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总是我》鸢亦惶恐

44、敦煌之四

　　李栋的双眼又开始变得通红，清朗的声音也变得越发低沉。他的手里，依然紧紧抓握着腰带上的挂件，在绛紫色胡服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指节苍白。

　　他接着说道，“后来，我决定不论如何都要带上校尉和他一起回去我的家乡。”

　　“我还记得那一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原先一路上我还总是和校尉抱怨大雪天赶路不便，拖慢了行程，可也因为这场雪，才让我得以完完整整地将校尉带回去。”李栋的声音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之后呢？”余小萌正听得入神，发觉李栋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许久，忍不住发声询问。

　　李栋垂着头，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外间那位姓曹的贵妇人悠悠的话语声又似有似无传了过来。

　　“信女唯愿那百余口葬身雪祸的村民能够在彼方得享安宁，不然，纵是修建再多佛窟信女也是内心难安。辛苦大师每日为那些故去的乡亲多诵几遍经文，也是我现下唯一能够做的了。”

　　“阿弥陀佛！”

　　僧侣那一向能够让人平静的佛号声还回荡在耳边，余小萌却已经吃惊于这样突如其来的转折。

　　回头想要向李栋确认，对方浑身黑气罩顶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栋的异状不止余小萌有所察觉，自他开口以来一直安静充当背景板的豹猫，也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了十足的警戒。

　　整只猫浑身肌肉僵立，面朝着李栋的方向来回踱步，嘴里不断发出类似野兽般高耸以及让人心惊的声音。不是平常卖萌撒娇时的小嗓，而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威胁嘶吼。

　　余小萌下意识地将李栋所在的空间隔地更远一些，双目紧紧盯着他所在的方向，以防发生异变。

　　意想不到的情况却发生在她并没有多加留意的豹猫身上。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那只黄底黑纹的豹猫身上充分表现出了它的近亲——猎豹，所特有的爆发力和速度。

　　一个猛冲，直接用利爪突破了余小萌原先单独为它隔离出的空间，冷不丁地，出现在了离余小萌不过两步远的位置。

　　因为他们所处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个虚无的空间，豹猫不仅近在眼前，还四足踏空，凌空而站，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直直对上了余小萌的视线。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余小萌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耳边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脏正在加速的跳动。

　　猫科动物的眼睛在不同的环境下会呈现出许多种不同的神采，幼猫讨要吃食的时候，光凭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可以萌得人心肝发颤。同样的眼睛，一旦瞳孔紧缩起来，带上猛兽捕食时的气势，就活生生将人拖入了野生丛林里那种弱肉强食的紧张感中。

　　现在正和余小萌对峙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虹膜下的湛蓝色美好得像是山涧的一潭深泉，可里面的气势分明已经是风雨欲来剑拔弩张。警惕，戒备，还有肉食动物对待陌生人闯入自己地盘时的攻击欲都在一念之间蠢蠢欲动。

　　豹猫突然之间性情大变的样子，又让余小萌想起了曾经发生在那个沙漠水潭边的事情。整个空间中的气氛随着她的心念一动，跟着气氛大变。

　　猫星人对环境的变化最是敏感，几乎在余小萌皱起眉头的瞬间，就从警惕对峙，转变成了攻击的态势。

　　就在它伸长利爪，身体跃起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它的后方急呼出声，“住手！”

　　豹猫对这个指令没有半分迟疑，在听到声音后，在半空中突然撤回身体。

　　由于空中再没有它可以借力的地方，整个身体硬是靠着肌肉的控制力和自身的柔韧性，直接在半空中扭转，又轻又稳地落回到地上。还很是无辜地伸出前爪，自顾梳理起自己的皮毛来。

　　“对不住，刚才忽然想起些以前的事情来，一下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李栋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抖。

　　余小萌顺着说话的方向抬头瞧去，就在刚才豹猫发起攻击的片刻时间里，李栋整个人已经变得狼狈不已。那种狼狈不是衣着外貌上的狼藉，而是整个人的精神状况，像是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变故。

