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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后会有期 ...


  •   五峰山上,一个和尚正一步步往山下走。山中的白杏,红杨,青草,所有景色他都不陌生,但这一次,熟悉的红墙,乌门,黄柱,渐渐离他远去了。

      山下五里外便是淮水城,那里是他走向人间的第一站。

      他生逢大旱,父母早亡,所幸和弟弟一起被五峰寺的和尚们收养长大。寺中生活简单,每天除了做课业和溜出去满山野,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下过山的师兄们给他讲世间的趣事与体悟,好生奇妙。

      五峰寺里有个传统,年满二十,可以自己选择去向。若下了山,往后便是半俗半戒的弟子,最多只能做到禅头、库头;若选择了留在寺中,那么执事、班首甚至方丈,一切皆有可能,全看他的造化。

      只一点,要留便留一辈子,再也不能下山了。因此选择留在山上的人并不多。

      如今,他也到了可以入世修行的年纪,他没有犹豫地收拾了包袱,辞别了众人。

      临行前一晚,弟弟送他一件崭新的僧袍,里面缝有他自己亲手制作的福符。

      “望兄长得偿所愿。”弟弟含笑道。

      “你要留在山上吗?”他问。

      他们同一天降生,自然也同一天成年。自小两人的喜好都不约而同,难道这次……

      弟弟朝他点头,目光清澈炯然。当年被他抱在怀里三天吃不上饭也仍旧一声不吭的小孩,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

      “志在于此,我佛永存。”

      所以,他不会下山。

      淮水城同他想象中一样热闹,世俗,更吸引人,也更令他手足无措。原来世间有千百态人,有千百样脸,也有千百丝愁。嬉笑未必是开心,怒骂也未必是愤恨,想要弄懂这些,并非易事。

      难怪长老说,入世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历练。

      临近晌午,一向清静的茶楼里却响起一阵嘈杂,客人们的惊呼连带着凳倒桌翻的巨大响动惊醒了不远处陷入沉思的和尚。

      他快步跑去,就见一个蓝衣公子正被一群人围攻,围攻之人身着统一服饰,嘴里不断喝道:“小贼!快将盗去的宝贝还来!”蓝衣公子的武功明显高出他们一截,只是似乎有所顾忌,始终不曾下死手。围攻之人却以为他不过如此,更加肆无忌惮,时间一长,蓝衣公子逐渐有些吃力,不由急道:“在下早已言明,那日正是追逐贼人进了山庄,贵宝并非在下所夺!”

      和尚心想,师兄说的“蚂蚁多了咬死象”恐怕就是这么回事,这一口那一口,烦人得很,又赶不走。他见蓝衣公子相貌堂堂,不似歹人,便跳入战圈中挡在他身前,掌风一扫,立时清空了一片。那些围攻之人打得正起劲,忽见一道白影掠过,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仰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蓝衣公子落到地上,喘着气向他抱拳:“多谢大师出手相救。”和尚停手一愣,面色微红:“我,我不是大师。”赶快转身,指着那些被打倒在地爬不起来,正对他们怒目而视的几人问道:“敢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说你盗了宝贝?”

      蓝衣公子苦笑道:“在下大理寺新晋右掌固书九旻,因为追查一个惯盗不慎闯入了淮水山庄的后院,冲撞了庄主和夫人赏月不说,惯盗的行踪也丢了。事后他们发现庄中几件宝物失窃,看守之人也被打晕,便认定是在下所为,一路追杀到此。”说着,掏出腰牌给和尚看。

      和尚见牌子正面写着“大理寺”,背面还有两行小字“特敕六品中右掌固书九旻”,牌身没有什么磨痕,看起来很新,心里已有几分相信了。他想了想道:“不若这样,你将那贼人的特征与习惯说与我,我帮你一起找。”书九旻惊讶又感激:“那真是感激不尽,不知大师法号?”和尚这下连耳朵也通红了:“叫我延虬吧,我真不是大师……”

      地上的人听了半天,早已忍耐不住,骂道:“呸!什么大师,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分明是和贼人串通好了,还在这装模作样!”延虬眉头一皱,这些人好坏不分吗?自己根本没有对他们下重手,和书九旻更是初次遇见,何来串通一说。

      “若是我能将宝贝找回,并且证实非他所盗,那又该如何?”

