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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六回 浮生若梦但觉浅 为欢几何终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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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沉,雁去雁归,不知不觉地,人间已是几番春秋暗换。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之时,本是繁花锦簇的好时节,却因为是雍正三年的春天,而平添了几分惆怅和忧郁。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凝眉斜卧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姹紫嫣红开遍,兀自哀叹。在旁人看来,她的忧愁有些没来由,不过是去岁入冬后身体一直抱恙未愈而已。但是,凝眉却一直不曾忘记五年前,那清隐寺悟能方丈的一番叮嘱。照他所说,今年的某一天,会有七星连珠的天象,到那时,便是自己离开这个错位的时空,三魂六魄归位的最佳时机。虽然上天给了凝眉整整五年的时间,但她依然没有考虑清楚,到底是去是留,而按照目前她时好时坏,反反复复的病情来看,即使不选择主动离开,她在清朝也将命不久矣。天意终究难违,有情人终须一别,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在无数个深夜里折磨得凝眉柔肠寸断。
“格格,您没睡啊?皇上来了,说让奴婢进来看一看,如果您睡着,就等一会儿,没睡的话,他再进来。”海拉提进来通报,她逐字逐句转述胤禛的话,好像怕不能清楚地表达他言语中的关切和体贴。然而现在,胤禛哪怕一点一滴的关心都是撕扯凝眉心灵的利爪。
“皇上来了吗?快让他进来吧!”凝眉低头快速擦掉眼角的泪。
胤禛进来,还穿着朝服,估计是下了早朝直接就过来了,“这就醒了?也不多睡一会儿,早膳用了吗?”
凝眉紧抿着下唇摇了摇头,好像一开口,泪水也会跟着流出来一样。
“唉,还是没胃口吗?这许太医也真是,越老越不济事,这都来来回回看了多少回了,怎么也不见好转?”
看到胤禛焦急的样子,凝眉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圈住胤禛的脖子,投进他怀里,“你别怪许太医了,我的身体我知道,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能圣手回春的。”
“胡说什么!不过就是偶感风寒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朕不许你这样平白咒自己!”虽然觉得凝眉只是病中胡言乱语,但胤禛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不自觉地搂紧了凝眉。
“胤禛,如果我死了,很多很多年以后,你还会不会记得我?还会不会记得我们之间所经历过的一切?”凝眉闷在胤禛的怀里,连声音也是闷闷的。
“这么多年了,你我早就融为一体,你所经历的一切便是朕所经历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都是朕命里的一部分,怎么能忘啊?”
“本来以为这辈子很长,可是到现在才发现,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啊。”
“是啊,一辈子哪够啊?幸好,你的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许了朕。”
凝眉吃吃地笑了起来,“你说,下辈子我们会是什么身份?最好都是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柴米夫妻。到时候你还会认出我吗?”
“那还用说?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一笑,朕的心也会跟着飞扬,所以,绝对不会认错。”
凝眉的脸深埋在胤禛怀里,看不见表情,只见双肩颤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抽泣。
“你看你,无端端地说什么生啊死啊的,这辈子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朕可不许你这么快就逃离朕的管束!”
和凝眉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总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突然谈起生死,即便是胤禛,也感到不寒而栗,他立刻调转了话题,“你啊,从前还喜欢到处走走,现在是越发懒了,只知道躲在屋里。也怪朕,等过阵子弘历回来了,朕抽些时间,陪你出城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病就自然好了,好不好?”
“嗯。”凝眉点点头,复又抬起头来问道,“弘历去哪里了?”
“去年底的先皇忌辰,派弘历去代朕祭景陵,顺便在周边一带体察民情。”
“派弘历去?这样岂不是等于昭告天下。。。”凝眉疑惑。
“是的!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你我都曾亲历,这种激烈残酷的朋党之争,于国无益,于民无利。既已有前车之鉴,便断不可重蹈覆辙,所以朕早已写下旨意,放入建储匣,藏于‘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以备不虞。但即便如此,依然有些人蠢蠢欲动,贼心不死,所以,趁先皇忌辰,旁敲侧击一下,也好稳定人心,安定大局。”
“弘历他的确是众望所归,当年先皇也对他钟爱有加,此次派他前去祭陵,也算是告慰先人,王朝百年大计已定,储位已有所属,若皇阿玛泉下有知,一定也是甚感欣慰。只是,这样一来,恐怕三阿哥弘时那里,颇有些微词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胤禛苦笑一下,“弘时他岂止是有微词,近来他的表现是愈发性情放纵,行事不谨,就差当面与朕理论了!”
