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黎盼

1、狂奔

　　一

　　“吴先生，介意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童年吗”

　　那是个细雨绵绵的日子，灰蒙蒙的天空布满了阴霾，他的唇角弯出得体的弧度，彬彬有礼地坐在镜头前，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登在豪华的舞台上，人生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了他身上，是无与伦比的光芒万丈。

　　他已提前准备好了无数个问题的回复，力保没有差错。

　　只是这第一个问题，来得太过措手不及。

　　他的微笑瞬间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记忆中的一片惨淡的白蓦然冲脱了禁锢，肆无忌惮地撕裂了他伪装的面具，仿若一只巨大的野兽猛地将他吞噬。

　　他于茫茫然之中迅速坠落。

　　“吴先生？”他惊醒，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呵斥，“怎么提问的！”

　　这似乎是方才那位记者的前辈，一边低声训斥，一边赔着笑生怕得罪了他。

　　他笑道：“无妨，不过是回忆起一些旧事出了神。”

　　那位记者还欲再问下去，却被旁人打断，挤到了后面，问题随之也渐渐掰回了正轨。

　　只是他原本平静如水的心，终究是被那块轻轻落下的石子溅起了涟漪。

　　二

　　“一个没有学历，一文不名的少年，是如何凭着韧劲和勤奋，孤身闯出一片天地的？而这背后又有着怎样心酸的，饱含着血泪的故事？”

　　他笑着将手上的邀请扔下，与妻子说笑道：“原来这年头，做企业家也是要被八卦的。”

　　“记者可都是属狗的，鼻子灵敏得很。而且据说有的人就爱看这些个励志故事。”妻子侧了侧身子向桌上瞥了眼，问道，“你去吗？”

　　“当然，我可是要做公众人物的人了。”他仍是笑着，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看向窗外的眼神中却透着几分落寞的意味。

　　明净的落地窗外是风起云涌的天色，一如多年前的那天。

　　三

　　那个时候，长辈们多是每天在在外劳碌，姐姐从小伴他长大，情分谁都比不上。

　　他曾以为，他们会相伴长大，未曾想岁月无情，他终究，还是来不及。

　　四

　　采访的前一天，他恰好得到了故乡的消息。

　　远走他乡数十载，回首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父母已逝，他在乡亲的引路下找到了他们的墓，小小的两个坟头挨在一起，坟前有着些许杂乱野草，倒也有修整供奉的痕迹，想是家中的哪门亲戚偶尔会照看一二。不远处还有他姐姐的墓，更是荒凉，竟已塌了一半，坟前草已及膝。

　　他有些愣怔地看着，眼中忽地就滴下泪来。

　　五

　　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童年的故乡，偏僻，贫穷而落后。

　　他每天的学习须步行一个多小时才能进行，就这在村里也算是幸运的了。

　　那天的天气很糟，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道路也有些泥泞，他回到家已是气喘吁吁，却没有看见姐姐出来迎他的身影，四下寻找，原是缩进了被窝，他正欲戏谑一二，却愕然发现她的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略一探手，烫得吓人。

　　他慌了神，可此时家中左邻皆是无人。眼见姐姐的情况不能拖延，他将牙一咬，心一横，背起她就往外奔。

　　风卷起，是暴风雨前夕。

　　他探出的脚缩了回去。

　　侧头瞥了一眼，回屋为背后的她披上一层外衣。

　　天地间猛然被一道闪电划破，雷声轰鸣。

　　他脚步不滞，向医务院狂奔。

　　不知是多远的路，雨在半路就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眼前几乎辨不清任何事物，他改背为抱，不敢稍稍停步。

　　终于将她交至医务员手中，有人去联系他的父母，他脚蓦地一软，瘫在椅上。

　　六

　　病很险，医务院已经明示暗示过很多次需要转换大医院，可没有钱，便也只能这样有一天没一天地吊着命。

　　他眼睁睁地看见姐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却束手无策。

　　他其实明白，分离就在眼前了。

　　可他还是心怀侥幸，希望姐姐可以坚持着熬下来，熬到他长大成人，熬到他出人头地，那个时候，他一定可以治好她。

　　只可惜，那一天来得太快太快，他最终也没有来得及。

　　甚至就连他为她画的那副秋景还没有来得及送给她，命运便已匆匆下达了审判。

　　枫叶在枝头燃烧，花与草在做着最后的凋败，落叶枯蝶般飘然旋转。

　　他曾暗忖着，她看见这么美的秋景一定会开心。

　　可是这一切都在他看见那一片死寂而惨淡的白色时蓦然失去了颜色。

　　七

　　大概是姐姐去世后的一年吧，他离家出走了。

　　不是一时赌气，他看得分明，这个偏僻落后的村子，连最近的医务院都要走上一个小时，留在这里，他迟早会变成一个同样愚昧的，碌碌无为的，穷苦生活的乡村野夫。

　　眼睁睁地看见至亲在他眼前被死神夺走而无能为力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八

　　他花了大价钱重新修整父母和姐姐的墓，临走时，郑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九

　　时隔多年，事业有成的他以“人生赢家”的身份被记者问及他的童年。

　　他只是轻轻一笑，带着几分释然：“我的故乡，贫穷而落后，我的童年，快乐的记忆大概只有那年的初雪。

　　“那年的初雪，和，我的姐姐。”

　　“您还有一位姐姐？”

　　他微微颔首道：“是啊，不过可惜家姐已经去世多年了。现在的我甚至已经不怎么记得她的容貌了。只是，如果没有她的逝世，想必我也不会那样孤注一掷独自漂泊，现在的我，应该是一个愚昧的农民，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吧。虽然这样说有些狼心狗肺，但是，我其实很庆幸。”

　　“这么说，您与令姐的关系并不和睦？”

　　“我们非常和睦，她去世的那一天，我还在为她绘秋，后来我花了一整天重新找到那副画，它却已经变得残破不堪，我尝试过修补，可是没有任何方法。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有些遗憾注定了便是遗憾。”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副画，那位记者顿时唏嘘不已：“实在是令人感动！您这是为了纪念令姐吗？”

　　“也有，不过主要目的还是鞭策自己吧。”

　　“这么说来，您已经对令姐的逝世释怀了？”

　　“也许。”他眸中泛起泪光，“我只是很清楚地知道，我的姐姐，永远都是我回忆中最美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