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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宴时歌 ...

  •   入夜的燕王宫,点亮了整个王宫的灯火,宫内屋檐翘角,悬挂着斑斓明亮的琉璃灯盏。
      宫婢举臂焚香,殿堂里衣坱飘飘,香气袭人。
      燕王宫的宫宴本身极为铺张奢侈,宫宴中所用一干用具都力求极致,但到底环节上还算简练,参宴者无定制,后妃、皇子、亲王、郡王及文武廷臣只要是皇帝“钦定”的,都可入宴。
      所有官员命妇都由宫人引入大殿落座,左侧是朝中重臣官员,右为命妇贵女。
      顾妧在初入殿时,极为引人注目。
      燕京重风骨,讲“士气”,世家女子衣着发饰不作过多矫饰,多以玉为饰,敛约雅致。可作为大燕今朝唯一个便宜郡主,顾妧则遵循了大燕皇室仪轨,以金为饰,行将进来,端的是金光熠熠,明艳迫人。
      她长裙逶迤,款款而来。额间以一枚华胜作饰,华胜垂珠悬于眉间,垂珠两侧,墨画的眉施施然的舒展开去,眼尾微微上挑着。
      艳冶至极也魅惑至极了。
      那一双眸子却更为出色,额间垂珠一般的粲然莹润,虽面容艳冶,只肖一眼,这人的气质就从倾城绝艳之花,变得宛若幽昙一般了。
      冷清艳冶。
      雍容锋芒。
      这是何人?燕京何时有了这样的人?
      惊艳,倾倒。气息滞了一滞,又提了一提。
      正这时,司礼的太监唱名:“隆安郡主到!”
      隆安郡主!
      众人这才知道这是何人,京中早就有传言说这隆安郡主出于乡野,言行粗鄙,今日一见,不知传言可信否。
      这是那个传言里的草包郡主?
      气氛又是一转,有人低声询问:“这是那个草包郡主?晋阳侯府里那个?”
      不待其余人答疑,或一见倾心者维护,又有一人老神在在的下了定论:“此女媚俗风流,妾室之选。”
      这话太过无礼,有想跳出反驳的,抬头看了眼下这定论的人,暗道实在开罪不得,国舅家的公子、皇后亲侄,再有异议,也只好咽下。
      于是,此间的公子哥儿,皆收了惊艳的目光,甚至有几个低声附和起来。
      顾妧倒是内观自省,一无所觉。
      这边堪堪落座,殿外就有宫人指路,“您往这儿”,听态度极为恭敬。
      人们看去,光转流萤之间,一名女子在宫人拥簇下袅袅婷婷而来。她以一枚长簪做了发饰,胸前戴一枚玉牌。装饰极简,但在顾妧这个被定论了的俗人衬托下,具足了十分的仙姿脱俗。
      原来是顾柔到了。
      她由着一个碧衣宫娥引进,一入此间,众人皆露出惊艳,羡慕的神情来。观望四周,无一人有厌恶之色出现,顾妧不由对顾柔高看了一眼,做到人人称羡,的确是本事。
      天子赐宴,入场者次序按其份位的高低排列,一般身份越高越往后压轴,这个惯例鲜少有人打破。
      顾柔打破了,且漫不经心,随意无比。
      她无封号,赴宴太监也未唱名,自入殿就带着浅浅的笑意,等走到顾妧面前时这抹笑意就变得古怪起来,带上了一丝微不可闻的讽刺。
      她轻声说:“姐姐。”
      顾妧洞悉了她的心思,微点了头:“柔儿。”
      “柔儿来迟了,”顿了顿,她又说,“我的车马不过四騑,姐姐六騑,细想来不是我来迟,倒是姐姐来得过早。”
      好像说了句玩笑话,顾柔面带娇憨的笑了笑。
      顾妧仍未起身,她依着案,一手慵懒的抚着额际,裙摆团团簇着,像极了年节时的花堆雪,她淡淡看着顾柔,“既然知道我是六騑,你应当更早来才是。”
      “却不知姐姐何时会到。”
      顾妧置若罔闻,淡漠着张脸:“那不简单!我若卯时来,你应寅时到,我若寅时来,你便丑时到,总不能因你一人坏了规矩。”
      王公皇室还未入殿,眼下,在此间的这些世家子中,顾柔是极有脸面的,从来没有一人敢这样落她的面子。
      顾柔怒极,那气恼狠狠在心里转了几转,呈到面上,是一派被误解的讶异。
      “规矩?”她顿了顿, “柔儿本不欲说的,方才迟来,是为给姐姐带来素衣,中途折返耽搁了。”
      她微侧身,身后婢女端着素衣上前。
      “姐姐今日光彩熠熠,想来是回来不久,不知如今时局。”她似是无奈,“边关粮草匮乏,圣上早就下令,皇室宗亲简衣素食,姐姐头上一粒东珠,可抵边关百余名将士一年衣食,想来……姐姐不知吧?”