这条夺嫡的血腥之路,永远都不乏前赴后继之人,胤禛谈起弘时的时候,那痛心疾首的表情,竟与当年的康熙丝毫不差。
“你也别太介怀,幸好弘历这孩子聪慧懂事,能承大统,想到此,你也该感到宽慰才是啊!”每次看到胤禛皱眉,凝眉总忍不住要用手指去抚平它。
胤禛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说道:“朕觉得你还是早日养好身体,再给朕添一个聪慧懂事的孩子,阿哥或是格格都好,这样朕就更宽慰了。”
凝眉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随即又立刻黯淡下去。
胤禛也觉得自己太冒失,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徒然给凝眉增加了压力,还惹起一些伤心往事,他拍拍凝眉的背,说道:“朕开个玩笑,你别想太多,养好身体才是正经事儿,你比朕年轻得多,我俩谁先走还指不定呢!”
“不许你胡说!”凝眉箍紧了胤禛的腰,抗议道。
“好,好,朕不胡说了,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胤禛笑着纠正。
两人又换了些轻松的话题聊了一阵,凝眉总是有些精神不济,聊着聊着竟然趴在胤禛的怀里睡着了,胤禛只得将她重新平放在床上,再帮她掖好被角。凝眉睡得很沉,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胤禛便仿效着她的样子,也伸出大拇指,轻轻地在她眉间摩挲,许久,才离开德安堂,回到养心殿。
过了几日,凝眉已经忘记了,胤禛却还记得自己的承诺,一早便一身利落轻便的装扮来到德安堂,凝眉依然还是懒懒地躺在床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儿。
“来,今日天气好,朕带你去一个地方。”胤禛双眼神采奕奕,一把将凝眉从床上拉了起来。
“看你这么兴奋,这是要去哪儿?”凝眉受到了感染,心里也有些小小的兴奋。
“快叫海拉提进来替你梳洗一下,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嘛。”
胤禛本来想骑马,但考虑到凝眉身体不太好,便准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阿古拉,一并兼任了贴身侍卫。只见马车一路往西,直奔京城西郊,其间路过畅春园,凝眉掀帘凝望,遥想着那里的雕梁画栋是否已蛛丝虬结?那里的亭台楼阁是否还经得起岁月变迁?真是一朝恍如一世,各有各的生平际遇,各有各的悲欢好恶,互不混淆,泾渭分明。
“我们到了。”胤禛轻声说道,仿佛怕惊醒了陷入回忆中的凝眉,“朕扶你下车。”
凝眉点点头,任由胤禛牵着下车,往前走去。不久,一座金碧辉煌的宫门展现在眼前,凝眉抬起头来,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去读那悬在宫门上方的,书着满汉两种文字的牌匾——圆明园。
原来这里就是圆明园,这座声名显赫的“万园之园”,这颗古典建筑史上最璀璨耀眼的宝石,却也是中国近代史上,国人心中一道最不忍言说的伤疤,无论表面的痂随着时间推移结得多么厚,底下永远是汩汩涌动的辛酸血泪,永远是火光滔天的罪恶梦魇。
“这座园子还是当年皇阿玛赐给朕的,这匾额也是他手书的。”说起故去的亲人,胤禛也不免有些伤感,“皇阿玛驾崩后,朕又亲自设计布局,改动扩建,今日大抵才算完工,只是还有些屋宇中的摆设尚未制作完毕。”
“光看门面便如此气宇轩昂,内里定然更是与众不同了!”凝眉说。
“走吧,朕领你进去参观参观!”胤禛拉了凝眉的手便往里走,眼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雀跃,就像一个等不及要捧出自己所有宝贝的孩童一般。
