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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有些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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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秦绰第一次在下朝后,被请到上清宫议事。
六界之内,向来只有天帝心腹,或是位极一方的尊者方有资格受天帝私下召见。
所议何事并不重要,这不过是一个信号: 天帝欲将鸟族大权正式交托给自己。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然而眼见着自己离这目标越来越近,他却只觉担子渐重,笑容愈少。
天知道,如果可以,他有多不想担这劳什子大权。
纵观古今,无论人神妖魔,多少英雄为争夺权位头破血流。
他的父亲隐雀是便其中之一,叔伯长老们亦是。
父亲很幸运的站对了队,却又很不幸的没享受到几天胜利的果实,便早早陨身穗禾之手。
那之后,叔伯们忌惮尚在襁褓中的他,不惜痛下杀手,幸而被早有预判的天帝救下。
但日久天长,天帝纵使有心,到底鞭长莫及。长老们虽不敢再伤他性命,却也断无可能让他这个年幼势孤的族长继承人有好日子过。
是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必须努力。
努力活下去,努力成为最耀眼的存在,绝不能让天帝忘了他,让六界忘了他。
仙途漫漫,隐雀族长的遗孤或许可以悄无踪迹的突然暴毙,但六界最惊才绝艳的少公子秦绰绝不会。
可他其实一点都不想这样。
他一点都不想做让六界仙童皆闻风丧胆的别人家的秦绰。
他只想做一个斗鸡走马,逍遥快活的草包。
然讽刺的是,叔伯们为夺权位迫害于他,而恰是这种迫害,才逼得不恋权位的他,为自保而夺权。
若能在“勾心斗角展宏图”和“琴棋书画诗酒花”中选,秦绰定是会毫不犹豫的选后者。
只可惜,没人信。
“鸟族秦绰参见陛下。”他被仙侍引着跨入上清宫,熟练的俯身,恭敬下拜。
殿内已聚集了破军星君,太巳仙人,太上老君等几大重臣。当然,还有日日常伴天帝身边的上元仙子。
说起这上元仙子,那也是天界一大奇人,从天帝还是皇子起,便伴君左右。千年的痴恋,虽未能换得天帝的爱,却是换得了超乎寻常君臣的绝对信任。
陛下不只将天后之责悉数交由她代管,还日常带她出入上清宫参议,六界军情民生都毫无隐瞒。
秦绰还听闻,武德星君曾因军情紧急,未等通传的仙娥回报,便冲入天帝书房,却见陛下正微微阖眼靠在上元仙子怀中,而仙子则一边念着本军情密,一边抬手在天帝鬓边轻揉。
虽是看似无稽的坊间传闻,但秦绰竟觉有七分可信。
许是因他自小便被迫过着谨小慎微的日子,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的好本事,他总觉得,天帝对上元仙子,似乎并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比如在千年前,上元仙子曾因降妖受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伤,照旧伴着天帝来视察鸟族。那一次,千百年来只有那一次,六界之内来去无踪的天帝应龙,居然一反常态的坐着轿子姗姗来迟。且从那之后,也再未听说过陛下派上元仙子到哪里降妖。
再比如,陛下刚登基那会儿,上元仙子作为六界知名美人,又有从龙之功,一度追求者甚众。但不知怎么的,这些个六界青年才俊却都不约而同的摊上了各种麻烦事儿。不是醉酒轻薄了小仙被告上公堂,就是办差出了差错需要数十年功夫去弥补,总之一时间鸡飞狗跳自顾不暇,亲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虽说所有事件单看都合情合理,可谓因果循环,但秦绰实在很难相信,这其中没有天帝这六界城府第一人的手笔。
更曾有胆大的妖族长老,在元宵天宴上公开求娶上元仙子,天帝只一句冷冷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直接驳回, 搞得那长老至今还因此事被笑话。
其实按说,陛下当时正积极与妖族修好,不应如此当众不给面子。
但它就是发生了。
这般真实的情绪流露,出现在处事滴水不漏的陛下身上,简直让人不敢细想。
哎,有些事情他真的一点也不想知道。毕竟天家秘辛,帝王心思,懂得越多,死得越快。
正当他暗自神游时,一旁的太上老君面带喜色的道:“陛下,臣近日炼丹,竟偶然得成一颗菩提玄丹,实属天道机缘。服此丹可晋升灵力,重塑仙身,回转仙寿......”
哐的一声,上元仙子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秦绰心中咯噔一下,升起不好的预感。
有些事情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陛下!” 上元眼中燃起的强烈希冀让人无法忽视。
天帝状似未察,只是浅浅皱眉问道:“可否为本属仙籍的凡人重塑仙身?”