      余光里一抹翠色,顾柔更是心下一喜,却还是艾艾道:“方才柔儿与姐姐玩笑太过,如有下次,柔儿自当早到。”
      她亲手捧了素衣放下,笑了笑,笑容中有淡淡的惘怅,“这素衣,姐姐随意处置吧。姐姐今日极美,想来也是柔儿多虑了。”
      那抹翠色身影已入殿,双眼殿内一扫,看见顾妧一张明艳年轻的脸,就觉得心头生厌,高声喝问道: “这是谁家女儿,怎么作这副打扮!烟街柳巷学来的?”
      这是愉昭容,从二品,位列九嫔,几月前凭着一支绿腰舞得了盛宠,此次宫宴原只是后位、妃位参宴,她竟卖乖得了个协理皇后的差事,一并参宴了,不知宫里咬碎了多少银牙。
      当今圣上已是知非之年,宫中高位妃子的大都春华逝去,顶多培植培植势力,这个愉昭容就出现在这么个时期,一时间风头无两,行事也极为张扬。
      顾柔轻轻的笑了笑,心中痛快无比:这个愉昭容向来跋扈,此一遭,但愿姐姐你还能躲过。
      她的眼睛紧紧随着顾妧,看她素白的一只手扶着案几起身,身边的宫娥畏惧于愉昭容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乡野村妇,孤陋寡闻!快快回家去,莫被气歪了鼻子!”又是方才那个说要讨妾的公子哥儿。
      就有人回他:“李执,你不才说要纳她作妾,怎的变化了?”
      那个李执随即起身,肥肉颤两颤,“哎哎,此言差矣,此等姿色柳巷可觅,何必纳个村妇回去,白白惹了他人笑话,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
      “这个李执呀!”
      哄笑,冷眼,讥讽。
      在这样的羞辱里,她似是愤而离席了。
      只有愉昭容知道,顾妧无怒。
      那个女子,是向她走来的,莲步轻移。冷而疏离的,向她走来。
      她的眸子里没一丝怒色,一眼看进去,竟忘却了来处与去处一般。
      如寞寞雪域里的雪,如远古寂灭的时光,极纯粹,却包揽了这世间的所有出尘绝艳之美。
      银白的月光照进她的眼睛,通身的织锦回纹是她的加持,她就那么无喜无怒的走来。
      愉昭容便是一怔,她何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老皇对她是迷恋的,宫人畏惧她,眼睛里都是惴惴不安。就算是那几个老妇,份位比她高又怎样,眼底不还是嫉妒不甘!
      可这双眼,清冷,淡漠,充满上位者的尊贵,又岂是一介弱女可以拥有的!
      顾妧带着一丝张扬的笑意,缓缓道,“你是谁?宫婢吗?”
      什么!愉昭容盛宠优渥,自然有几分心得,圣上喜爱鲜嫩些的,她便整日穿着素淡,今日宫宴也只梳了个垂髻,不想却被人当成婢女。
      一个便宜郡主,竟也狂妄傲慢起来!