      他们纷纷嚷着:“不可能!就是他!”其中一个人压了压手,其余人马上安静下来。那人硬邦邦地说:“照你所言,似乎极有把握,那我不妨告诉你,庄主有令,七日之内归还宝贝,尚可放他一条生路,否则,官府见!”

      茶楼的小二在楼梯上探头探脑,一脸紧张,原先坐在这一层的客人也都挤在一旁不敢过来。面对着一屋子看客,延虬也被激起了斗志:“若他最后找回了宝贝,还找出了真凶,你们必须向他赔个不是,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洗清他的冤屈!”说罢便拉着书九旻扬长而去。

      两人沿着之前贼人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但延虬始终没有明确表示到底要怎么帮他抓人,书九旻心里没底,硬着头皮问道:“敢问阁下,对抓捕此贼有何见解?”

      “正在想。对了,淮水山庄丢失的是几件什么宝贝?”延虬问。

      “两株天材地宝,一本珍贵的秘笈,还有三只掐丝琉璃盒,听说里面都是些珍贵的药材,都是百年难得的东西。”书九旻知无不言。

      “没了?山庄里值钱的不会只有这些吧?”延虬诧异道。

      “还有许多稀奇珍宝,但都完好无损。”书九旻也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个惯盗。”延虬仔细想象当时的情景。

      “正是,他从年前开始行窃,专门盗取珍贵的药材,连皇宫也不能幸免,因此我才被派来专门对付他。只是……唉,技不如人,愧对皇上嘱托。”书九旻一脸郁闷之色。

      延虬久居山上,远离世故,但单纯不代表愚蠢,他结合了现有的所有线索,心中转过多个念头后,真相被剥开层层谜衣,一个猜测逐渐浮现在脑海。

      “他盗走的宝物可有再出现过?”

      书九旻摇头:“不曾。东西只要被他取走,便再无踪迹。”

      延虬拂开两侧伸出的频频挡在路中央的横枝,沉声道:“那只有一种可能,他盗走药材不是为财,是己需。要么是自救,要么是救人。你可知他是否有病重的家人或好友?”

      书九旻跟在他身后上蹿下跳,气喘吁吁:“不,不曾听说,但他似乎,似乎有个青梅竹马,嫁去了北疆,就在两,两年前,别的就不知道了。”

      又走了一段,书九旻几乎是被拖着跑了,延虬不得不停下来等他暂时喘口气:“老实说,你会把人追丢,是不是就因为你跑得慢?”书九旻大窘:“在下……在下不擅轻功。”延虬还补刀:“看出来了,体力也不太好。”书九旻羞愧得脑袋都要钻地了。这差事原本轮不到他,只是最近西边动乱,能干活的人都过去了,实在无人可用,才派了他这么个不擅追踪的人来。

      好在天字一号鹰犬,绰号“影无”的前辈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他只需将手头的线索悉数告知,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那你这又是……”为何如此拼命?延虬疑惑。

      书九旻咬咬牙,“前辈不是……不是还没回来吗。我虽不得力,可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我也想,也想做出一番事业的!”

      延虬肃然起敬,对这位新晋的右掌固生出源源不断的敬佩之情。然而在给他把了一回脉后,延虬又把到嘴的热情洋溢的赞美吞了回去,改口道:“好好努力,天道酬勤。”

      他没有摸错脉吧!这内力也太虚弱了,他和弟弟十五岁的时候就不止这个程度了啊!看他踌躇满志的,莫非是拜了庸师,走上了练武的歧路?

      这样一想,自己虽是孤儿,可是寺里谁也没把自己的看家本领藏着掖着,都是倾囊相授的。

      两相对比,反差之大,延虬看他的目光瞬间和蔼慈爱了起来。

      书九旻没发现和尚的情绪变化,但是对他的鼓励十分受用,感慨这位大师不但仗义,还谦虚,不但谦虚,还很普度众生:“多谢,不瞒你说,自从进了大理寺,日日都要早出晚归追查案情,我也觉得身体比以前强壮多了。”

      气氛险些凝固。就这还强壮,那他以前该有多孱弱?