随着胤禛的引领,凝眉在移步换景间,不禁深深被这座皇家园林所吸引。它将帝王居所的豪华大气,与休憩避暑的轻松闲适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它不一味以物质的奢侈娇贵而凌压世人,却尽显海纳百川的精神富足,巍峨堂皇的楼宇宫殿有之,规整严谨的议事大厅有之,秀丽别致的江南园林有之,曲水流觞的风雅亭台有之,隐逸缥缈的丹崖琼阁有之,采菊东篱的田园茅屋有之。古往今来,所有大大小小的园林,凡能将其中一种演绎到极致,便可青史留芳,成为一代名园,供后人瞻仰朝拜。而眼前的这处园林,却将这么多风格归置在一起,互为补充,互为交融,让人不得不叹服于设计者的眼界胸襟和高洁意趣。
凝眉因为某种隐秘而不可知的力量,得以窥见这座园林的前世今生,仿如感觉到历史和时间在自己眼前抽丝剥茧般不断具象化,她怀着一颗敬畏之心仔细地欣赏眼前的每一处景色,放佛想把它们都看进心里去,因为在现代社会中,圆明园的颓垣残壁里,任你想象力再怎么天马行空,也无法勾画出它当年的磅礴气势。
胤禛和凝眉两人信马由缰,逛了大半个园子后,来到山顶的一处亭子里休息,从这里正好可以俯瞰整个圆明园的全景。
“累不累?”胤禛问凝眉。
“嗯,逛得我腿酸,这恐怕还没走到一半吧?”凝眉一边揉着自己的小腿一边抱怨。
胤禛朗声笑了起来,抬起凝眉的一条腿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替她按摩起来,“你啊,就是平日在屋子里头呆多了,缺少锻炼,所以才逛了一半就觉得累。”
“幸好这里风景宜人,累就累点了,也算是饱了眼福!”
“真的吗?你真的喜欢这里?”
“那还用说?真难以想象,普天之下还有谁会不喜欢呢?”凝眉觉得胤禛问得好笑。
“那以后这圆明园就当作我们的家可好?”
凝眉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她抽回架在胤禛膝盖上的腿,凑近了胤禛的脸,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朕是说,以后这里就是你和朕的家,除了出入的大臣和下人之外,别无他人,只有你和朕!”胤禛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明白,“朕没办法给你一个名分,也没办法让你成为朕后宫里的唯一,但是在这座园子里,你就是我胤禛指天盟誓的独一无二的妻子,谁也不能看轻你,谁也不能质疑你。”
在命运的离奇摆布之下,凝眉已然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情节,自己原本微末渺小的生命竟然与这么多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关联在一起,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种莫大的荣幸,然而个中滋味,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知是否是老天爷终于起了恻隐之心,还是他老人家为了奖励凝眉完成了他赋予她的历史使命,在行将魂飞魄散之际,最后再将凝眉的名字与这座千古名园联系在一起,为她坎坷的穿越之路再增添一丝温情的回忆。看来,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有定数,她的结局也会如这座圆明园一般,无论多么煊赫一时,无论多么风姿绰约,终是经不起岁月的颠簸和磨折,一个化作血色残阳下一枚凄美的剪影,一个化作过往追忆里一缕无迹可寻的芳魂,时间的隧道里,惊涛拍岸,风沙漫眼,一转身,谁也认不出谁曾经的模样。
凝眉紧紧抱着胤禛的脖子,泪如泉涌,“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够了。”可是,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然余额不足,哪里来的资本去与命运讨价还价?