      上官碧怒从心头起,一巴掌用足力气挥出去,不想挥到一半,被紧紧抓住。
      愉昭容又一阵火气上涌:“你!”
      顾妧甩开她的手腕,朗声道:“我所饰皆由圣上钦赐,竟不知烟街柳巷也是这么打扮的!”
      立于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的华灯之下,那个女子质问着:“烟街柳巷?村妇?”转过身,“这话,是不满陛下亲封的郡主之位,还是藐视圣意?”
      这位还是个硬茬,李执不由得冷汗森森。人们静静的看着入口的两个女子,她们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夜色。顾柔眸色沉沉,她错估了。
      “啪。”
      烟花炫然绽开在黑幕一般的夜色里,远处丝竹声声隐隐而来。
      宴开。
      在场公子贵女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整个大燕炙手可热的人物才会到场,而这个隆安郡主是方才所有参宴者中唯一被唱名的。
      鼓乐方奏,宫人唱名。
      诰命,大臣宗亲,被依次唱名。
      ——镇国大将军到!
      ——左相到!
      这两人在一干大臣中最后方到,可见地位超然。
      大燕并没有男女不同席这一说,所以在场贵女,无一不痴痴看着,随着惊艳才绝的左相进了殿。
      顾妧随着这些痴迷的眼神看过去,一时之间竟有些怔仲,深觉此人姿容惑人。
      武将尚黑,镇国大将军解甲以见君王,周青就着了一身黑色骑装,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左相则着白,白衣质地精妙,没有繁杂装饰,似遗世独立又似缓缓而来。正好有堂前散漫漂香雪,无风自来,绕着这人纷飞不止。
      却只是一个身影而已。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荀柯就乘着这漫天烟火步入,翩然而来,降至人间。
      他抬头,是潋滟眸光,长眉入鬓,是月下玉人。原来这就是左相!顾妧暗暗赞叹着。关外消息闭塞,京中的事宜如果不是有意探听,根本无从得知,可这个人却声名远播。
      他原本是个弃婴,被用木盆扔入河中,顺着水流漂到了长明山脚下,竟有百鸟啁啾围着婴儿飞舞不止,遮阴避雨,百姓暗暗称奇,却无一人赶上前去。
      恰逢长明山内的一个猎户经过,他大着胆子上前看了看,看到婴儿襁褓里的玉锁起了贪心,先将婴儿抱走,后又弃于长明山的密林。
      猎户贪了襁褓里的玉锁,等第十日去看时。只见那孩子身下一方竟然是干燥的,掀开襁褓,那孩子竟还活着,不哭也不闹,睁着眼看猎户脸上的长疤。
      正值三九天,冰冻三尺,而荀柯却经十日而身不死,猎户觉得这孩子古怪,怕贸然丢弃召来祸患,又想将孩子抱回。
      却见到一白衣飘飘的仙人从天而降,冰凉凉的道:“此处是我修身之地,这孩子同我有缘,你莫管了!”
      那人眉目如画,冷冷清清,于他平日里在画里见到的仙人别无二致。他唯恐遭了仙人惩处,二话不说就趴在地上磕头,一连磕了百十个,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哪有什么仙人。
      十七年之后,长明山上走出一个少年,名唤荀柯,当世大神通瑶光真人的亲传弟子,当朝左相,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荀柯身后是窗外的无边黑夜,他一身白衣与这浓郁黑夜格格不入,因为他入席,再没有一人敢轻发一言。
      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左相荀柯。
      皇室依次入场,众人环绕而座,大殿中心搭建百尺高的汉白玉台用来艺宾,帝后位居最高,宠妃皇子公主次之,后面就按官职封号落座。
      顾妧在一个不算低的位子上坐着,算是半个皇亲,顾柔与一群未出阁的嫡女围坐一团,是个小集体。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顾妧身边空无一人,没有添酒的侍婢也没有任何贵女,她就被孤零零的剩在原地。
      就听见有女子说:“柔儿,你这姐姐性情竟这般孤傲啊!”