老君闻言微微一愣,旋即俯首:“回陛下,皆可。”
“如此,便劳烦老君明日去一趟凡间,将此丹交与旭凤。邝露,你且去筹备水神复位事宜。”
“陛下!臣以为不妥!”蓝衣仙子说着上前一步。
“菩提玄丹难得,陛下就算不留给自己,也断不可赐予先水神。”
“且不说先水神已非神籍,于天界也未尝有过半分功绩,赐丹名不正言不顺;就算陛下能巧立名目,六界尽知她曾逃婚奔于二殿下,引发天魔大战。此番赐丹,纵使陛下心中光风霁月,难道就不怕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邝露!”太巳仙人一声喝止,跪下道,”小女言行无状,但皆是出自一片赤诚之心,还望陛下恕罪。”
坐上的天帝眼神晦暗不明,但却并没有看向太巳仙人。
“本座心意已决,诸卿无需再议。”
“陛下如今一面下诏罪己,修太上忘情,一面又巴巴的送不世玄丹给旧情人。敢问陛下,天帝信誉何存?我天界颜面何存?!”
“邝露退下。”润玉微皱着眉头打断了她的话,轻挥衣袖道。
蓝衣仙子恍若未闻,语气里更带上一丝辛辣:“先水神自有二殿下照料,陛下若要越俎代庖,何必送什么金丹,不如索性把她抢回来,总归而今二殿下不是您的对手。”
“退下!”高坐台上的天帝和跪在一旁的太巳仙人同声喝道。
殿内的空气似乎瞬间被冻住了。
秦绰清楚的感受到润玉周身不断溢出的刺骨寒气。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似毫无察觉,仍旧挺立殿中,直面天帝眼底翻滚的怒意。
真乃勇不可当。
只怕殃及池鱼。
秦绰跪在地上,仍旧止不住有些哆嗦。他真的不想被灭口。
“论辩才,陛下乃六界第一人,”蓝衣仙子昂首道。
“却不知,竟也有辩不过便让人退下的时候。”
她旋即轻蔑一笑,潇洒的转身走出殿外,水蓝色袖带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不带走一丝温度。
秦绰很震惊。
僭越。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词。
六界皆知,上元仙子乃天帝近臣,颇得陛下信任。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胆敢当面讽刺天帝,还置气一般拂袖而去。
“陛下,邝露实在口不择言……”太巳仙人仍旧跪在一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太巳,”天帝轻轻揉了揉鼻梁,“东海近日有上古神迹现世,你现在便代本座去一趟吧。”
“陛下!”太巳仙人抬头,一脸焦急。
天帝轻掀眼帘,冲他微不可查的一点头。
“臣遵旨。”太巳仙人一甩袖亦驾云离去。
秦绰在一旁看着,心中渐渐明了。
天帝显是有心宽纵的。
但太巳再这般求情下去,素来公正不偏私的天帝,怕是也不好再宽纵。
说起来,太巳作为三朝老臣,本不该想不通个中关窍,果真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
秦绰抬眼看看高坐上位的天帝,心中有闪过一丝微妙的了然。
太巳仙人走后,议事继续。
天帝已然完全收敛了怒气,仍是那副不咸不淡万事尽在掌握的样子。
只不过平常听一句能找出三句错的陛下,已然一言不发的听破军星君讲了一刻钟的天界布防情况。
哎,有些事情他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早知如此,今日就当告假。
就在满殿重臣都悉数报告完毕,快要无话可说冒下冷汗的时候,殿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上元仙子邝露,言行乖戾冲撞陛下,深感悔恨,望陛下赎罪。”
“进来。”天帝面无表情的道,却是松下了紧绷的肩膀,改用单手撑住面颊。
华丽厚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
蓝衣仙子又回到了起初温和的样子,手上还端了个托盘,上面是几碗飘着暖融融甜香的汤品。
“邝露准备了莲子羹,给陛下败败火气。” 她说着甜甜一笑,将莲子羹分给众人,最后方走到天帝跟前。
天帝复又挺起身子,直直望向上元仙子,眼中尽是凌厉之色。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作为全场修为最低微的小辈,秦绰亦看出上元仙子端着的那碗莲子羹上,隐隐萦绕的金光。
是什么他不敢想。他只是深悔今日没有告假。
高台之上,一场无声的对峙正在进行。
蓝衣仙仙子笑意盈盈,温和可亲,却偏偏有种千军在前仍丝毫不让的气势;白衣仙君神情冷峻,薄唇紧抿,仿佛面对的并非一抹单薄的碧蓝倩影,而是铺天盖地的铁甲银枪。
四目相对,万籁俱寂。
终于,天帝将头一低,夺过那碗莲子羹,一口喝尽。
秦绰震惊之余,竟然有些想笑。
原来,陛下也并非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原来,他也会输。
“邝露,你可知罪。”
上元仙子应声跪下。
“臣知罪。” 她的声音里没有慌乱,有的只是一种解脱般的从容,“臣忤逆圣意,擅作主张将菩提玄丹下在莲子羹中,罪无可赦,没有什么要辩驳的。”
天帝未置可否,反是将目光一转,锐利的瞥向太上老君: “老君,你宫中戒备当真好得很!”