“说什么傻话呢!朕当然会在你身边,我们以后还要在这里度过许多个日日夜夜,春日闲看百花争妍,夏夜卧数牛郎织女,秋来晚庭细拾落叶,冬晨初霁踏雪寻梅,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待到他日,你我百年归老之后,再共枕青山绿水,同卧鸟语虫鸣,齐享后世香火,千秋万代。你说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了!”凝眉用力地点头,当下,她便作了决定——不会再穿越回去了。尽管这两者的结局在形式上并无二致,但是若能以董凝眉的身份死在清朝,那么或许她的魂魄也还留在这里,她不要半途而废的厮守,也不要独自一人面对此后没有胤禛的漫长人生,她还想去赴他们之间下一站的生死之约。
两人下了山亭之后,已是天色向晚,胤禛承诺下次再陪凝眉逛完整个园子,但拗不过她意犹未尽的兴头,只得再去参观参观一下凝眉今后的寝宫,方肯罢休回宫。
来到自己的宫殿前,凝眉不由得愣住了,仿佛时光一下子倒流,回到曾经的青葱年华。周遭的布局颇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山野之风,而矗立其中的一栋小楼便是凝眉将来的住处,要不是没有实行的可能,凝眉真的会怀疑,是不是胤禛将自己从前在乡下的那栋祖宅,连同周围的环境给整个儿搬到了圆明园。
“时间太久远了,朕只能凭着记忆画出了大概的模样,你看着还觉得像不像?”胤禛本来计划在正式搬进来的时候再给凝眉一个惊喜,但是却被提前撞破,所以他的语气里犹带着一丝不自
信。
“怎么能说 ‘像’呢?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凝眉惊叹。
“本来想去你的家乡把你那些独一无二的家具都运过来,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还是你自己重新设计,再派人打造吧,也省得耗时费力,末了用的还是经年的旧物件儿了。”
“好,没问题!”凝眉点点头,“我真没想到,原来你还记得那里。”
“当年,你一个人独自在宫外逍遥度日,朕没有陪伴,不失为一大遗憾啊,现在总算是有机会可以弥补了。所以,这也不是完全为了你,也有一半是为了满足朕的私心。”
“听你这么说,我真的是恨不得明天就能搬进来!”
“那你可得回去努力赶工了,这里万事俱备,只欠你屋里头的那些家具摆件啰。”
两人正说着,一个太监来通报,官窑里赶制的一批瓷器摆设已经送来,要请皇上去过目择选。凝眉在现代的时候,便对一些古旧玩意儿颇感兴趣,一向听闻雍正一朝瓷器的风格便是典雅古朴,其中犹以青花瓷的烧制技艺更为登峰造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些薄如蝉翼,光可鉴人的各类瓷质器皿,真是形态各异,花样繁多,有好些还是胤禛亲自绘制的图案。只见他认真审视这一件件艺术珍品,时而观型,时而听音,时而辨色,然后再决定是去是留,摆放何处。好一会儿,才优中选优留下了几件,看那监督烧制的官员也是长舒一口气。
“这个为什么不要啊?”凝眉拿起一个青花百子图梅瓶问道,只见瓶身上的幼童神态活灵活现,仿佛一侧耳就能听见他们嬉笑玩闹的声音。
“这个啊,这个朕画的不是特别满意,烧制得也有些缺憾。”胤禛略略扫了一眼凝眉手里的梅瓶,一边检视其他的瓷器,一边漫不经心地下结论。
“什么?你说这是你画的吗?”凝眉吃惊地问道。
“格格有所不知,这里大部分的画工都是出自皇上之手,皇上的手笔连我们官窑里的许多高手都要自叹弗如啊!”一边的官员不失时机地插话奉承。
“是吗,真没想到啊!”凝眉再次仔细地欣赏手中的梅瓶,仿佛能在那些孩童顽皮的身影背后,看到胤禛在灯下小心描摹的专注侧影,“可是我觉得这个梅瓶很好啊,这样吧,既然你不喜欢,不如就给我吧。”
胤禛拿过瓶子,又看了一遍,还是摇了摇头,说:“下次朕再画一个送给你吧,一定比这个更好!”
“不,不用了,我就喜欢这个,等你下次有闲工夫作这个,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凝眉说得很坚决,其实她是怕自己等不起。
不明所以的胤禛只好笑着点头答应,“好吧,既然你和它这么合眼缘,朕也不好强行拆散了,就给你吧!”
“谢皇上赏赐!”