      “也许是年久未归,加上少与人交际生疏了礼节,还望众位姐妹看在柔儿的份上海涵一二。”她的语调缓慢,声音清脆,在这个论风骨,讲“士气”的岁月里,给人感觉的确雅致无比。
      又有司礼的内监念着各家贺言,顾妧一如往常的端坐,只等这念经似的贺言结束。
      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妧妧!”随即手腕就被抓住了。
      她睁眼一看,是明月!
      贺言被明月公主这一声“妧妧”打断,那个司礼的宦官战战兢兢的看向高位。可上头那位却只是摆了摆手,佯怒瞪了明月公主一眼。
      顾妧拉着明月坐下,悄声问:“你怎么来了?”
      “自从关外一别,就许久与姐姐未见,我听说姐姐回了燕京,想着宫宴你会来,我便也来了。”明月说道。
      明月虽是帝女,性子却极为跳脱,整日高头大马,招摇过市。初识时,明月的身份是镇东大将军之女,舅舅当时还没官复原职,只是镇东大将军麾下的伍长。
      伍长是最低层的军官,周青又是待罪之身,但镇东大将军善羽却极为赏识周青,他深知周青之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明白圣上是既忌惮武将又不能将武将赶尽杀绝,所以时常开导周青,几年下来,两人就如同挚友一般了。
      善羽的妹妹就是明月的母妃,明月出身将门,十岁时,她实在受不了整日扑蝶绣花的日子,偷偷随着运送粮草的车马去了关外,圣上得知了,也只是下了旨意,让善羽护着明月,一句苛责也没有。
      明月与这世上其他女子极为不同,因为这份不同,所以最得圣宠。
      明月随意落座在顾妧身边,顿时又多了不少又嫉又妒的目光来。
      愉昭容瞧见了这边动静,面上冷笑一现一隐,才堪堪压下,到了艺宾时,她起身说道:“在座的千金公子们都是在国子监习得六艺的,如今我协理宫宴,不如就请众位来参比参比,也好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品评。”
      这个环节是历年都有的,帝后二人点了点头,表示首肯。
      愉昭容抛出彩头:“今年宫宴上头几名,可拜入昭南书院,得瑶光真人提点。
      瑶光真人!人们不约而同的看向荀柯。瑶光绝对是庙堂之外的另一股力量。
      前朝之所以覆灭,不是因为战乱,而是因为前朝王室子嗣艰难,自王朝伊始几代单传。
      前朝明帝年过四十无子,他悲悯天下苍生,遂传位于异性王陈更年,改朝换代大燕,大燕元年,由于有惊艳才绝的明帝治理的成果,正是兵强马壮,国力强盛的时候。那时骊昭不过是个小部落,而邻国齐国也只是还未扩张的边陲小国。
      陈更年即位,感激自己这个历史上最便宜的皇位,就允许明帝在国之境内横行无阻。
      明帝本就是个雄才大略又殚见洽闻的人,他退位后也就果真如自己所说,不插手干涉朝政,但其余的各行各业全都被他包揽了。陈更年最早就是明帝的家臣,敬重明帝,加上他看到自从明帝入手了其他行业,大燕迎来了亲所未有的盛世,更加乐见其成。
      太平盛世长达十年之久,终于在第十一年发生了变故,明帝在五十一岁老来得子,陈更年在同年驾崩,其子陈煜即位。陈煜忌惮明帝,明帝也自此之后,退居乡野,再不入宫门了。
      瑶光便是明帝后人,这许多年来,势力早已遍布天下。虽然拥有能将一个王朝覆灭的能力,可他依旧听闻祖训,不插手政事,只做他的化外高人。
      能得他的一句指点,就等于平步青云了!
      因为这个彩头,再平静的脸上都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急切来。
      就有人自荐:“臣女不才,愿先行艺宾。”说话的是裴国公之女裴柔,她落落大方的站在玉阶下,下巴微抬,好生灵动。
      明月吃着嘴里的糕点,含糊不清的说:“姐姐你刚回来,千万不要和那些我厌恶的人我一道玩耍。”
      顾妧笑着问她:“哪个是你厌恶的人?”
