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碰上政治家》号五

13、无舌暗客

　　寝殿外那只被阿丘找来的公鸡刚啼，庄珥便推开门跨步而出。她穿着素衣，头发披散垂于腰下，至庭院松柏之下缓慢踱步。

　　这几日王宫内各诸侯国的王公贵族来来往往，忙碌热闹的很。

　　她荧火领主在秋祭上的露脸已然是守护天家的仙女架势，现下也不是谁都敢来打扰求她一卦的态势了。她便乐得清闲，在这响晴阁修身养性，反省自身，与公鸡保持相同作息，赌咒立誓再也不在王宫内胡乱喝酒。

　　宗夏宗望时来探望，给她带一些新鲜有趣的贡品玩物。这公主夏虽不说话，但是静静呆在一起也叫人惬意。庄珥一直在思索要如何着手治她那新心病，还请尹绍找来许多王宫的帛书简册翻看一些心疾的记载，却也无甚多头绪，不敢轻易下手。

　　鬼木知晓即日便会离开长邑，当是与宗承在城里恣意潇洒，一直不见人。

　　那太子虽并未应允要放她走，但她自会有办法的。

　　想起宗延，庄珥心中忽起了一丝烦乱，赶紧深深吸了一口这深秋质明的雾气。

　　师父虽然没有世人传说的那般活了两百来岁，但也是一百有四十五，且精神矍铄、怡然自乐。师父曾说这俗世的情感纠葛最是让人活不长久，我现今虽无法离于这世，却也绝不会入了这俗。对我起过这些旖旎心思的，又何止那宗延一人，自然也不能惹我烦躁。庄珥心中想着，徐徐吐出那一口寒露晨雾，内心霎时又是一片清朗。

　　缓行许久，直到叶尖的朝露散去，阿丘来到她跟前，轻声说：“小姐，向太宰来见你，正在堂屋等待。”

　　庄珥些微颔首，快步朝寝殿走去：“我穿戴好便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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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婴独坐在方桌东席，庄珥走过去于西侧坐下，给自己也烫上一盏茶：“师兄这一脸喜色，莫不是碰上什么好事了？”

　　向婴眉目间精神气十足，爽朗一笑：“托领主的福啊。师妹，你这一出马确实是立竿见影，只要民心一稳，万众朝宗，那些即便有些蠢蠢欲动的地方诸侯也会马上规矩起来。大半人的心境变化，在祭前、殿前一看便知，也算是一番奇景。”

　　“哦？那师妹可是没有眼福了。”庄珥也是一笑。

　　“那是，众诸侯王在地方大多纵情肆意，以往来朝时，也禁不住有些个言语隐晦放肆的，毕竟天子仁厚，就随他们去了。今次秋祭那些诸侯王小心谨慎的模样，已是许久未见。这太子年纪虽轻，却是有天家威仪不可犯的架势，谅他们不敢随意唬弄。你可不知，前月申国挖出一个铜矿，挨着曾国边界。那曾国公仗着自己国强兵多，直接派军抢占，被太子一封诏书逼得停了火，但士兵却一直扎营守着。昨晚监兵来报，秋祭之后曾国军便的令撤了去。”向婴近来该很是顺心。

　　庄珥点头道：“确是幸事。”

　　向婴看着她，意有所指：“师妹，各处都是紧绷的弦，曾国便是其中的一个，被天家扯着，可不敢松呐。”

　　“师妹省的，” 庄珥咧嘴一笑，抿了口清茶，“师兄，你我便去探访探访那位无舌暗客罢，试试看却也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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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珥与向婴一路朝归阙宫西面走去，身后跟着亦南亦北和两纵队侍卫。走过层层巍峨宫殿和匆匆繁忙的使者宫人，路上便渐渐冷清起来。直至踏上一片十丈见方的小广场，向婴才停将下来。

　　庄珥四下一看，这广场地面的黑砖布满青苔，许是少有人走动。周边也不像是有监牢的样子，只得正中央一块八尺高的人形雕塑，青面獠牙形态可怖。

　　向婴引着庄珥行至雕塑下方，手一指，原来地上有一面方形石门。向婴示意侍卫打开石门，门内是一架石阶蜿蜒而下，里边有火光闪动。

　　“领主，请。”向婴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火把，便踏脚而入。

　　庄珥小心翼翼地跟着向婴朝下走去，一离开阳光便被一团寒气侵袭，她被冷的蓦地缩了一下脖子。走了十几步石阶一转，便是一块开阔地，四周石壁有火光燎着，灰岩搭建的顶部凹凸不平，光影斑驳，压抑得很。一名刑狱官和数十名侍卫打扮的人见他们进来，纷纷过来行礼。

