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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哦,精神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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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的命数明亮如水晶,纯洁如一个零度的梦。它们的命数必定像幸福,即便它们不晓得那名字。”
徐宁坐在病床上。
位于某个东方国家海岸线上的中型城市,有一家没有名字的高级精神病院。
同寻常意义上的“高级”不同,这里的高级主要是指高级的防逃跑防自杀设置,食宿和医护水平一致向这个标准看齐,比起医院更像一座牢笼,实在称不上优越,至少对不起病人责任方每年上交的大笔费用。
年仅二十的女孩子安静地盯着窗外,半长的头发顺着肩膀披下来,是比起她本人来说更加柔顺且富有生命力的状态。
外面什么都没有,这是一栋超过三十层楼的高层建筑,从最顶层望出去只有一片纯粹的蓝,周期性东升西落的太阳和偶尔飘过来的云。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今天是外人探望的日子,从早上开始,轻而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就从这栋楼的四面八方传过来。
徐宁不太习惯地摸了摸耳朵。
自从三年前被从大学校园里抓出来关进这里,她就很少再开口同什么人讲话了。这里的医生护士都是同一个型号的沉默寡言,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只要把门关紧,就连隔壁间那个男人因为发疯被电时候的狗熊咆哮,在这里听来也就充其量像是大一点的风声。
上一次听到这么多人一起说话还是一年前的探视日。
探视日是个奇妙的日子。
一般病情严重到被收进这里的精神病人都已经不存在什么现实意义上的亲朋好友了,来找的人都是出于某种利益关系,比起探视更像“拷问”,对话一般会从正常人的嘘寒问暖逐渐转向重症精神病的交流方式——辱骂和殴打,最后在防暴治安队的枪口下不情不愿地终止——两边都是。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个同化的过程也说不准。
但这和徐宁关系不大。没有人来看她,在这宛如疯子们集体过年的好日子里,她只能像这样抱着膝盖坐在窗户边上,欲拒还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听一听门外的年更电视连续剧。
……这个地方甚至连电视都没有。听说是因为上一个住在这间病房的大哥大力出奇迹,在犯病的时候嗑开了电视外壳,拽出里面的三合一板卡锯开了自己的喉咙,直到现在徐宁晚上睡觉正对的那块墙上,还有一点没擦干净的褐色痕迹。
寒暄时间结束了,开始进入斗殴环节。
真的是非常热闹,从护士们声嘶力竭的劝架声中可以听出胶着的战况。
对门的疯姑娘掐住了来看她的妹妹的脖子,她弟弟的皮鞋被另一个来探病的男人拽下来,忍无可忍地塞进了从刚才开始就在不停尖叫的隔壁床大哥嘴里。
……听护士的意思这大哥好像正骑在他年迈的老父亲身上开演唱会。
不过今年的情况似乎尤其混乱,她甚至都听到三十一层那群邪教徒把□□扔进来了。
……居然这样还没被就地击|毙,真的非常厉害。
时间停滞在一瞬间。
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大笑,枪声和咒骂声中,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了。
不同于护士们每次恨不得拿尖叫鸡探路的谨慎,这一下推得顺畅又轻快,门边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快活地像是小学生放假回家。
——那确实是一个小女孩。
看起来介于十三和十四之间,脸色是久不见光的苍白,金棕色的短卷发被墨绿发带随便地束起来,碎发毛毛躁躁地垂在她同样栗子色的花边束腰小裙子上。
毛茸茸,乐呵呵的小女孩,透着结晶蜂蜜和琥珀或者类似东西的苍白光泽,被太阳一晒仿佛要融化在光里。
她手里捧着一个脸那么大的红碗,碗里是满满一捧蒲公英,她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样高高兴兴地推门进来,把书包往墙角随便地一扔,抱着碗三两下窜上了徐宁的桌子,套着柔软小皮鞋的脚尖试探了一下,放心地抵在了桌子腿的一边。
“徐宁姐姐早上好!我叫夏亚,是来看你的。”她捧着手里的碗把它递出去,冲着徐宁笑眯眯地露出她的虎牙。
“吹蒲公英吗?”
这是徐宁三年来一直在等的时刻,但奇怪的是,在它来临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漫不经心——她发现比起这个,吹蒲公英似乎更有趣一些。
徐宁接过了那一个碗。
这是一个薄薄的陶瓷碗,很好看的居家大红色,拿在黑发少女苍白的指尖,映得她的手指也有了几分红。蒲公英看上去是刚摘的,挤挤挨挨地塞在里面,碧绿的茎上还沾着露水,透着送礼人不自觉散发出的友好意味——每一朵都还是饱满的,毛绒绒的,没吹过的。
“谢谢。”徐宁一手拿着碗,另一手从里面拿了一朵,贴在脸颊上蹭了蹭。
软的。
有一点点草叶和阳光的味道。就像很久以前母亲还在的时候,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小狗在公园草坪里打滚儿的时候,又像上大学之后,隔壁床那个喜欢戴毛绒球的姑娘给她织的围巾。
这个地方大部分时候连窗户都不会打开,她已经很久没有摸过活着的东西了。
夏亚坐在桌子上看床上的黑发姑娘,这个叫做徐宁的女孩子眯起眼睛的样子像一只猫,蒲公英柔软的绒毛贴在她苍白的唇瓣上,被唇齿间呼出的湿润气息吹得颤了一颤。
她饶有兴致地吹了一下,然后把剩下的部分吃掉了。
……哦,精神病。
夏亚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徐宁不再对蒲公英感兴趣,她细细地抚摸陶瓷碗润泽锋利的边缘:“我要死了吗?”