      “喏,那不就是。”
      她指的正是裴柔。
      顾妧虽然初来乍到,但对朝中局势毕竟有了解,裴柔是裴国公之女,而裴国公的另一个女儿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明月的母妃是圣宠不衰的德妃,与皇后明里暗里不知斗了多少年,明月自然会讨厌她。
      果然,裴柔话音刚落,皇后便笑着说:“罢了罢了,今年就还是你先来吧!”
      明月扭过头:“年年让她抢这风头!”
      裴柔舞的是当下盛行的《大风》。
      她穿着束袖,手里持一把玉柄长剑。
      鼓乐起,裴柔举剑前倾,大殿里用来照明的“明子”,也如同流水上的波光一般在长剑上流动。
      再起舞时剑势如雷霆万钧,裴柔身影起伏不止。鼓声越来越大,她伴着隆隆鼓声旋转,旋转间长剑挥舞,台上剑光闪闪,如同日落大地。
      鼓声将歇,裴柔咏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舞蹈结束时,前奏的鼓声顿然休止。
      似往年般,裴柔艺宾结束,满堂喝彩。顾妧却如冰锥刺心,她明白这场宫宴的最终目的这才揭开了。“安得猛将,”她喃喃自语。
      裴柔舞毕,户部尚书家的女儿齐心媚也弹了玄琴,但不论意境还是功力都远远不及裴柔,甚至于曲子结束时还有低低的议论声。
      裴柔脸上是淡淡的骄傲,她明白这莫大的彩头将是自己的了。
      裴柔此次艺宾的曲目明显是得了天家授意,连燕京第一的顾柔都退居一偶,这副情景之下自然不会再有人与裴柔争锋。
      愉昭容施施然起身:“可还有闺秀艺宾?”
      环顾一周,见无人接话,接着道:“即如此便罢,那就由男子艺宾吧!”
      可顾妧却不能让他人遂愿。
      她没有忽略舅舅的封号意之所指,更不会忽略皇帝借这曲大风歌向舅舅发出的暗示,这分明就是催兵符!
      可自古以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燕巨贾林立,与朝中官员贪墨勾结,哪有什么军资军械、粮草。
      朝局腐败,当今圣上又对掌握兵权的武将颇为忌讳,此时出兵并不求胜,只为牵制骊昭。可就算舅舅不畏死,她也不能让舅舅做这个身先士卒的棋子!
      “陛下!”顾妧迅速起身。
      大燕皇帝是个龙纹蟒袍裹身双耳肥厚的老人,相貌和正当时的皇族其他人别无二致,只是紫金冠下的双眼有些锐利阴沉。这时候的他是不悦的,嘴抿成了一条细线。
      “陛下!隆安愿艺宾。”她上前几步跪在大殿中央,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隆安——
      隆庆皇帝显然还记得,这个自己刚下令册封隆安郡主,他抬头看向顾妧的父亲不辨喜怒的说:“你的父亲,把你管教的很好呀!”
      皇帝的话不是问话,晋阳候自然就端肃静坐不敢做答语,似乎肯定了隆庆皇帝的评价。
      晋阳候对顾妧的疏远,皇帝心中是满意的,他想起十年前,觉得这晋阳候还仍旧可用的,识时务,懂得趋利避害。
      “愉昭容。”这会儿说话的是皇后,她倒是也不正眼看下头一眼,只斜睨着愉昭容,问责道:“宫宴你协理,隆安郡主不曾向你报备过?”
      愉昭容行了礼,面上流露一丝委屈:“皇后娘娘不知,方才入殿,嫔妾见隆安郡主穿的奢华,就问了一句,结果……”
      她垂下头,挽起袖子,玉白的胳膊上赫然几道红痕,“嫔妾人微言轻,哪里还敢问她。”
      皇后打量顾妧一眼,沉声道:“隆安郡主今日穿着虽合乎郡主仪仗,但竟不知京中禁令吗?还与愉昭容起了冲突,你实是……”
      顾柔默默在心里接下,皇后的这处未语之语:任性妄为,粗鄙不堪。
      顾柔心头狂喜,这狂喜来的莫名,她一边不齿自己,因为顾妧生出的心情,一边又止不住的想:
      似是盖棺定论了吧!晋阳侯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咏絮之才,一个粗鄙不堪,再也不成比了!最后一丝可能也无了!
