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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掖庭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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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兴有些费解地看着这个胆大的宫女像一瞬间被人抽去了灵魂似的委顿于地,吹开茶水中的一点茶叶渣,一边喝茶一边慢悠悠地问:“怎么,证据在眼前了,你总不能不认了吧?”
他不慌不忙等着犯人伏法,这可是他一生中最骄傲的场面,好像夜间的猫头鹰在树上伏击一只老鼠,好整以暇,胜券在握。
然而许久,那宫女都没什么动静,她死了似的跪伏在地上,在喃念了两句什么之后,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双肩颤动,仿佛哭得痛不欲生。然而不一会儿她重新抬起脸,灯光下那惨淡如霜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
但眼神却更空茫混沌了,让人不寒而栗。
饶是周兴也觉脊背发凉。他这一辈子什么样的犯人没见过,有刚烈到死不认罪的,无论何种刑罚都奈何不得;有一见到他就哭声大作哀求连连的,这种人往往不用上刑就全都如是招来。但无论是哪种,或视死如归,或表露出强烈的求胜欲望。唯独这个小丫头......她眼里面什么都没有,仿佛根本不知道生死为何物。
祝明珰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似乎眼前的景象再以飞速从她身边退去,一切人事支离破碎,一切色彩烟消云散,她眼前只看得到一片混沌——鸿蒙初开般的混沌。这片混沌中她迷失了很久,绝望中忽然看到了一束光,她以为柳暗花明,跟上那束光,却没发现在前面引路的那人却转身。
然后,她愕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她自己的分身。
或者说,她只是前面引路人的影子。
作为一个影子,她理所当然地跟着自己在走。
但她忘了,影子总有消失的时候。
而现在,夜色已经从中裂开了缝隙,千万束日光当头罩下,那才是真正的光,在它的光芒下,一切夜间行走的魑魅全都灰飞烟灭。
她本想要张开手去拥抱这种光,却无奈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强光从中撕裂开来,变成了漂浮在虚空中的碎片。
裴陵,原来已经是一个三年前的死人......自从三年前那个夜晚开始,他就不复存在了,但她却不愿放他离开,宁愿他成为一个幽灵。
周兴的话从头顶炸雷般劈落:“你还不肯说?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说着,往旁边递了个眼神,狱卒心领神会,马上从一边的黑漆漆的架子上取下来一条鞭子。鞭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在鞭打犯人的时候,会同时从其身上扯下大块的血肉,因此名叫扯皮铁链。
那狱卒一脸阴笑,走到祝明珰面前,作势就要抽打。
眼看那吓人的铁鞭就要落到少女身上,周兴却说:“等等等等,你急什么,我看她好像有话要说。”他想起来上一个被鞭打的犯人活脱脱被拔了半张人皮下来,剩了半口气不说,刑讯完毕已经变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血人。
他堂堂大唐栋梁,怜香惜玉这种基本的道德底线还是要遵守的。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周兴暗地里自言自语,看这小丫头失魂落魄得模样倒也挺可怜的。
狱卒心道怎么您心慈手软的老毛病又犯了,对敌人手软就是对自己心狠啊,这可不是为官之道!但想归想,还是赔着笑收起了手里的鞭子。他总算知道是明白自己为什么十多年都是个狱卒,一直郁郁不得志了,原来是主子太不争气。作为酷吏就要有酷吏的样子,看看人家来台主,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那架势那狠厉,才是真的有胆色。
周兴捻须:“这里没有外人,你要说什么大可放心,不会有人听去的。你尽管说,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他忽然郑重,“我查过你的底细,光宅元年进宫,但之前的经历却和你说的不太一样。你说自己下阳台山后就入了宫,其实不是,你在此之前还去过一个地方。”
周兴说到这里,似乎来了兴致,笑道:“你不会是忘了这是哪个地方了吧?”