在回去的路上,不知怎么,那副白地青花的百子图一直萦绕在凝眉的脑海里。今夜,想和胤禛拥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孩子的念头特别强烈,或许凝眉无法陪他一同成长,但至少他能陪胤禛一起变老。凝眉只后悔自己醒悟得太晚,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这一年的秋天,宫中的气氛就像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一般萧瑟凌厉。三阿哥弘时还是因为立储的问题,与自己的父皇胤禛心生嫌隙,终致决裂,彻底倒向了“八爷党”一边。胤禛震怒,下令圈禁弘时,再做定夺。一时间,廉亲王胤禩离间皇上父子的罪名似乎也被坐实,众臣纷纷猜测,皇上登基近三年,地位日稳,是时候彻底清算“八爷党”的势力了。更有一些善于揣摩圣意的宗人府官员提出,应当革去胤禩王爵,撤出佐领。虽然,皇上尚未表明态度,但从他最近不断剪除八爷党羽,并时不时地下诏训斥胤禩的举动来看,八爷一党的确已是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
凝眉的病情挨挨延延,一直不见好,精神却日渐萎靡,听到这个消息后,更是雪上加霜,所有的事情,都按照历史的脚步,丝毫不差地纷至沓来。
那日正午,德安堂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算来这人也是凝眉的老相识了,可时至今日,两人才有了第一次真正的对话。凝眉在海拉提的搀扶下走出内堂,便看到尔雅挺拔高傲的背影,虽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虽然经历了各种生活里的不如意,骨子里的贵族气质依然留存了下来,完全不输于从前那个少女时的尔雅,当下,凝眉便有一种甘拜下风的感觉。
“八福晋,真是稀客啊!”凝眉使了个眼色,支走了海拉提,因为她猜到,以尔雅的性格,必定不希望接下来她们要说的话被第三个人知道。
“凝眉格格。”尔雅一福身,“素闻凝眉格格是个通透之人,尔雅今日前来,也不想拐弯抹角了,正是为了来求格格一件事。”
看着八福晋的神态,凝眉心里暗暗觉得好笑,真不愧是个骄傲了一辈子的女人啊,连求人都是一副好像别人非帮她不可的倨傲的样子。可是下一刻,凝眉便笑不出来了,因为,尔雅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自己面前。
“八福晋,你这是作什么,快起来说话!”凝眉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拉尔雅起身,可怎奈她态度很坚决,双膝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般。
“格格,早在八爷还是八阿哥的时候,我就隐隐能察觉到,他的心里还藏着另一个人。可是,我那时候太年轻,太任性,也太爱他,便不惜以利益诱之,以家族势力迫之,这才和他成了婚。婚后,虽然我们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是那都不是我要的‘爱’,八爷从来也没有和我谈起过你,我也不问,他把你藏得这样深,这样好,不是怕被别人发现,而是怕被别人打扰。”说起这段往事,尔雅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面颊蜿蜒而下。
“八福晋,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凝眉劝慰道。
“所以,格格,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亲手拆散了你们的情缘,你不要记恨八爷。我从来都没有求过谁,这次,只希望你能看在八爷对你钟情一世的份上,向皇上求个情,放八爷一条生路,我自愿落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余生都为皇上,为你,为八爷诵经祈福,也好赎我犯下的罪孽。”
看到尔雅的样子,凝眉一阵心疼,她蹲下来,抽出丝帕递给尔雅,真诚地说:“说什么傻话!我与八爷早已经过去了,也早就不再记恨他了,他们一边是我的丈夫,一边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所以今日即便你不来,我也不会坐视皇上屠戮自己的手足。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去求皇上的。”