　　庄珥觉着有铁锈的味道窜入鼻腔，厅内正中摆放着两排黑铜兵器，这地面湿漉漉的，跟着水光一直往前看到五个黑黝黝的洞穴，每一个洞穴口摆放着不同式样的刑具。其中有一件是革制的人形链条，空荡荡的悬挂着，随着火光似乎在昏暗处晃动，庄珥堪堪地打了一个冷颤，并不想知晓这刑具的用途。

　　“太宰大人，领主，那名无舌暗客关押于水刑房。”那刑狱官嘴角带着笑，眼白比眼珠子大。他抬手一引，示意庄珥与向婴跟他走。

　　三人从西边第二个洞穴进入，洞宽丈许，侧壁挂着火炬；两旁该是牢房，十步一间，数量不多，也看不见内里。

　　徐徐走了数十步，庄珥只觉冷气攻心，浑身不适。忽然那刑狱官停脚打开了一扇石门，将火把挂到牢房内，随即回身对庄珥两人作了个揖，便走了。

　　庄珥抬脚踏入，就见牢房中央有一方浅水池，池子两侧放置着两座铁质的机关，有四根绳索一头连着那机关，另一头平拖着水平面上方一座十字木架，正在缓慢地上下活动。

　　有一个人四肢伸展面部朝下被钉绑在那木架底面，铁钉上的血迹已是干涸成了黑色。他被木架固定着随之上下移动，在水里泡一下，又拖上来，泡一下，又拖上来，如此反复。

　　庄珥一时惶惶，但大礼刑律也不便多说，她走近水池，关停了那机关，接着轻轻走到那人跟前。他被架着与水面平行，全身滴嗒淌水，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脸上已是长出了点点青苔，闭着双眼，像是死掉了。

　　她对向婴指了指，让他站到这人脚那边去，随即蹲下，与他平视，轻轻地开口说道：“我同你讲，我是淮吴人，我家就挨着徐越边境，我从小啊，就认识你们这些不说话的人。你知道吗，我也常常去你们那些宗庙；总是有你们这些不说话的人带我去那些宗庙。”

　　那人缓缓睁眼，眼眶泛红，眼神浑浊的很，不像还有多少神智。

　　庄珥又慢慢地说：“近些日子集会的人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呐。那些宗庙可真是偏僻，我总是找不到，还总有人传书给我，让我不要再去，不要再去，不要再去。我也好似再找不到那些宗庙了，那些宗庙都在偏僻的地方，一座，两座，三座，四座，五座，六座……”

　　此人双眼瞬也不瞬，就静静看着庄珥，神色越来越混沌。

　　“若去不得宗庙，我可是活不下去呐。以往总有你们这些不说话的人带着我去，你也不必待在此处，我可以带你出去，出去了，你便带我去找那宗庙可好？你无需害怕，无需害怕……”庄珥一脸恳切。

　　那人似乎听懂了，眨了一下眼睛。

　　庄珥对他无声一笑：“你们这些不说话的人从来也不去长邑，你现下就在长邑，你知道吗？可是你又为何在此？你们总跟我说不去长邑的。”

　　那人眼中忽然聚焦，似乎是用尽了全力朝左偏头，给庄珥露出他的脖子。

　　庄珥轻轻凑过去细细一瞧，他皮肤上布满了青苔泥垢，可是耳根下方有一个印记，只有指甲盖大小，像是被灼烧过，微微的凸起，被水泡的发白。她慢慢退回来，又盯着他眼睛说：“是因为这个伤痕被迫来长邑？” 这人缓缓摇了摇头。

　　“这个伤痕能带我们去找新的宗庙？”又是缓缓摇头，眼神发散。

　　“这是宗庙赐给我们的？”那人眼中精光聚了聚，又散了，缓缓点头。

　　“如今我们只要听宗庙的话，我们就可以得到这个伤痕对吗？我们只能听宗庙的话，对吗？”他好似点了点头，接着深深地埋首。他头顶的头发掉了大片，庄珥一眼就瞧见了他头顶上的一个同样的印记，心中一个念头闪过。

　　她站起身来走到这人侧边，伸手想把他的上衫扯开。哪想这衣衫湿透粘着皮肤不好扯动，整个木架随着庄珥的动作嘎吱作响，弄出很大动静。她使了大力才终于撩开衣衫下摆，露出一片布满污迹的腰部皮肤。庄珥在上面摸索了片刻，满身都是被水泡出来的褶皱，不一会儿终于摸到一个突起，细细一看，和颈部头部的口子一模一样。

　　她回到这人身前，见他眼中已然是多了丝清明，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声音便大了起来：“怎么，你们无舌暗客几百年来的营生不要做了，这是要奔着长生不老去了呐。”那人闭上了双眼。

