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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金陵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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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轮船,总是要提起大大小小的宴会,否则十天半个月的海上旅行,没有宴会,只能闷在房间里,光听也够乏味的了。
这是一趟法国到南京的航线,已经行驶一个多月,即使是最娇弱的小姐,也能适应在晃晃悠悠的甲板上跳踢踏舞的日子了。
“美丽的小姐,不知可否留下一个联系方式?也好让我不至于为这令人着恼的相思所苦”
彬彬有礼的男人走到令整个大厅的人都为之注目的少女面前,绅士的行了一个吻手礼,温和的询问道。
“那又关我什么事呢”少女微微一笑,抽出手径直走了进去,男人毫不生气,直起身向身边的贴身管家笑道,“她可真像圣经里站在苹果树下的夏娃”
一个穿着淡黄色洋装的卷发少女快快迎了过来,描得标致又妩媚的眉眼轻轻横了她一眼“方才千求万求的你都不过来,怎么现在又肯了?”
少女毫不顾忌自己的美貌,翻了个白眼“你们都出来玩,我想打麻将都找不到人,只好亲自过来抓人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我玩得好好的呢”卷发少女爱娇的拍了她一下,背过身悄悄指了指那边一个正挽起衬衣袖子与人掰腕子的男子,“你看他怎么样?”
少女扫了他一眼,撇撇嘴“肌肉很漂亮,你打算与密斯特李分手了?”
“不可以吗?”卷发少女眼波流转地瞟着那边,见男子赢了,便抿着红唇笑起来“他玩他的,我玩我的,我们约好不干涉彼此的”
“结婚以后呢”少女也看向那边,随后不感兴趣的收回视线
“还说不准呢”卷发少女打住这个话题,拉着她的手往那边走,“先陪我玩一轮,我们再上去陪你打麻将”
少女不可置否的跟着她走过去,因未打算参加宴会,所以这会穿着寻常的暗红色丝绒小裙子,套件杏白色坎肩就过来了,多亏她还记得涂个口红,才能压住这昏暗又旖旎的颜色。那头的几个男男女女已经笑着站起来了,为首是一位玉树临风的时髦少年郎,正鼓掌笑道“欢迎欢迎,想来伊芙是来找我们打麻将的,对也不对?”
“不许不许”卷发少女忙道“伊芙答应我先陪我玩完这把的,艾斯特你可不许跟着她跑了”
“他要真那么听我的,怎么会跑过来参加这劳什宴会”少女摘了手套塞到他怀里,自顾自拉着她坐了下来,敲了颗核桃塞到她嘴里“吃你的吧”
少年立即喊冤“我原是以为你会来才来的”他坐下来,凑过去亲亲密密的跟她咬耳朵“我寻到个极别致的小玩意,我带你到房间里去看罢”
“没心情”她就势往后一倒,将小榔头递过去“敲核桃去”
艾斯特只好老老实实敲核桃,不多时便敲了半碗。少女顶了他的位置打着牌,时不时侧过头被他喂上半颗
调得暗暗的灯光为他们打上一层朦胧的光影,看上去就是一对十分合衬的小爱侣,让人不由十分羡慕
对面的卷发少女明着瞧了一会,向着旁边的男子撒娇“赵先生,我眼睛疼”
男子温言回道“你不看他们就是了”
正含过半颗核桃的少女一下没掌住,扑哧乐出声来,推开往她身旁坐的艾斯特,坐起来冲男子点头示意“唐朱”
男子礼貌道“赵文铭”
因男友不解风情的回复,赌着气的卷发少女发着小性子,宁可让着唐朱他们赢也要使劲拦着男子的牌,顺理成章的与男子同归于尽。男子没奈何,抱着她好一顿哄,许了许多条约才息事宁人,
这一把既然结束,一行人便出了大厅上了二楼,路上唐朱拢着厚厚的羊绒披肩问艾斯特,“还有几日靠岸?”
“不超过五日,如果顺风的话,三日就能到了”艾斯特替她理了理海风吹乱的长发,“觉得无聊了吗?”
少女嗯了一声,倦怠的合了合眼,再不肯说话了。艾斯特护着她进了娱乐室,扭头吩咐侍者“让厨房做一点开胃的甜食过来”
里面已经各自坐好,由侍者把牌摞好,艾斯特坐到唐朱身边,戴着手套切了片甜柚慢慢剥好后问唐朱吃不吃。唐朱专心看牌,随意嗯了声便扭头去咬,坐对面的是爱玩的这群人里模样最甜的一个姑娘,边摸牌边开玩笑“怪不得不让艾斯特上桌,他要上桌,保准这会伊芙吃的就不是柚子,是正好胡的牌了”
卷发少女听到这里哼了一声,眼风若有若无的扫着对面的赵文铭,丢出了一张二筒“正是呢,所以你们都放心让赵先生上来,因为知道他这人最是古板冷酷,决不会送牌放我水的”
赵文铭急忙丢了一张好牌出来,正正好给唐朱胡了,唐朱哎哟一声,推了艾斯特一把“快把这柚子送到爱伦那去,再不降降火,我怕爱伦要被气死了”
卷发少女又是生气又是忍不住笑,甩手吩咐赵文铭下桌,另换了一位上场。赵文铭只好坐在她后边拿了个柚子照模照样的剥了起来。爱伦这才有几分心情说笑“我记得艾斯特是北平人氏,不知去没去过我们金陵”
爱伦,本名叫莫莉,祖父是文人,不惯用现在南京的称谓,因此莫莉跟着家人,都爱说作金陵。艾斯特,也就是魏然听惯了她们这么说,此时直接笑道“虽神往已久,却未曾一面”
莫莉好奇起来,“我听说伊芙与你是青梅竹马,莫非伊芙是在北平长大的?”