      太子还幽禁东宫,皇后恨不得能磋了周家人的经骨皮肉。皇上毕竟为人之父,能让周青沉冤得雪,官复原职,可更多的,譬若盛宠隆恩,却不会有了。
      顾妧,我不要你死,你只要甘愿做尘泥便好。
      她静静的看着顾妧侧脸,她觉得局面对自己大大有利,可不知为什么,心头另一个念头又旋然而起,顾妧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不是这样,又是哪样?
      明月急了,几步走到殿中:“愉昭容你污蔑!”
      隆庆帝斜斜瞪了她一眼,皇后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隆庆帝淡淡道:“隆安,你不知禁令吗?”
      自然是,知道的。
      自裴氏送了粟芷过来开始,自这身华服送到她手上开始,自老太太准许她入宫宴,就已经知道了。
      “姑娘喜欢素净些的打扮还是端庄持重些的打扮?”
      “粟芷的父母兄弟都死了,姑娘待粟芷好,粟芷从今往后只认您一个主子!”
      “这件宫裙在德妃娘娘的礼单里,京中盛行雍容华贵之风,倒是相得益彰。”
      铺垫绵长,顾妧叹一句好厉害也好优柔的手段!
      裴氏在女宾席中,一尊泥菩萨似的端坐着,似是觉得戏已做足,静候着揭开结果了。
      顾妧又缓缓行了一礼,“陛下容禀,隆安此番打扮另有隐情。”
      隆庆帝诧异道:“是何隐情?”
      顾妧一笑道:“隆安回京行至燕南,见着一个制造处的芝麻官丁齐,家中,纳了三个妾,住的是百亩的院子,富庶非常。”
      殿中响起若有若无的议论,又说是祖宗财产的,也有说是贪墨的。
      “并非遗产,这丁齐祖上一穷二白,也并非贪墨,管织品录入的芝麻官,贪不出百亩的宅子。”
      愉昭容白她一眼,暗暗啐了一句:“故弄玄虚!”
      顾妧似有所觉,一双眼漫漫然瞟了过来,“只因那家的三姨娘的娘家是做素衣的,借着素衣壮大了家业,成了燕南首屈一指的富户。”
      本没有什么,可顾妧的眼中似乎是含了怜悯,愉昭容被这默默一眼,气的浑身哆嗦。
      她是在说我只是个姨娘吗?
      “素衣一匹需十余名绣娘织秀一年,其耗费人力物力比隆安今日所着宫裙更甚。京中盛行素衣玉饰,看似朴素,实则是偷梁换柱,瞒天过海!”
      隆庆帝笑了,笑意再脸上虚浮着,一阵风过去就能吹下来似的,“你倒门儿清,觉得素衣玉饰是错,你自己就对了?”
      顾妧认认真真拜了一拜,做出十足懊恼模样:“隆安自然是错了,只是觉得偷换了陛下简衣素食里的意思太无耻,这宫裙放着落灰又太可惜。”
      “你倒是个直性子。”
      终于,隆庆皇帝抬手:“起来吧!让你艺宾。”
      顾妧终于能起身了,却在一瞬间明白,刚才就算她没有说辞,皇帝也绝对不会赐罪。
      因为如此这般的自己,才能证明天子近臣晋阳侯,在这九年间的确不曾亲近过她。
      她是个合格的容易捧杀的好哄质子,可以用来压制舅舅满门抄斩,可能有的余怨。只要她一日是处于上京的隆安,舅舅就必须是处于刀俎下的镇国大将,被动至极。
      顾柔跟前的碧玺趁打扇时耳语:“陛下对这二姑娘这般宽容!”
