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号五

6、荧惑冲日

　　九月初六，酉时过半，长邑东郊。

　　庄珥端坐在马车内，伸手撩开车旁的帷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王畿以东一直到殷国是一马平川，沃野千顷。此时东方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片，天地相接处已是模糊不堪；而西方则是天清气朗，只一片红云残留低挂的日头上，王城的轮廓在日暮中像是被镶了层金边。

　　东南方隐约有一颗红星正缓缓升起，在夕阳的余晖中看的并不分明。

　　庄珥收回手，闭上双眼，凝神聚气。

　　过了片刻，她觉着马车停了下来，便睁开了眼。

　　亦南沉稳的声音从帷幔外传来，“家主，长邑城东门在前。城门下有一众王城兵马，毕副统领和一位大夫正过来相迎。”

　　庄珥听罢，矮着身子向外伸出了手。

　　待得亦南拖着前窗帷幔搀着她长身站到车辇前台上，毕祁已立于马车之下，他身旁是一位鹤发童颜的白须老翁，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庄珥，眼含笑意。

　　毕祁抬手作揖，道：“领主，太子殿下已于东门等候领主，我与太史孟大人奉命前来迎接。”

　　庄珥此时已换得一件月牙色贴身软裙，指宽玉带束住腰身，外边罩着一袭血红色的桑蚕丝拖地长衫纱裙，宽袖过膝。青丝如绢盘成一个高椎髻，发髻正中那五十支细韧筮草，宛如一把小扇伫立。

　　她盈盈一拜，说道：“有劳毕公子，”又转眼看向孟公微笑着说，“家师常常提到早些年与孟公谱曲作赋，争辩不休的日子，今日见到孟公，果真如家师所言。孟公依然风姿卓然啊。”

　　孟太史哈哈一笑，说道：“老了老了！当年我追着你师父辩论不止的时候，也是比荧火领主你大不了多少呢，如今我老了，你师父却还是精神矍铄，行踪飘忽，老夫是再追不上你师父了！”

　　庄珥这时已借着亦南的力下得马车，她颇带着无奈，亲切地对孟公说道：“我也是难得见到他老人家呐，以前总听他说着你们早年的轶事，为着一个卜象裂纹便可唇枪舌剑，相持个几天几夜，小女可是羡慕不已。今次见着了孟公，定是要好好请教一番了。”

　　孟公又是一阵大笑，捋着他的三寸白须，说道：“自然自然，老夫现今常在朝中，也是颇为怀念早年那剑拔弩张的日子了。荧火领主即来，我又岂能堪堪放过，哈哈！”

　　这时毕祁在一旁开口道：“领主，太史，酉时七刻已到。”

　　庄珥微微颔首，抖了抖衣袖，对毕祁说：“毕公子请带路。”