忘了么?的确是忘了。
三年,已经太久。
祝明珰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然完全不记得那些事,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她缓缓开口,眼神空洞,仿佛一只断了线的木偶。
记得裴陵的叙说里,那是发生在三年前的深冬。
没错,那年下了数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弥天盖地飘飘洒洒。她独自一人下了阳台山,临行前师傅交代,她年少稚拙,又不够聪敏,因此在山下一定要格外小心。武力是足够解决一些事情,可惜却不是所有事。
比如,她一下山就被黑点老板算计了。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沉睡了许久,然后再睁开眼,竟然发现自己被囚在一个铁笼中,旁边的笼子里一个和她年轻相仿的少年正蜷缩成一团睡着。于是她把身上的毡毯从笼子的罅隙间递了过去,睡梦中的少年该是冷极了,毡毯刚触到皮肤,就被他胡乱扯过去盖在身上。
祝明珰思考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现在自己处境极为窘迫——她被黑点老板卖了。
就在她掏出怀中的匕首试图逃跑时,旁边的少年也醒了。他有些好奇又有些惊异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淡淡道:“没用的,这铁笼坚固得很,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阳光下他双颊上的冰雪逐渐消融,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来。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年,一时间竟看得呆了。少年有些窘迫,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向她投来一个和善的目光。
年轻人总是很容易找到共同的话题,特别是在这种极端困难的处境下,共同经历磨难的体验让两人的熟络更显得水到渠成。不过半天时间,祝明珰和少年热络起来,她出身贫苦,又如山学道多年,蓬莱宫中岁月长,阳台山上虽有男子,她却也从不屑于多看两眼,因此这一次是她有生以头一回和陌生男子说这么多话。
但相识的喜悦很快就被离情别绪掩盖了。
那天有杂耍的老板看中了她,便要带走,她苦苦哀求能不能把少年一同买下,可那老板却怎么也不同意。少年瘦骨伶仃的,一副不堪劳苦的贵公子模样,那老板连连说,自己可不是要买一尊菩萨带回去供着,执意不肯买他。
于是她一个人被带到了牵机楼。本来以为两个人就此没有交集了,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后,她看到有人抱着浑身是伤的他进来。从少年的口中,她才得知他被朝中的贵人买走成为了一名探子,可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却被对方的人发现,主人因此盛怒,把他打得血肉模糊。
后来她进宫成了宫女,也的确是因为王珣,不过那是在冬至日的庆典上,她随牵机楼众人入宫表演,被王珣看中让她留在宫中。
而少年则是出宫去了,到最后,她都没有来得及和他告别。
“所以,你在入宫前到过的两个地方,是牵机楼和西市?”周兴捻须问。
祝明珰点点头,双手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去。
她早就知道,西市买卖人口的交易是受了周兴的荫蔽才能做得这么大。
洛阳城里几乎见不到饥馑贫寒者是有道理的。
每年都有各地的流民涌向洛阳等都市,他们多是黔中、剑南,甚至岭南道那边来的边民,大多因为饥荒或战乱流离失所,因此才携家带口逐渐北上,想要迁徙到长安或神都附近。但大唐的制度如此森严,绝不容许任何一点瑕疵,他们兴许逃得过州县关卡的审查,却难逃人贩子的魔爪。
但人贩子是屡禁不绝的,朝廷一边在明处令行禁止,一边在暗地里笼络差使他们。国朝内臣宦官的制度沿袭前制,虽然内侍地位在逐渐上升,京畿百姓却衣食丰足,很少有自愿阉割成为宦官的。如此一来,掖庭职务就出现了很大的空缺,因此中御府想了个好主意,就是从各地流民中“征兆”有意愿者。
名为征兆,实际上他们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在铁笼子里苦苦挣扎哀求。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同为大唐子民,却来自天南塞北的边境,朝廷不会一视同仁,只把他们当作有害秩序的贱民踩在脚下。
周兴虽不是始作俑者,但助纣为虐,也不知手里沾了多少血。
一想到少年被人抱回来时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她就恨。
周兴固然可恨,但她更恨这个表面上河清海晏歌舞升平,内里却腐烂罪恶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