“陛下,此事与老君无关,乃是邝露为了在老君回宫之前取到金丹,假传了天旨。邝露素得陛下信任,药童这才不疑有他。一切罪责臣愿一力承担,望陛下明鉴。”
天帝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上元仙子,似乎等待着她再说些什么。
然而没有。
上元仙子只是跪着,一言不发。对自己今后的处境,与其说胸有成竹,倒更像是毫不关心。
终于,天帝嘲弄的一笑,猛的将手中玉碗摔碎在地上。
秦绰不明白,她为何要这般自绝于陛下。
他只是深深的替她感到惋惜。
这天界,又要少一个妙人了。
这些年来,上元仙子代理天后事务,为人温和有礼,行事稳妥周到,在六界颇得人心。被废天后荼瑶搓磨惯的仙人们,实则都暗地里盼着她这“代理”能长长久久,最好直接转正。秦绰也一直觉得,陛下与上元仙子,一个严肃公正,一个温和可亲,堪称治理六界的最佳搭档。
但...也只是搭档。
陛下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假传天旨或许尚可原谅,但假传天旨,却能一路畅行无阻,顷刻之间不受丝毫怀疑的取到至宝金丹,这背后透出的上元仙子在天界累积之威势信誉,他作为臣子闻之亦是心惊。更遑论那宝座之上,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
于君王而言,这不可原谅。
她到底终是个女子,以为君王能有情。
“上元仙子邝露,” 天帝抬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头, “顶撞天帝,着往省镜谷内思过,无旨不得出。”
秦绰闻言猛的抬头。周围众仙也都是一脸惊异之色。
省镜谷,天界一处少有的苦寒之地,终年积雪,寸草不生。寻常神仙在谷内,都会灵力尽失,四肢发冷,腹中饥饿,与凡人无异。
但不会死。
省镜谷说破天不过是让神仙受些孤寂之困与皮肉之苦,只要出得谷外,灵力自会恢复。
这算得什么惩罚。
“罪臣邝露领旨。”上元仙子说着缓缓站起身,无视天帝越发黑沉的脸色,径自往殿外走去。
背影决绝的蓝衣仙子,终是再没有回头看一眼高台之上眼神痛楚的白衣仙君,只在抬脚跨过门槛时淡淡道: “陛下,您真可怜。”
那一刻,秦绰有些荒诞的认为,她说得对。
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承载了累积千年,沉甸甸的控诉。
是可怜天帝,更是心疼自己。
还有怨,还有悔。
连上元仙子也后悔了。
坐拥六届的天帝当真是个可怜人。
然而,天帝终究是天帝。
他只是楞了一刻钟,便又回归了往常的威严自持。
“今日之事,诸卿切记三缄其口。” 他沉着的遣散众臣,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但秦绰仍是从殿内地板上结出的那层薄冰里,品出一丝本不该属于天帝的人味。
六界四海,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上元仙子是也。
有些事情,他虽不想知道,但既已知道,便自当好好利用。
明年上元节的贺礼,可以提前安排起来了。
先水神最终还是没有复位,而是由二殿下陪着,慢慢修炼恢复仙体。倒是无旨不得出的上元仙子,很快就得旨而出了。
上清殿事件过去一月之后,上元仙子再度出现在朝会之上。
对此,天帝只说仙子已然反省己过,天界政务繁多,不可长久缺此一员重臣。而连上元仙子为何受罚都无从得知的众仙们,自是无甚异议。此事就此揭过,个中惊心动魄,也只有他们几个当日恰好在殿内的倒霉神仙方才知晓。
其实还有一事,当是除开两位当事人,只有他秦绰知晓的。
上元仙子还朝之时,发上别了根素色簪子,乍看之下无甚特别。
然秦绰一眼便认出,那是上元仙子思过期间,天帝独自前来视察鸟族时,顺走的麒麟角。
这本是自己因缘际会,侥幸得来的宝物。
天帝一向是个大方有胸怀的君王,从不恃权夺人所好,是以他向自己讨要这根麒麟角时,秦绰内心的震惊甚至盖过了肉疼。
但现下,一切都已明了。
凤羽,龙鳞,麒麟角,都是世间难寻的神兽羽甲,可灌注灵力于其中,炼化为特殊的法器。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凤族的寰帝凤翎。
上元仙子头上这根簪,只怕......
有些事情,他真的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只想做快乐的一只小金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