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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拾壹 ...

  •   冬天的夜,似乎分外漫长。

      这一日,迤逦一早亲自去服侍云磬洗漱更衣梳头,用一条这几日自己用银色丝线新结的发绳给他束了头发,带发冠的时候,忽儿抿嘴儿笑道,“还记得当年你病得昏沉,服侍你时候,老夫人盯嘱过多次,用条蛮老旧的坠玉的金黄丝线发绳给你束发,倒似是比对药还紧张,那却是个什么吉祥物儿?”

      云磬一怔,略微犹豫,还是缓缓道,“那是当年从宫里带出来的物件,当今太后亲结的,娘大约是盼着承皇家的天威福瑞……”

      迤逦的眉峰轻轻一跳,眸间闪过一丝与平日里的泼辣妩媚爱娇全然不同的莫测莫测神色,然却只是一瞬,云磬抬头时候,她正缩了脖子吐了吐舌头,拍着胸口道,“头次给你梳头,只觉得那发绳已经旧得不堪,颜色都污了,险些自作主张地给扔了去。到老夫人特地叮嘱,心下已是庆幸自己没有多事,如今才知道有这大的来头,若是莽撞了,岂不是这颗脑袋便要搬家?”

      云磬轻轻摇头,握住她手,只低声说道,“南烛,但有我在……”却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瞧着她,迤逦身子一颤,飞快地垂下眼帘,轻轻挣脱他手,将药端过来,试了试温度,柔声道,“可以用了。”

      待他用了药,她便把红枣银耳莲子羹端到他跟前,候在一边托着腮瞧着他,云磬原本心中装着件大事,隐隐地又是担心,又是烦躁,全没胃口,这时少不得勉力将那一小碗羹咽下去了。迤逦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才满意地收了杯盘碗盏地出去,对候在门口的吴大人微笑道,“好了。”

      一众江南的官员,便在云磬住的东厢房一拨拨地进进出出,候在门前时候,大都一致地诚惶诚恐,待到出来,却是百样神情。迤逦远远地瞧了一会儿,想了想,朝吴嫣房里走了去。

      这一整日,迤逦便与吴嫣闲话罢江南风物,又品评当地名菜好茶,吴嫣多少地拘谨,迤逦却如在自己家中对着自己嫡亲妹子一般子在。到了晚膳用罢,迤逦从腰间荷包里将一块燃香丢在吴嫣案上的青铜香炉之中点了,香烟袅袅而升,吴嫣略略好奇,问道,“这是姐姐从京城带来的?在此地,似是没用到过呢。”

      迤逦伸了个懒腰,嘴角一撇“谁知道。吏部一个老家伙赠的,夸说是波斯的稀罕物。闻着倒是通身舒适。妹妹若喜欢,我还有些,明儿个全给你送来。”

      吴嫣听得她说“老家伙”三字心中已经是一惊,再偷眼看她神情,想到前几日无意听见家里丫环私下里说到这位迤逦姑娘的身世,自己惊讶之余立刻板了脸,头次拿出小姐身份厉声喝斥了,且言道再有听见这般胡说,立刻撵了出去,然心中却是存了些疑惑,却只是跟自己说,莫说是当今磬王爷,那端正温润,循循儒雅的林家二公子,如何会……定是下人碎嘴胡言了。这时听见迤逦如此说来,又是不安,又是尴尬,只呆呆地瞧着香炉说不出话来;迤逦这时却搬来棋盘,拉着她坐下来,自把黑子放到吴嫣手边,自己执了白子,笑道,“都说妹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陪我一局如何?”

      吴嫣应了,只觉得脑子里千般万续,纷繁杂乱,一时之间,隐然不安。

      迤逦棋路刁钻古怪,落子大胆得近乎莽撞,而吴嫣则平和圆融,倒也雍容缜密,滴水不漏。迤逦落了一子,抬头见吴嫣拈了一子,偏着头儿凝眉思忱,遂笑道:“妹妹下棋的路子倒和阿倾有几分相似呢。”

      吴嫣一惊,猛地抬头,旋即又垂首道,“听说罄王爷是国手,小女子不敢比。”

      “哦?”迤逦瞧着棋局撑着下巴,笑道,“国手不国手我是不知,要不就是他跟我下棋只是敷衍。妹子可与他对弈过?”

      “并不曾。”吴嫣敛眉答道,“只是梅老先生闲谈时说及,言道林家二公子棋艺超绝,便算他平生自负棋痴,亦是少见少年子弟,有如此棋力。”

      “说起来,你与阿倾其实可算是同门师兄妹呢,都是江南大儒梅先生亲手调教出来的高徒。”迤逦笑着落下一子。

      “王爷是先生最爱重的弟子,小妹愚鲁,怎敢跟王爷比肩?”吴嫣将手中一子轻轻落下:“小妹拜到梅先生门下时候,已经很难见到罄王爷,只是先生常常在学生面前赞二公子才华超卓,学究天人,我等便是拍马苦读,也不及万一的。”

      “那时候他不过十七八岁?”迤逦笑道, “你且跟我说说,他那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迤逦问。

      “小妹与王爷不过数面之缘,并无机会真正结识。”

      “既然是先生每每提及的爱徒,” 迤逦托着下巴转动眼珠,吃吃笑道,“总有几分印象?”