      “方才我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错判了她。可如今才知道,这世上蠢笨之人就算拥有再多都是无可救药的!”
      因一件衣服,成了京中人人喊打的靶子,精彩。
      顾柔收回视线打算再也不看顾妧一眼。
      此时明月髙悬,照耀万物也照不进这座叠幕无重数的大殿。
      顾妧就在这叠幕无重数的大殿里,在流水般鄙夷俯视的目光里行了一个无比端庄,仪态万方的宫礼,又在隆庆帝有些意趣阑珊的目光里坚定抬头:“陛下,隆安可退敌兵!”
      “陛下,隆安可退敌兵!”
      顾柔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异,“她这是疯魔了不成?”
      此间的女子,没一个是顾妧这样的,她们高贵,矜持,行动言语中都透露着世家贵卿的自信风流。她们觉得,隆安郡主必定是疯了。
      只这一句话,隆庆皇帝就不复方才的纵容,他微微抬起头,带着意味难言的语气:“这就是你习的六艺?”
      话落就是一片沉寂,皇帝是不悦的。
      隆庆帝大半生几乎都用来除掉忤逆自己的人,所以如今留下来的臣子们都有了揣摩圣心的本领,在他不掩饰恶感的语气下,众人的呼吸似乎都浅了些。
      这句问话就像是宣判,他随手提起手边的一只瑞金兽抬手扔了下去,重重砸在顾妧的左手上。
      “你舅舅,镇国大将军不可退敌吗?”这声音中带了再也不压抑的怒气和不耐。
      “臣可退敌!”周青急急上前,“咚”的一声跪在顾妧旁边。
      顾妧的额头沁出汗珠,心中泛起阵阵苦闷,自己果真是用来要挟舅舅的利器啊。
      是战则生,不战则死!
      她气苦:“舅舅!”
      周青却也在注视她,眼睛里是不可忤逆的坚决。
      久久,顾妧在这眼神下似乎收敛了周身的锋芒,周青定了心神正要说话。
      “那么,臣女愿将所有御赐之物充当军资!”她素白的手抚上漆黑如墨的鬓发,头上的金钗被一件一件取下,整整齐齐放在膝前。
      随着她的动作,倒吸口气的多了几十人。
      “大胆!你成何体统!”一个大臣当即气急败坏的跳出来。
      以往的时候不是没有世族为国出力,只是顾妧的方式更像是一场讽刺示威,皇帝都闭口不言的事情,所有臣子都默契的缄默,唯独这个新封的隆安郡主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头,他们眼睁睁看着到了顾妧跟前的宫人,心中暗暗:“眼下这女子少不得要求饶了吧!”
      顾妧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只等着自己被拖出殿外。
      她早该料到的,当今圣上听不得逆耳之言。这是无人声援的场景,所有人静默的等待既定的结局。
      然而对顾妧自己来说,她体会到了一人抗争的苦楚。
      她想起接旨那日舅舅的话:“我一直忧心关外无人可配我的妧妧,去了燕京妧妧也好成亲了。”
      舅舅不会不知陛下平反冤案,重新启用的真正意图,只是为了她,都是为了她啊!
      如果没有她,舅舅了然一身,何苦再受灭了自己满门的朝廷驱使!
      没有粮草,却有大把大把金银宝器赏给我!
      大殿里的柱子都要包金,大臣门口的狮子都用足银!
      她委顿的垂下视线,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满脑子的混乱思绪,只有一个念头清晰——
      好想将这一切覆灭!
      她为这个念头悚然一惊,內监们已经扯起她的袖子,却有一道清凉如水的声音划破沉默:“是何种计策?”
      荀柯!
      顾妧猛得抬头,荀柯闲散的抚着酒樽靠在几子上,墨样的酒樽,玉一般的手。
      有宫人在隆庆帝身边附耳低语 ,他似乎是考量了一翻,终于,“说吧!”
      顾妧又俯身一拜,她深深吸口气,平静下来,眸子里已然点了一团火,“臣女亦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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