　　前方不远处便是长邑城东，苍龙门。

　　城门巍峨高耸，自内而外由三层石墙筑成，内部最高的石墙连着一座宽檐宫楼，宽约十丈，四层楼高，朱漆梁柱，黑墙灰瓦，逆着夕阳光辉更显得威严肃穆。

　　中部的石墙上每三步就有一个方形垛口，每一个垛口都有微光跳动，连续不断地往南北延伸开去。

　　城墙逆着光，待走得近了些许，才看到最外层石墙中间有三个拱形门洞。居中的一个三丈多宽，两丈来高，洞内有火光照耀，门洞前站着两列纵队，簇拥着居中的一辆两轮方舆。

　　这方舆高高地顶着一支玄色华盖，华盖之下有一人，高大庄严，如若拔地倚天而立。

　　这背光之中看不真切，只见方舆上那人宽袖一挥，他左右两边的纵队里开始有火炬亮起，随即由近及远层层叠叠地亮了开来。火光瞬时吞没了逆光的昏暗，城墙下一片亮堂。

　　原来沿外墙的护城河边，竟还黑压压的站着四列横队，由南向北大约有八百之众，其中有大礼王室旗帜迎着东风招展。

　　每一名护卫皆是一边个头，戴着黑铜头盔，身穿皮质铠甲，右手是七尺长矛，左手持白铜步盾。森然肃立，火光燎地皮甲似有暗光滚动，端的是天家威仪，气贯长虹。

　　此时见庄珥徐徐走近，那方舆旁的两纵护卫列队跑来，依次排开成为引驾仪仗，顺着望过去，城墙门洞下的两轮方舆终于缓缓朝庄珥驶来。

　　西边的日头已是挂在了宫檐边上，庄珥仰着脸迎向夕阳光辉。她身长高挑，席地长裙被东风席卷着如血云恣意飘曳；那因夙好养生而白嫩如凝脂的皮肤，被这一袭血红长衫纱裙包裹映照着，恍惚中的确不像是人间的颜色；头顶青丝上的鎏金筮草如麦芒昭昭，在她动静之间金光翻腾。凤眉轻目被这白皮乌发一衬，带出一丝离于世的淡然味道。

　　在她身前三丈开外，六匹乌黑油亮的高大骏马，喷着炙热鼻息，驾着那车辇稳稳驶来。庄珥心底一愣，天子驾六，这宗延可已经是天子的阵势了呐。车横上有两条青龙雕塑，以乘云之姿左右腾空；车身前端挂着两支铜制镂空圆球。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那铜球里的銮铃不时发出轻响叮当。

　　华盖下的那人终于得见真容。

　　他身着夏布玄端，腰间悬挂朱黄佩玉，一支横暨束发，戴着玄色冕冠。此人也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但身形颀长挺拔，眉目间冷硬深邃，棱角分明。他居高临下，垂眼静静俯视着庄珥，不怒自威。

　　两路人马愈走愈近，庄珥双眸直直地迎上去，暴露在这人审视的目光之中。渐渐地，被这肃穆庄重之气层层笼罩，她也不禁手心冒汗，暗自定了定心神。

　　车辇在她身前丈许停将下来，庄珥也站住了。

　　毕祁快步走至车辇左侧，从车身上卸下脚踏，便退到一旁站定，似乎抬眼担忧地瞧了庄珥一下，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车上那人抬脚下辇，阔步走来。

　　他的目光依旧直直地锁住庄珥，看不出半点表情。庄珥本比一般女子高上些许，但待这人离得近了，才发觉此人竟比她高了一头不止，肩宽体阔，一身玄色像是要把周围的火光全都吞没进去。压迫感重重袭来。

　　庄珥向前跨了小半步，徐徐屈膝而跪。鬼木、阿丘、亦南、亦北，也随着在她身后几尺齐齐跪了下去。

　　“小女庄珥，见过太子殿下。”她拱手于地，稽首而拜。

　　低头了片刻，却也不见头顶有任何动静，庄珥心下不禁泛起一阵嘀咕。想来这大礼太子还是恼怒她目无礼法，要太子摆驾来城门迎接，在给她下马威呐。

　　庄珥念着天色，也顾不得了。她双手轻轻一撑，挺直背脊抬起了头来，直直地望进了太子延低目瞅着她的眼底。宗延的玄端下摆离她也不过二尺来远，想是被她这忽然地抬头给惊了一下，堪堪地晃动。

　　宗延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却低沉而有礼：“荧火领主请起。”

　　庄珥久来不跪，膝头不太适应，起身时习惯使然，鬼使神差的把手伸了出去。

　　她转瞬反应过来，便暗自懊悔，不过这手却也是收不回来了。

　　宗延自小到大骄傲自持，身边尽是礼数周全的名门望族，又哪里见过主动要他搀扶之人。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愣神竟也把手伸了过去，借了力给庄珥轻托着她起了身。

　　“谢殿下。”庄珥站定，再仰头看他，捕捉到宗延些微地别开了眼，眸底也是一丝懊恼闪过。

　　到底是年纪不大，她暗觉好笑，但自知失礼急忙找补，拿出淮吴领主的姿态，正色对宗延道：“殿下，庄家受王室庇佑百年，向来只有一片护主丹心。小女惭愧，得天下众民叫一声荧火领主；但此名乃天家所赐，小女是万不敢忘。请殿下来城东相迎，小女本意绝非冒犯大礼朝礼制。只是今次小女奉命来王城，是为天家堵住那些惑众讹言，于此，自然是要拿出我荧火领主衷心供主的架势来。”