　　这场变故将李栋整个状态从17，8岁的少年郎都拉到了一个存在千年的鬼仙该有的状态上，漫长而又疲惫，那些曾经在他身上出现的鲜活意气，再也不见一丝踪影。

　　余小萌对李栋的变化感到诧异，她身上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对此写满了好奇。但在此之前，她下意识地伸手在虚空中轻推了一把，无形地屏障出现在两人之间，将豹猫和李栋隔离到了离她同样远的位置。

　　“是你带着校尉回到家乡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么？”余小萌顺着李栋之前的叙述问道。

　　“是，”李栋脸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余小萌的眼睛，“寻了千年，竟然连自己究竟在寻些什么都忘记了，呵。”

　　“回想起来，那一年的雪，下得就不似往年。回乡的路上，积雪直直堆到了膝盖，车马几乎都已经无法通行。最后那一程，我是背着校尉一起在雪地里慢慢往回挪。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乡，看到的，却只有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

　　“村口的牌楼只剩下顶上的一点砖瓦露在外头，所到之处除了落雪的声音一片寂静，房舍村民全都消没在了那片寂寂的白色中。那一年的风雪太大，村子附近的山上积了极高的雪。积雪尚来不及融化，就这么整个涌入了山脚下的村子里，淹没了整个村庄。

　　“我也不记得自己在那片雪地里挖了有多久，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最后被我从积雪中刨出来的唯一一个活人，就是婉儿。那时候她被卡在倒塌的房梁和墙壁之间，只靠着舔食融化的雪水，撑了整整三天。”

　　李栋的脸上表情木然，殷红色的泪水从眼眶中慢慢落下，而他本人却好像全无所觉，“再之后，我从雪下刨出来的，就是一具又一具冰冷的尸体。村长，里正，我的兄弟父母，村里畜养的鸡羊马匹，全都葬送在那场大雪之下。”

　　李栋说到这里，刚巧洞窟中的曹夫人唤人奉上了瓜果糕点等贡品。其中有一壶清酒被摆放在供桌正中间，借着酒水的倒影，刚好可以看到一整面石壁上被整齐凿出的石龛，每一个石龛中间都摆着一个木制的牌位。

　　牌位上的名字，大概每一个都曾是李栋熟悉的。他只瞥了一眼石窟里的场景，就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婉儿当时身体虚弱极了，气息时有时无，以我当时的情况也无法再在雪地中搜寻更多。便只能暂且先放下已经被雪淹没的村子，带婉儿往邻村寻医。

　　“相临的村子隔着小半座山，虽然也受到大雪的影响，终归依托山势避开了雪崩。我在带着婉儿来到邻村之后，也因为身体透支，陷入昏睡。

　　“再回到村子的时候，村里俨然已经被人料理过，村口的积雪已经被人铲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高高耸的坟包。整个村子的人加上陪我一同回来的校尉，都被安葬在了那里。

　　“我当时悲痛过度，并没有细想太多，这位曹夫人，当年应该也和婉儿一样，是那场雪崩中的幸存者。”

　　李栋的情绪像是随着他的描述和他一同回到了当时，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悲痛。

　　“之后，婉儿只身一人，就留在了隔壁的村子里，而我依然回到了我的军营中。除去婉儿，军营之外我已经再没有牵挂之人，婉儿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即便如此，我之后再一次回到村子的时候，却是收到了婉儿失踪已久的消息。”

　　李栋微微地叹了口气，“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婉儿的失踪不过是邻村的一个借口。那年闹了旱灾，他们一整个村子的亲朋故友，舍了哪个都不舍得，就直接把婉儿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乡人推了出来，祭奠河神。可笑我之后还屡次向邻村打听消息，想寻到婉儿的去向，最后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是挺可怜的，你，节哀。”余小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沉浸在悲痛中的李栋，只能如此呐呐。

　　“婉儿不在了，就再没有人念着我，自我之后，也不会再有人记得曾经有那样一个村子存在。好多好多年之后，终于被我找到一丝线索，可以找回当年的婉儿。所以你说，这种时候，我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应该竭尽全力放手一搏？”

　　李栋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甚至只能听到丝丝气声，根本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当余小萌抬头想仔细分辨他的声音的时候，却兀然看到李栋原本好看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