魏然看了唐朱一眼,唐朱拿着牌摇了摇头“我和艾斯特都是六七岁就被送到了法国,因为在一个学校,又都是中国人,后来就一直读一所学校”
早几年内战严重,全国各地拥立军阀,局势混乱得很,权贵人家通常将长子次子带在身边历练,而将娇弱的幺女幼子送往国外避祸,也是存有一份保留血脉的心思,都是常事,莫莉自己是因为家里就她一个孩子,父母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因此大学才得以出国玩了两年。因此也不以为奇,只笑道“好巧的缘分,去一个国家也就罢了,偏还都在一处城市一个学校”
魏然丢下柚子叹气“你尽闭着眼说瞎话,分明是她走运我倒霉碰到一起,从此伺候这祖宗到如今”
他这话极有韵律,到一半便唱成戏文,到最后咿咿呀呀的兰花指一点,众人皆笑,唐朱接过他的调,也不摆弄姿态,只叩着牌做鼓点漫声清唱,潇洒肖若儿郎“叹一声人心易变今方信,唱一阙岁月变却魏郎心,十年情谊竟是假,可怜转首分天涯。凭我花容月貌无不爱,哪里要你凄惨来苦捱”
一时无不拍桌大笑,魏然索性起身扮作花旦,做了个扬袖的姿态,凝眸望她
起声唱道“是我心甘,是我情愿,是我无悔又无怨,既认了你这个没心肝,只好铁锅配木碗,松林对石潭,相对着到海枯又石烂。女郎啊女郎,只望你怜我则个,佛已说了,我俩是判好的前缘,纵回头,也到不了岸——”
众人轰然叫好,一时笑过闹过,牌早已散了一桌,正好魏然吩咐的开胃小食被送了上来,唐朱便招呼着各人尝了一点,莫莉笑道“也到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去餐厅罢”
唐朱摇头“还不饿呢,你们先去罢”
莫莉也不强求,挽着赵先生道了别,一行人便三三两两过来告辞,唐朱送走最后两个人,笑着叹了口气“实在是没了爱伦不行,她一走,大家都坐不住了”
魏然噗地一声笑出来“可再没有这么埋汰人的,分明是大家为了给你俩面子,强忍着肚子饿坐到现在,人家爱伦是想起来了,你倒全然没回过神”
唐朱抚掌大笑“是了是了,我忘了她们在宴会上还什么都没吃呢”
如此糊涂过了几日,很快轮船就靠了岸,莫莉和唐朱约好过几日聚会,便上车回家了。魏然早已在这边托友人置办了一处房产,只是远道而来,自然要先到唐家拜访一二,唐朱尚有兴致,只让家里的司机把行李和礼物带了回去,自己带着魏然想逛逛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魏然对她从来是无所不从,只插着兜笑道“我的大小姐,只求你记得我们身上半个银元都没有就行”
他们自法国归来,身上自然是没有国内的银钱的。唐朱想也不想,回头顽笑道“那更好,我们这就去大吃一顿,把你抵押在那处刷碟子”
“哇,那我可真是命苦”魏然跟在她后面,晃晃悠悠的踢着路上的石头,“跟了这么一个没心肠的负心人”
他向来热爱戏剧,拿莎士比亚与汤显祖当人生导师,每日总要来上这么一出,唐朱半点不入心“正是正是,快随我走,迟了人多了想吃霸王餐都排不上” 她径直去拉他的手,魏然一躲没躲过,便懒洋洋的抓着墙挣扎,十分做作的大喊“来人啊,救命,有人强抢民男啦——” 令唐朱笑得打跌,实在拿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无可奈何
却有路人被殃及,因他二人顽闹,堵在路中间,令那人一时不得进退,便安静的等在那里。唐朱无意间回头看时,正好对上他温润的眼。
她的笑意还未收尽,却不知为何,突然疑心自己是否脸红得太厉害,心脏也不知跳到哪个肚肠里去了,让肚子飞快的怦怦发起热来。她凝望着他,感觉好似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瞬生了一场没有缘由的怪病。
“傻站着作甚,过来一点,”魏然把她的神魂拉了回来,“挡着人家路了”
她强装镇定,垂眼不敢看那人,只用余光觑着那儒雅的长摆一起一落,便是他经过又离开了。她却又仿佛有了勇气,用力掐了一把手追了上去。
她惯来是无所畏惧的,她想跟他说上几句话,说什么都好,她想听听他的声音,是不是和这个人的眼睛一样,温柔又多情
那人却已上了黄包车。
“喂”
后面传来少年散漫的呼唤,她怔怔的站着,未曾回头,魏然便沉默了下去
良久,身后几句戏词缓缓起了调,却又渐渐淡不可闻
唐朱回过神,转头看去,魏然已走得远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恰便似花似人心向好牵
赌气归赌气,等唐朱往回走了几步,一拐弯魏然照旧等在墙角那里,平时漫不经心的小公子靠在斑驳的墙上出神,新作的马甲蹭上了灰,一时竟有几分狼狈的意味。
唐朱心下酸楚,拽过他给他拍灰,“想什么呢,待会还要去我家,你若再这么魂不守舍,我爹爹又该骂我折腾你了”
魏然这才打起几分精神,“拍干净没有啊,你太用力了吧,疼死我了”
唐朱闻言,更使劲地拍了一下,少年嘶了一声跑出了好几步,扭身瞪她。她笑着背过手哄他“好啦好啦,回去我带你去听戏,城里有名的春落班,一个月才出演一次呢”
魏然飞快眨走眼睛里的水汽,他笑了一下,“好”
他总是愿意被她哄着的。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 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