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错缘 ...
-
青雀算是又给我提了个醒,从来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我不愿意想起的事她都记得明明白白。
一年前的事,时间不算长。
我与凌缜初识,是在一年前。
那时我已脱离中容许久却羽翼未丰。章莪各个有实力的世家为家主之位展开竞逐。我堂叔本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也被强逼出山掌权。那时他对各势力所知不多,行事处于劣势,怕我防不过别人的暗箭,便让我仗着章莪独一无二的改颜术随意变换成别人的样子在民间散游,也权当历练。
在堂叔彻底掌权迎我回去做家主之前,我踏遍九州,到处伏妖除鬼,也换过不少身份,看见不平之事就忍不住帮上一帮。
直到一年前,我在邽山以南一个临海的小镇救了一位重伤垂死,险些被鲛人分食的女子。
她肩上被咬了一口撕下一大片皮肉。我将咬她那条鲛人捉住,取了一片尾鳞后才放回海中。
那片尾鳞后来被我磨成粉,冲水给她服下去。待她脉息平稳些了,我正欲走,却被她拉住袖角。
她将一颗碧色珠子塞到我手里,喘息道:"......我的灵力没了过半......连个普通人都不如......"缓了片刻,"姑娘可否拿着这颗珠子,代我去见一个人"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当心沾了鲛鳞冲的水,变回了女身。只能道:"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何请我帮你,又将这珠子递欲我做什么?"
她虚弱道:"我请姑娘帮忙,是因我想向一个人讨回我一样东西。可现在我时间不多了,又不愿去见他,姑娘却能变换容貌。这珠子可以看见前尘,是难得的宝物,也是我给姑娘的谢礼。"
她割破自己手指,将血滴在珠子上,"此珠名为溯洄,是妖兽狌狌一只眼球所化。将人的鲜血滴上去,便能见到平生想见之事。"
她攥住那颗珠子,又引我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同阖上眼睛。
我阖眼那一刻,依稀听见雪落梅花的声响。她的记忆涌入了我脑中。
白鹇出嫁那一日,满城的人都早早候在家门外。锣鼓震天,人声喧嚣。
红绸铺了十里,她的夫君用船连起浮桥,穿着大红的喜服亲登上迎亲的画舫。
焰火放了一天一夜,直将黑夜映成永昼。她拉着她夫君的手悄悄透过纱帕看向他,看见喜便微微抿起嘴唇,将双手绞在一起。
软轿被抬进凌府,接着便是婚礼的流程。各地风俗尽有些不同,她被牵引着跨过火盆,一步一步迈入喜堂。喜堂内高朋满座,人声喧闹,笑嚷声不绝于耳。却好像仍嫌不够热闹,直欲将外面的春意皆聚在一处。
她抓住手中红绸笨拙地与他行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一直不敢看他,只在起身时飞快触了一下滚烫的面颊。即便夫妻交拜时,她也只是半低下头,垂下眼睛看着覆面红纱的流苏。
她心跳得厉害,行完了这礼他们便是夫妻了。她可以在日光下与他站在一起,而不是在梦里,在不起眼的角落,小心地抬头仰望自己的深情。
"送入洞房——"一声高喊,喜堂里登时沸反盈天,宾客们笑笑嚷嚷挤作一团,将凌缜围起来。要喝酒的,要闹洞房的,一个笑一个闹成一片。
她被喜娘扶着慢慢走入洞房。喜娘退下去,洞房里一片空寂。她静静坐了半晌,将头纱慢慢掀起,细细打量着洞房里的一切。
她的手抚过鸾屏鸳被,抚过桌上的酒杯,抚过这屋内的帘幔窗帷。花梢夕光透过雕花窗洒进来覆在她身上,她整个人都浸在一片暖意里。
她乐极了,反生出些忐忑,按住怦怦跳的心口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方定下心神,长呼口气坐回床边。
直等到暮色沉沉,等到红烛摇曳,洞房里只有灯花爆裂声。这红烛也快燃尽了,她正欲起身再添几段,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慌忙将面纱盖好坐直身体,他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酒气。
她绞着手指听他走过来的声音,心就跳得厉害,手心也带着汗意。他每踏出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尖上,过往沉重的,仰慕的苦涩,也一下下褪下去,浸出些甜意来。
凌缜终于走到她近前。她看见一双锦靴在她身前站定了,半晌,却没有动静。她心里疑惑,抬头看向他。
"姑娘,"隔着面纱,他的声音既清且缓,带着不可名状的无奈,"蒙姑娘厚爱,愿嫁与在下,在下感激不尽。"顿了顿,又道:"可在下恐误了姑娘一生,遂与姑娘只能有夫妻之名......"