本来,尔雅是准备了一肚子自我谴责和自我贬低的话,却没想到,这才起了个头,凝眉便一口将这天大的事情应承下来,所以,她除了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之外,心里对于自己横刀夺爱的往事愈发愧疚起来。
凝眉送走了八福晋之后,便悄悄地打开梳妆台抽屉下的暗格,取出那份尘封已久的康熙遗诏。当初之所以留下它,便是为了防止胤禛对自己的兄弟举起屠刀的这一刻,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要使用这道杀手锏了。
凝眉不敢有丝毫疏忽,拆开了一条自己常用的锦带,然后将那份遗诏小心翼翼地缝在其中,再贴身束好,方才觉得安心。她叹口气,原本以为是去是留可以由自己作主,没想到最终还是只能乖乖地服从命运安排。一旦向胤禛摊牌,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彻底无法挽回,而一旦失去了胤禛这唯一的牵绊,凝眉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
说来真是奇怪,原来世间诸事,前缘后果之间,皆有一种微妙又精确的平衡,凝眉因为隐匿了康熙的圣旨扶胤禛上位,便等于间接给八爷他们招致了杀身之祸,而自己终究也要为一己私念买单,吞下与有情人天各一方的苦果。罢了罢了,回去便回去吧,好歹那是属于自己的时空,好歹那里的生活应该会平静许多,凝眉已经习惯于充当高傲的命运女神身边一头乖顺的宠物了,可如两口枯井一般的双眼却泪如泉涌。
养心殿里。
愤怒的胤禛一拂袖,将成堆的奏折推到地上,气得走到窗边,靠夜空里清冷的空气来平息胸中的怒火,殿旁的奴才们吓得全都跪在了地上,大气不敢出。这时,凝眉轻轻地走了进来,示意他们先退下,这些太监宫女们如蒙大赦般全都快速地退出了养心殿。
凝眉将散乱在地上的奏折一本本收好,重新放到案头,不用看也知道,这些都是弹劾八爷党的折子,如今,胤禩哪怕一点点小的疏忽都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用来表忠心,顺便划清界限的大好时机,看得胤禛心里愈发痛恨老八,欲除之而后快。
“皇上请息怒,保重身体要紧!”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听到是凝眉的声音,胤禛转过身来。
“凝眉跟皇上一样,都睡不着。”
“哦?朕是为这朝堂上的事而夜不成寐,”胤禛缓缓叹一口气,走到凝眉面前,“你又是为何?”
“我是为了皇上的圣名而睡不着。”
“此话怎讲?”胤禛的脸色瞬间紧绷,不复刚才的柔和。
凝眉突然间非常郑重地跪在胤禛面前,恳求道:“请皇上放了三阿哥和八爷一党吧,不要再背上手足相残的罪名,遭后世千秋万代唾骂了!”
“朕可以放过他们,他们可曾放过朕?自继位以来,老八一党上蹿下跳,勾结朝臣,这也便罢了,如今居然挑拨离间朕与皇子的父子情谊,为的就是要置朕于死地,真是用心太险恶了!”
“皇上!您如今君临天下近三载,大局已定,八爷他外无兵权傍身,内无贵戚撑腰,虽然时而结党谋私,但对于您的地位却不能动摇百万分之一啊,何必万事都做绝?难道您嫌登基以来,杀的人还不够多,还不够绝情吗?”凝眉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只是希望胤禛能够回心转意,不要在冷酷杀戮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胤禛慢慢蹲了下来,双手扶起哭着伏在地上哀求自己的凝眉,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凝眉,你我自相识以来,遇到了多少波折,经历了多少磨难,如今朕虽然一承大统,贵为皇上,却始终爱你敬你一人,念及年少相携的情分以及你为朕所作的一切一切,也始终不屑于拿君臣之礼来生分了我俩的情谊,在朕的心里,你是最珍贵的亲人,最忠诚的朋友,最值得疼惜的女人,可唯独没有将你视为低朕一等的臣子。可如今,你为了老八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不惜跪在朕的面前,痛哭流涕,苦苦相求,这到底值不值得?啊?值不值得啊?”胤禛声嘶力竭地追问。
“你们都习惯了算计人心,所以万事唯问值得与否,而我行事素来只问是否有愧于心。”
“有愧?”胤禛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似苦笑又似嘲笑的表情,“有愧的难道不该是他?十三弟被幽禁养蜂夹道十年,落得一身病痛,你被逼远嫁准噶尔,历尽艰辛才回到京城,难道你忘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吗?”