　　庄珥看向向婴：“太宰大人，来帮把手把他衣服拔了。”

　　向婴莫名其妙地走近，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庄珥却拉着那人前襟就开始扯，这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庄珥转头就见宗延和毕祁一前一后走进牢房。

　　宗延穿着一身弁服，似乎是刚下朝，一进来就挡走了大半的火光，整个牢房仿若顷刻小了一些。庄珥一顿，与向婴齐齐抬手作揖。

　　庄珥随即说道：“殿下，这无舌暗客身上似乎有奇怪的痕迹，小女认为与这次行刺天子有关，可否请毕副统领将他衣物除下，待小女确认一些猜测。”

　　宗延递给毕祁一个眼神，便朝庄珥走来，站在她身后。

　　毕祁在那机关处捣鼓了一阵，就见那只木架被绳索缓缓吊起，那人已是立身正对众人了。他身材矮小，依旧闭着双眼。毕祁抬脚踩进水池，将他上衣下裳一一除去，待剩下一件看不出颜色的亵衣，便转过身来看向庄珥。

　　庄珥眼角一挑：“继续啊。”

　　毕祁只得上手开揭那人的亵衣前襟，这时庄珥突觉一个大力将她身子拉转了过去，她一抬头就见宗延又在盯他，深邃眉眼间写满不悦：“这男子身体，你如何瞧得？”

　　庄珥此刻心情也没有很好：“殿下，他这身上的痕迹，我不瞧，又如何能晓得？”

　　宗延没有理会她，抬眼对毕祁说：“你找出来。”

　　毕祁的声音似乎有些惶恐：“殿下，这人全身上下都是痕迹，臣不知……是找什么样的痕迹？”

　　宗延垂眼看庄珥：“你告诉他。”

　　庄珥无法：“毕公子，首先看上背部，是否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半圆伤痕，其上的皮肤像是被灼烧过凸起发硬。”

　　她右臂还被宗延抓着，热度传来很是不适，她抬手想挣脱，宗延不放，低声问她：“你为何这般冷？”

　　这时毕祁声音传来：“领主，这人肩胛骨处确实有一个你所描述的痕迹。”

　　庄珥一听便想回头，却被宗延右手大掌一托，被抓着下巴堪堪地转了回来，沉声说道：“你不许看。”

　　庄珥心底有气，一仰头甩开他右手，抬眼死死盯着他说：“如此，毕公子请再查看他的左臂。”

　　“胸口。”“有。”

　　“肚脐。”“有。”

　　“腰部也是有的，再看大腿。”“有的。”

　　“膝盖。”“有。”

　　“脚踝。”“有。”

　　“右脚掌。”“有。”

　　“阳根处。”宗延眼神一凛，眼底一丝窘迫划过，庄珥暗自一乐，小崽子。

　　“……领主，也是有的。”

　　庄珥低头沉吟了片刻，那果然是人体黄道十二次，可又是意欲何为呢。

　　“领主，下臣已将这人衣衫穿上。”

　　庄珥一个转身挣脱了宗延钳制，踏进水中将衣袖沾湿，再把那人颈部伤口擦拭干净，仔细查看。

　　这个不像是器具所伤，周围皮肤颜色也是奇怪，像是有什么阻断了血液流动，即使在他这布满褶皱水泡的身体上，也是明显的一片死色。忽然灵光一闪，看着毕祁：“小公子，把你颈部的伤口给我看看。”

　　毕祁看了一眼宗延，迟疑地伸手将自己衣襟下拉了一些。

　　只见毕祁之前被那金线血蛭咬过的地方留下几个半圆的痕迹，跟这人身上的疤痕一模一样，只是大了一圈，且没有凸起，眼看着就要痊愈了。

　　庄珥转脸再看向那人颈部，这是……被血蛭吸噬过后，涂抹了某些东西让四周皮肤感染的做法？想着那些个被咬过的部位，庄珥不禁舌根一阵发酸。

　　可这是意欲何为呢？打通人体黄道十二次便可长生不老不过一条几百年前在西北高山部落流传的隐秘传说，鲜有人听闻，如今更是早已绝迹。可是这些血蛭咬痕，还有那些宗庙…

　　她转身看向宗延：“殿下，另一名被当场射杀的暗客，尸体可还在？能挖出来看看吗？”

　　宗延有些疑惑，依旧是点点头：“想来是可以。”

　　庄珥从水里走上来，整个人已是冷的快要打颤了：“如此，那此处也便完事了。”

　　她又转脸看了一眼那暗客，见他虚张着眼好似也在看她：“殿下，这人从来也说不得话，之后也说不得，便给他个痛快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