"若姑娘有什么心愿只管告知,在下必竭尽所能补偿姑娘。"
屋里一片静寂之声,燃尽的红烛只留下一摊烛泪,半片残灰。余几只零星地立在自窗透入的夜风里,欲尽不尽,将燃未燃,火苗打着旋苟延残喘。
手心的热意连带着脸上的红潮一并褪下去,她阖起眼。即便心知会有这一幕,躲也躲不过,可它真的来了,仍让她措手不及。
从画舫里走出,喜娘扶着她坐进软轿。许是天也见不惯她高攀了不属于她的姻缘,她脚下一个趔趄便欲直直地栽下来。喜娘的"小心"来不及出口,用身子支住她肩膀。她刚刚那一下,他本欲扶她,却已停住脚步。她窘迫地坐进软轿,轿帘放下那一瞬间却仍看见了他。
只一眼,她便知,她身上眼中,两人大红喜服的喜气并未落进他的眼里。他仍是一贯的平和,像她多少次站在人群中偷看他时那样,淡泊温和,眼睛里的一片幽深却像浸入风霜的湖面。再没有初见时眉眼弯弯的样子。她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心中并没有如他身上喜服般明艳的喜色,外面莺鸣春语,他却像披了满身风雪,沾染了沉沉冬意。今日他是来迎娶她的,若他眼中的情意未给她,那他的情意又落在了何处
她倏地记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冬天,白茫茫的府邸,府门像一口沉重漆黑的棺材,将逝者拖进看不见的深渊。
她跪在灵堂前。明明外面一片草长莺飞,她却只看见一片刺目的白色,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灵堂像是一只厚障壁,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也将她的父亲,与生隔离。
家主到时,她已在灵前跪了一天。
家主扶起她絮絮说的那些话,她并没有太听懂。她呆愣地听了半晌才似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一个名字——凌子商。
没有了父亲她便再无一个亲人,即便父亲的部曲愿意为她效忠效命,即便能得家主的诸多照拂,她亦觉得了无生趣。
——家主说愿成全她一段姻缘。
凌缜,凌缜......她喃喃着,她如何能拒绝这个名字她念了他三年,自那日明湖初见。
她知他父为宗主,知他备受尊崇。他不似她注定失尽怙恃,孤苦无依;他灵力出众,十四岁除了邽山凶煞,贵为客卿,不似她一生平庸无奇;他心有挂念,却求而不得,如她一般守着一段执念,便似雪落而融,不见归期。
她那时总爱坐在床边,一寸一寸抚摸那大红的喜服。这身衣裳,她缝了两年。在初见他之后,她幻想着嫁给他的样子,想他看见她走下花轿时欢喜的样子,一针一线,拆拆缝缝,整整过了两年。
父亲总想看她出嫁,父亲总说看了喜服是要自己欢喜,穿上喜服是要心悦之人欢喜。
父亲那时总靠在树下的摇椅上,一把蒲扇,配一壶酒,笑话她,"真是闺女大了留不住,我家女儿的姻缘来了,挡也挡不住。"
那时她以为与父亲的父女情还长着呢,还有很多年呢。以为在满脸的皱纹上再多添一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以为父亲生来就这么老,生来就只是她的父亲;以为父亲再老,总可以一直陪着她罢。
有一天,父亲就真的没有了,不见了。一个冷冰冰的人还躺在摇椅上,她的父亲却没了。
她以为的父女一场,就是一朝朝,一夕夕,年年岁岁,漫观天外云卷云舒。等到真将时光蹉跎了,她长大了,一直留在家门,留在院中,留在躺椅上叫她的人就不等她了。
家主给了她这段姻缘,她不知会生出什么业果,却牢牢抓住了心中执念。
看见喜服,他原该开心些的,可他不开心,她便也难过起来。
他的声音,她已有些听不清楚。耳朵里似朦胧地隔了层水雾,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公子莫自责。"她强压下双手的颤抖,将头纱缓缓撩起,"是白鹇愿嫁给公子,这与公子有什么关系?"
抬起头,目光清越地上移直视他的眼睛,便如初见时那般,"公子愿娶我,已是白鹇往日不敢想的大喜事。"
凌缜眼中一片沉沉墨色,只定定地看向她,仿佛想从那双澄澈的眸子里看出是真是假。半晌,低声开口,"往后你我不必说客套话,便以夫妻相称。今晚我睡书房。"
他说完转身欲走,却忽被她扯住了袖角,"既是夫妻,也该有个信物。"她自腕上取下一串珠子,阻下他欲开口的推辞,"非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家母留下的一个念想。你便收着——名上既是夫妻,也该给旁人做做样子。"
她眼中露出孩童似的天真来。他本就心中有愧,拒绝的话便在口边,却一字也说不出口,只能接过珠子攥在手里,"那便多谢你。"
那是白鹇的洞房花烛夜,她的夫君告诉她,他们只能有夫妻之名。她和着喜服躺在喜床上,一夜里翻来覆去,压抑一声接一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