　　她说罢眼底浮出一层笑意，低眉顺目地望着宗延。宗延听完终于神色放缓了些许，敛着的双目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问道：“哦？此话怎讲？”

　　这时的夕阳已是落到了宫檐之下，西方低空仅剩下一大片橘红色的暮云和霞光倾斜着，正缓缓地往城墙之后收拢。

　　庄珥转脸看着东南低空，抬起左手血红色的宽袖朝那方徐徐一指：“殿下请看。”

　　东南方的天空宛如一片深蓝色的幕布，点缀着璀璨星辰。在那片明明灭灭的白金色群星之中，却有一颗红色星辰孑然处之，隐约闪烁。

　　孟公突然惊道：“莫非今日是荧惑星大冲？”

　　“正是。”庄珥答道，收回左手宽袖，朝宗延收敛的一笑。

　　宗延望向天边的目光一收，又回到庄珥脸上，见她双眸清澈似乎有水光浮动，右眼角有颗红痣被他左右禁卫手中的火光一晃，竟像那颗东南红星一般，隐约闪烁，他不禁失了失神。继而眼底多了一丝狐疑，又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荧惑星向来行踪飘忽，一时从东向西，一时又从西向东，天下众多天象学士也只能被她所迷惑，根本抓不住她的轨迹。而荧惑大冲更是十几年不得一见，规律难觅，所以有荧荧火光、离离乱惑之说。

　　这庄珥被传骑虎从天而降之日，便是荧惑大冲引路，她也由此得名；这首次亲身前来王城供主，又是荧惑大冲守护，可不是让人狐疑吗。

　　见他神色，庄珥心中轻哼，暗自腹诽，天家人果真是不好伺候。这帝王位置上的人，向来自认君权神授，天命所归。可这老天要是真拂了他们的意，抑或是行了他们不懂的道，却也还是满腹猜忌，不乐意不是。宗延这不悦之意冲着天去便可，且不要迁怒于我。

　　庄珥放缓了声音对宗延说：“殿下，酉时已过，日头即刻西沉，天色即将全然暗下去。我当与殿下一同从苍龙门入城，护送殿下的銮驾回宫。”

　　宗延微微颔首：“自然，王城子民得知荧火领主来朝，皆是翘首期盼。本宫也已为领主备好一驾车辇，领主可与太史一同随我入城。”

　　庄珥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抬手作揖，低头却说道：“殿下恩典，小女惶恐。但小女是为护主而来，理当行于殿下车舆身侧。”

　　这时只见毕祁不知从哪里牵了一匹高头骏马过来，银白无暇。二人双双转头，具是眉梢一挑，一个眼角上钩隐隐带着笑意，一个剑目下敛意味不明。

　　毕祁一时被两人盯的浑身发毛，看了庄珥一眼，仿佛想开口但终究不敢，只得转过视线抬手梳理那白马的鬓毛。

　　宗延回过头来，见庄珥还是那副顺从的模样，说道：“如此甚好。”转身便向他的銮驾走去。

　　毕祁迅速将白马牵来，把缰绳递给了庄珥身后的鬼木，抬脚就跟了宗延而去。

　　孟公走到庄珥跟前，慈眉善目地对庄珥笑道：“领主，请了。”庄珥回以一礼，孟公便朝自己的车辇走去。

　　鬼木这才悻悻然地开口：“啧啧，果然是天家威仪不可犯，这王城怕是比我想象的还要乏味啊。”

　　庄珥斜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待你见识了月生河畔，怕是就不会这么说了。赶紧扶我上马，入了王宫可要给我闭上你的嘴。”

　　鬼木嘴角一撇，左手扯过缰绳，右手摊着低低一放，待庄珥左脚踩上去，便轻轻一抬，稳稳地把她拖上了白马。

　　庄珥接过缰绳，掉转了马头，抬头一望，这天色已然是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