。

　　宗延摩挲着那颗红痣，突觉身在红炉，不能自已，俯身吻了下去。他轻吮着庄珥的嘴角，庄珥被这突来的暖意触碰惊了一下，疑惑地笑了一声，仰头向后一退似乎没搞清楚这形势。

　　宗延抚着庄珥眼角的左手移到了庄珥脑后，半强迫地抬高了她的头，左手揽住她背脊，将她带了回来，再次吻了下去，这回却是势如破竹。庄珥还在傻笑着，双眸朦胧似湖面雾气，鼻腔中发出一丝闷哼，随即张开了嘴。宗延舌尖长驱直入，温柔舔舐，辗转侵袭。

　　宗延只觉怀中这人就像那贡酒一般甜美，通体发软像是可以揉化在他手掌里。庄珥被他强势地逼着不住后退，后背已是直直的抵上了水榭梁柱，双唇却像是得了趣似地不住回应他的吮吸，左手抓着他的宽袖，喉头深处发出隐隐轻哼。这叫宗延又如何能停得下来。

　　这个当口，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宗延一惊，放开了庄珥的唇瓣将她揽入怀中，转头一看，却是一位圆脸小姑娘，似乎是庄珥的侍妾。

　　只见她双眼圆睁，对宗延怒目而视，浑身似乎因为愤怒在颤抖，张了嘴说不出话来，双手握拳，脚边有一只圆盘和洒了一地的点心。

　　宗延眼中也是一丝狼狈闪过，还未等他有动作，他怀中那人却从他胸膛挣扎了出来，抬起双手揽住了宗延的后颈。她宽袖下滑，露出两截雪白的臂膀，呵呵笑了两下，随即踮起脚尖竟又要向宗延吻过来。

　　宗延余光无奈地看了看那圆脸小侍女，无法，只得堪堪避过庄珥的袭击，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右手把她的脸护在胸口，走出了水榭。

　　毕祁看着他们出来，一瞬间也是睁大了双眼，到底是跟着宗延久了，没有什么别的动作，让出道，即刻跟着宗延走入了堂屋。

　　走动中，宗延怀中那人终于也停止了挣扎，似乎昏睡了过去。

　　那位侍女也跟着进来了，还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宗延在堂屋中央的方桌旁站住了，转脸问那侍女：“带我去领主寝殿，本宫将她放下。”

　　那侍女眼睛瞪得更大了，如临大敌地看着他，却是不答话。

　　宗延无法与一侍女计较，见方桌下有一张蔓草纹地毯，便抱着庄珥矮身把方桌下那张地毯扯了出来，随即托着庄珥放了上去，把她轻轻裹在地毯里。

　　地毯很柔软，他连人带毯子放到堂屋北面的矮榻上，对那侍女说道：“守着她。”便转身离去了。

　　宗延走到堂屋前的阶梯处，沉下声对门前的两人吩咐道：“今夜不许任何人进入。”

　　“诺。”

　　他些微停顿了一下，又对毕祁说：“你今晚也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入内。”

　　宗延说罢，便朝响晴阁殿门走去，两列禁卫跟随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