“当年的是非曲折,外人固然是推手,可是深究原由,你敢说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如果你没有争名夺利之心,远离九王夺嫡的政治漩涡,事情发展何至于此?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恩怨对错本就剪不断,理还乱,一切都不过是你铲除异己的借口罢了。”
胤禛渐渐松开扶着凝眉肩膀的手,冷冷地站立起来,“你不必再多说了,八爷一党是时候该彻底清理了,你回德安堂好好休息吧。”
胤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冷硬得像一枚钉子,扎在凝眉的心上,千疮百孔。
“皇上,他们可是您的亲儿子和亲兄弟啊!难道你就真的下得了手吗?”凝眉拉住胤禛那件高贵的龙袍的袍角,说出了最后一个,同时也是最为无力的一个为胤禩开解的理由。
“那他们有没有当朕是父亲,是兄长呢?”胤禛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几上的青花瓷杯碟战栗不已,或许是气血上涌,他只觉得一阵眩晕,脚步一个踉跄,幸好用手在椅背上支撑了一下才站稳,深呼吸几口之后,他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朕不想再听你说任何为他们开解的话了,你跪安吧!”
凝眉知道,此刻,胤禛杀意已决,任何理由都无法力挽狂澜了,她心里残存的一点点侥幸也消耗殆尽,终究还是要走到这一步。明朝的开国洪武皇帝朱元璋,为了巩固地位,诛灭权臣,杀人如麻,至今为后人提起时仍旧不寒而栗,这也是他身上时间无法抹去的污点。胤禛也是如此,研究历史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残忍绝情,却无法体会他当时的无奈和孤独。这一点,胤禛当然不会知道,只有凝眉这个活在后世的人才能了然,所以就当这是自己能为胤禛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好弥补她用康熙遗诏相要挟的愧疚。
凝眉擦掉了眼泪,慢慢站立起来,冷静地对胤禛说道:“皇上,您登基这么久以来,为什么都不问问我大行皇帝驾崩那天,我单独面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胤禛缓缓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凝眉,眼神里充满着不可思议,“你在说什么?”
“是你不想问还是不敢问?”凝眉紧追不舍。
“你到底想说什么?”胤禛逼近凝眉一步
“先皇驾崩那天,其实留有遗诏!”此话一出,石破天惊,霎时间连空气都凝滞了,“只因当时,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才假传了先皇口谕,助你登基。”
“那份遗诏现在何处?”胤禛紧握双拳,每个字眼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放心吧,遗诏在我的手里,只要三阿哥和八爷都平安无事,你仍然可以继续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先皇驾崩那天的事情也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凝眉死也不会对其他人多说半个字。”
“你这是在威胁朕?”胤禛眼里的不可思议被放大到无限,今晚的凝眉如此陌生,那个曾经说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人,今天居然戳着自己心底最深的痛处来跟自己谈交易。然而细想之下,这又的确是凝眉的为人,道义似乎总是凌驾在情感之上,在准噶尔的时候她就能为了木图的恩情而拒绝胤禛天衣无缝的计划,如今,为什么不能因为所谓的仁义不惜拿遗诏相威胁呢?真不愧是自己钟爱了一生的女人啊,就这样手起刀落,一击命中,清剿“八爷党”这件筹谋了三年的似乎是成竹在胸的事,顷刻间便被扼杀于襁褓中,胤禛突然感到心灰意冷,胸中一阵气闷抽搐,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皇上!”凝眉急于上前扶着他,却被胤禛生生挡开。
“你走,朕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想。。。”胤禛抚着胸口,有气无力地说。
凝眉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这一刀,伤得胤禛太深,远胜于当年木图死的时候她刺的那一刀,凝眉自觉也是再无可挽回,只能茫茫然地退出了养心殿。走出了一段距离,她终是忍不住还要回头看一眼,胤禛背对着她,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陷坐在椅子里,空旷的大殿里灯火通明,显得他的身影更加孤寂荒凉,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眼了。不知道等自己离开了这里之后,胤禛会不会原谅我,凝眉如是想,眼里的泪水已经化作时间这条河流中的滔天巨浪,将两人死死地隔绝在河岸的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