和那群疯的千奇百怪但清一色都是战五渣的邪教徒不一样,她的看守等级在这所疯人院里至少可以排到前三,按理来说在探视人可以带的东西中,这种轻易就可以制造出锋利尖端的东西是要被严格禁止的,那么他们不再在乎的唯一原因就是——
“那么真的是你杀了她吗?”
“你隔壁床的那个姐姐,”夏亚叹了今天的第二口气:“你知道吗?她被人找到的时候,身上每一个能动的地方都被卸下来了,就钉在你们大学生活动中心的艺术展示墙上,摆成了一副尤格很喜欢的……”
她的话没有说完。
叫做夏亚的小姑娘瞪大了眼睛,从桌子上坐直身体。
她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这个样子像盯着金鱼的猫,徐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口。
门口,在一片敲锣打鼓的喧闹声中,一只发霉树枝一样干枯细瘦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探进来,沾满了凝固血液的指尖颤颤巍巍地伸向墙角的书包带子。
徐宁认得那个纹身,三十一层邪教团里的某一个。每当这样外人探望的大日子,就总会有人把主意打到探望人身上,以期获得一点珍贵物资,为下一年“过年”做准备。
夏亚打量了一下徐宁的柜子。
柜子是嵌进墙里的,露出墙面的部分是一整块厚实又致密的金属,连接严谨不留缝隙,没有任何尖锐狭窄的地方,带着一种密不透风的冷酷。
她伸手抓住柜子门用力,然后有着圆润边角的沉重柜门就被她掰下了板砖那么大的一块,夏亚拿着这块柜子掂了掂,抡圆了胳膊甩向门口。
密实的金属在空中带起呼啸的风声,结结实实地撞在那只胳膊上,把它的主人一起带的向后倒飞出去,隔了两秒钟撞击声才响起来,声音从走廊这头一直响到那头,中间伴随着无数尖叫和闷哼,最后随着“咚”的一声,整个走廊都安静下来。
“……画。”小女孩收回视线,接上了她的最后一个词。
“是《水中的奥菲利亚》。”
同样收回了视线的徐宁轻声回答她,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并没有理会尤格是谁,露出了有一点怀念的神色。
“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在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处境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
她喃喃地重复着,抬头看着夏亚微笑,眼泪顺着她干裂的脸颊滑下来:“我知道,夏亚。金凤花、荨麻、雏菊与紫兰,我还给她摘了花。”
……哦,精神病。
“好吧,我明白了。”并没有读过《哈姆雷特》的夏亚叹了今天的第三口气。
眼前的这个疯姑娘GIAA鉴定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但就在三年前她单枪匹马瞒着所有人,从人手一本的小学历史书一路查到了那些欺瞒者们藏在柜子里的底裤。
然后她眼睛都不眨地杀掉了唯一的好朋友,一位听说是南方中心执行官学校的高|官放养在外的1/4混血后代,来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对着天空之上的新世界发声。
让被迫加班的童工夏亚来说,如果将里面的歇斯底里和丧心病狂先放到一边的话,这真是杰出的工作。
“那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那么一瞬间徐宁笑了。
“和我说说另一个世界的事吧。”
“这个不行,按照规定,告诉你的话我会被扣掉这顿的午饭。”夏亚摸肚子:“我现在就已经饿了。”
“可我要死了。”即将被处决的杀人犯说道。
“是啊,你要死了。”处刑人满不在乎地肯定她。
徐宁看着夏亚的眼睛,小女孩有一对罕见的鸳鸯眼,一边是蜂蜜一样又甜又清澈的琥珀金色,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幽绿,此时幽绿的这一边对着她,像是被苔藓覆满的一口古井。
“我要死了。”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小姑娘歪头打量着徐宁,说了午饭就没有了,但是尤格说不定会不高兴,不说的话可以吃午饭,但是就看不到尤格不高兴的样子了。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把“吃饱”和“让尤格不高兴”两件同样令人快乐的事放在天平上衡量。
最后“让尤格不高兴”赢了。
“是的,人造卫星什么的都是骗你们的。”
夏亚从桌子上跳下来,勾起墙角的书包:“所谓一千公里的大气逸散层上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她从包里掏出一团火,像来时捧着蒲公英一样捧着它们。火焰在她手心安静地跳跃着,温度隔着数十米传到走廊里,死一样的寂静之中,那群一度不声不响到徐宁以为已经死在夏亚板砖之下的邪教徒们猛然爆发出一声惨叫,像是被灯火燎着翅膀的蛾子,在恐惧与狂热的驱使下尖叫着四散逃窜。
“虽然我从来没去过,但如果你看过犹太人的书,可以叫它[kether]。”
二十年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这就是她一直等待着的肯定了。
火焰爬上袍角,徐宁感觉到死亡的温度。
“kether。”剧痛之中,她心满意足地重复道。
……唉,精神病。
夏亚最后看了徐宁一眼,抓着书包带子踩上她的窗户,狂风卷起女孩翻飞的裙角,露出里面金线绣成的天鹅纹章。在她身后,火舌咆哮着扑向病床,只一个瞬间就吞没了黑发女孩,热浪伴随着爆炸的轰鸣淹没了走廊,求救声来不及响起就悲鸣着变成灰烬。
气浪冲破窗户,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背书包的小女孩顺着三十四楼一跃而下。
“欢迎来到新世界。”
“以及再见,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