      “罄王爷,当年还是林家二公子,含蓄温和从不张扬,极之内敛,曾听人说,除了他,大概没人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个说法。”吴嫣想了想,认真答道。

      “呵,温润如玉。”迤逦瞧了她一眼,轻轻一叹,“那么,和现在很是不同啊。”

      “小妹倒不觉得。”吴嫣话才出口,又自觉失礼,微微脸红,拿起茶杯连饮几口,只将一枚棋子从指尖移到掌心,又从左手交到右手。

      迤逦却挑眉追问道,“怎么讲?”

      吴嫣犹豫良久,终于认真说道,“当年先生言道,二公子难得是出身富贵,却心怀慈悲,才华超卓,却为人极谦和。学中子弟,再无第二人怜惜外间扫地的大娘孤儿寡母,送寒衣银两,又请先生许那孩子旁听,且闲来亲手教那小儿写字读书;老园丁推车入院,力有不及,二公子亲与帮手,且翌日以家藏珍贵药酒与赠。如今,小妹也曾听家父偶尔论及王爷所为,小妹愚见,觉得王爷既有经世之才,又肯身当大任,官宦场上,纠结复杂,实难免却铁腕手段。虽因此或者伤了情谊,小妹却觉得,为治国平天下而不得不为的狠辣手段,乃是为家国永固,百姓安康的大慈悲,与从前并无分别,如是惠泽更广,王爷却……却是更加艰辛。”

      迤逦垂下眼界挡住突然潋滟一闪的眸光,沉默半晌,说道:“这话听来,吴姑娘倒像是阿倾的知己。”

      “姐姐笑话我?”吴嫣低声道,不知为何,这时想到那日躲在帐后,听见云磬冷冷喝斥包括了自己父亲在内的一众官员,字字句句听在耳中,都记在心里,这时想起来,眼前却是他病重苍白的脸色,心中竟是异常酸楚。

      “当然不是笑话。”迤逦连连摇头,这时忽听到打更的声音,迤逦皱皱眉头道:“这都几更了。”说这话她推开窗望了望东厢房,果然还灯火通明,她转身拉住吴嫣的手摇一摇:“跟你说得高兴没想这么晚了,棋先放着明天继续,我得去管管那个只知道几更起,不知道几更歇的人。”

      东厢房。

      迤逦端了杯茶正碰上林家大哥林锦和江深一并走出来,两人神情倒大不一样,江深看得出虽极力自持,但目光中一抹激越掩藏不住,林锦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迤逦走进房去,只见云罄敛着眉,正对着桌面上一本打开的卷宗默默出神,连她进门的脚步也没听到。

      迤逦放下茶杯,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云罄拉住她的手,勉强一笑,口里问:“从哪里来?冷不冷?”

      迤逦没好气:“还问我冷不冷,你的手才冷得像冰。”说着把云罄拖到铺着貂裘的榻上,把他的手捂在掌心里,呵了口气慢慢搓揉。

      云罄方才的沉郁眼神渐渐回暖,抽出手来说:“不用了,你陪我一会儿就好。”

      “那先喝杯热茶。”迤逦起身端过杯子,云罄记得那天的“碧螺春”,不禁目光狐疑:“这是什么?”

      迤逦笑道:“不敢欺瞒王爷,果真是上好的参茶。”
      云罄接过来,虽然一向不喜参茶的味道,但被迤逦目光殷殷地看着,还是顺从地喝了半杯。

      “好喝吗?”迤逦凑过去问,当云罄发现迤逦的笑容颇为狡猾的时候,似乎已经太晚了--他已经感觉有种暖洋洋的困倦整个地包围了他,眼前也有些模糊,但奇怪的非常适意。“你在茶里放了什么?”他抓住最后一丝清明理智问,而迤逦掀掀眉毛答道:“蒙汗药。”

      当她把云罄推倒床上除掉外衫,拉过锦被盖好后,那个喝了宁神药几已睡去的人却拉着她的手,口里含糊地只道:“不要走。”

      “好,我不走。”迤逦温言道。

      “南烛……”他低低地唤她,似乎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不走了?”

      “嗯。不走了。”在这阴沉霜寒的冬夜,迤逦的声音温柔如春风十里,缱绻地在他耳边说,“你别担心,我一直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于是那一夜,宁谧安详,静若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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