      延虬目光里的同情简直要泛滥成灾了。

      “就是这里?”两人站在淮水山庄后院外,仰头望向高耸的白墙。后院的宽度,满打满算也就是百步左右。延虬撸起袖子:“应该能找到,我试试看。”

      须臾,他果然在一片纵横交错的爬藤后找到了一行新鲜足印,连忙招呼书九旻来看。这个角落很偏僻,墙外的杂草高过腰,后面又是个巨大的陡坡,鲜少有人经过。附近的墙面也被生长茂密的藤萝所遮盖,若不一寸寸翻开,根本不会发现端倪,可以说位置选得极好。

      这个惯盗得手后迅速从这里逃走,怕是早在来之前就考虑好退路了,结果苦了后面那个不熟悉地形、轻功也不咋样的小掌固。

      “对对,就是这儿,我当时追到院中就被家丁围住了,只来得及看到那惯盗翻墙而出。难怪后来再寻不见他的踪迹,原来藏得这么深。”书九旻说着,翻开一张手绘的地图,将此处的地形地势指给延虬看:“山庄建在坡上,沿着院后的陡坡下去是一片扇形的深谷密林,有一二十里,还有一条九曲回肠的溪流穿梭其中,贼人要脱身,简直是易如反掌。”

      延虬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有些为难人了,无异于大海捞针,更别说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有什么痕迹,只怕早被雨水冲刷走。不过延虬倒是想到了另一层上:“既然贼人如此有本事,必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若不是为官,理应在江湖上走动。你可知他的名号?”

      书九旻下意识地重复着:“江湖?名号?”

      “正是。”延虬以自己多年爬树溜山的经验实力分析给他听:“他既要顾及自己,又要顾及宝物,无人接应还能从这里全身而退,他的功夫必不会弱。可是需要药材,不去买,却去偷盗,这就让人费解。想来,只能是因为他要救的人病情不轻,而他没有钱买药。”

      书九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但他不是偷了一处就罢手,而是偷了好几处,从你说的那些药材来看,秉性不一,效用也南辕北辙,很难糅合在同一副方子里,我想来想去,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在于——”延虬严肃起来,“其中的几味药材,传说能起死回生,想来其它的也差不离。这绝不是巧合。我想,你不妨去查一查,江湖中有谁又有本事又穷,还有个青梅竹马在两年前嫁去了北疆?”

      书九旻的眼睛已经完全亮起来了:“延虬师傅一席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我这就去!”

      赶了几天路,两个人都卯着一口气,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饶是延虬精力一向旺盛,也有点吃不消了。他望着书九旻凌乱的衣袖,脸上脏兮兮的,还有几道被树枝刮伤的血痕,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我要回去安排一下了,延虬师傅,你跟我一起走吗?”

      延虬正欲答话,忽见头顶云开雾散,不雨而虹,煞是壮观。他怔怔地凝视着七彩长虹,自己下山不过几日,如今想起,却好似已过去几月之久。都道人心易变,但变了的真是人心吗?若不是人心,那又是什么呢?

      自己该是摒弃了七情六欲的出家人,为何仍纠结于这些拖沓的感受?但换个想法,不认真体会这些感受,怎么能脱出世俗,真正成为一个出家人呢?

      入世的道理,原来在这里。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被突如其来的奇景惊呆的书九旻,笑道:“看来你我今次的缘分只到此了,希望你已有了接下来的方向。”书九旻听到“缘分到此了”,兴奋开始一点点散去,目中有不舍,但还是点点头:“我知道要怎么做了。多谢延虬师傅。”

      延虬想了想,道:“江湖中人离别时都会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不如咱们也做个约定,好说相识一场——这样,若你能亲手抓到这个惯盗,洗清自己的冤屈,我就答应你一件事,上天下海也会做到。”

      书九旻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结结巴巴地说:“延虬师傅,你,你这一路都在帮在下,现在又要答应在下一件事,在下不才,实在是受之有愧。”延虬不以为意:“这也是我的历练,你无需多想,说就是了。”

      书九旻呆了半晌,而后忽然下定决心似地说道:“真的什么都行?”

      延虬忍不住和他开了个玩笑:“嫁给你不行。”

      书九旻耳朵一红:“不,不是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若将来我果真事业有成,便来寻你喝一顿庆贺酒,你可应允?”

      延虬惊讶挑眉:“就这事?”

      书九旻坚定地点头。

      延虬摇头道:“这怕是不妥。”

      他看着书九旻半是沮丧半是疑惑的神情,一脸正气地解释道:“我乃是出家人,喝不得酒,你请我喝茶吧!”

      书九旻这才知道自己想偏了,马上高兴起来:“是在下疏忽了,那便以茶代酒,一言为定!”

      “绝不更改。”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说道:“后会有期。”

      天边,虹光渐去,又是蓝天白云,和风习习,一派大好春光。

  •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会写一篇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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