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次土次土喵H

5、小鱼老师

　　杨威利扭开他随身携带的水瓶盖子。子君盯着他的水瓶，微微发愣。
　　“现在完全迷信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完全信任医生的人或许更少。”他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了自己一大口，放下瓶子的时候，瓶中的水已经少了一半。
　　“我有点明白了，那么说，向校长要交代的，是那些需要信任医生，却又无法信任医生这个群体的人？每个人都有可能遇上病痛，每个信任医生人的重要亲人都有可能遇上病痛，当遇上的时候，他们是无能为力的，是脆弱不堪的，这个时候他们想完全信任医生，但是医学院学生拿人体骨骸取乐，这会使社会群众怀疑他们的职业道德和态度。”坠心顿悟。
　　“我想是的，准确来说，这是医患关系紧张的一个侧面体现。”杨威利停顿了一下。“但是你记得我之前说的吗？如果一个医生如同社会群主一般无法面对残缺的人或是死去的人，他如何去完成一个医生的职责？”
　　“所以，如果医患冲突，你是站在医生那一边的对吗？你认为我们拿人体骨骸取乐，只是一个准医生最必要的克服心理障碍的体现，没必要上纲上线，对吗？”坠心问道。
　　“对，不全是。但至少我认为，足够冷静，是一个优秀医生的基本素质。”杨威利说，“我是临床专业的，你知道。”
　　“杨威利，但冷静是否就等于不用考虑患者的感受？一个在技术上足够冷静的人和一个体恤患者的人，你觉得这两者矛盾吗？”
　　“什么？”杨威利一愣，细细思索片刻。“理论上说来是不矛盾的。但是，哪个医生又能完完全全处理好……”
　　“这是任何一个医生都无法避免的内部心理冲突，不是吗？”坠心喃喃说道。
　　“似乎是的。若站在患者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他们自然是更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尊重生命的人。”他停顿了一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尊重生命，更容易唤起患者的信任。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听说医药是一个暴利行业……”
　　“这也是激起人们不满的原因，与仅仅是生存都息息相关的医疗领域，偏偏要把利润摆在第一位。”坠心皱了皱眉。“你想想，很多病人的亲人是挖空了家里的积蓄，倾家荡产，只求一命的。”
　　“我说医药是一个暴利行业，并非说一线医生是获利者。”
　　“哈？”坠心有点意外，“那病人的钱都流向哪里了？”
　　“这有一条利益链，有许许多多环节，总的来说，每一个环节都有获利的人，但总数却全让病人来买单。”
　　“这不公平。”坠心说。
　　“这的确不公平，病人理所当然会生气，会寻找发泄的途径。”杨威利一字一顿地说，“同样不公平的还有，病人的愤怒，几乎都会发泄到医生上，医生也很无辜。”
　　“那不和现在的情况很相似吗？”坠心音调提高了好几度，“你看，这些无法沟通和不可调和的矛盾造成的愤怒，无法平息，却让乔小歌她们，我们这样的刚入学的大学生去承担所有后果，似乎她们退学了，就可以平息人们的愤怒！她们是替罪羔羊吗？动不动就勒令退学，他们的愤怒平息了，我们呢？谁不知道高中三年，压力有多大？！”
　　“我也并不认为转移责任是一个好的处理方法。”杨威利说，“那只能显出学校的管理者很无能。”
　　“说实话，若学校真的让乔小歌她们退学，我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坠心悻悻地说，“倒不是和小歌有很好的交情，毕竟刚刚认识不久，只是觉得很失望。”
　　“奇诺，你有一点极端，失望并不是做出鲁莽决定的理由……”杨威利听坠心那么说显然有些吃惊，“人生中的失望太多了，有很多东西，你不能一失望就放弃。”
　　“或许吧。”坠心垂头丧气地说，“真失望的时候，我恐怕的确的无法忍受的。”
　　“不要太悲观，且看看事情怎样，再说。”杨威利站了起来，“我们去排练吧，休息很久了。”

　　————————————————

　　次日早晨的课，是坠心向往已久的《基础心理学》第一课。坠心喜欢心理学，因为她从小就总是有无数想不明白的事情，她想更多地了解自己。
　　她早早便来到教室，而基础心理学的女老师比她来得更早，正在调试多媒体。
　　她挑选了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位置坐下，满怀期待地打量起这位俏丽的女老师。
　　女老师高高的个子，也许有一米七，却穿着平底鞋，踩在地板上也安安静静毫无声响。她栗色的长卷发干净而有质感，五官精致，化着淡妆，戴一副轻盈的无框眼镜，身着淡绿色长袖秋装，显得很清新，是那种学生一看见就觉得亲近的老师。
　　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到教室，已经开始有开朗的女孩子三五成群地上前围在老师周围，找话题聊。
　　坠心也想上去，但她觉得趴在座位上，默默看着人群聊天，也挺有意思的。
　　“好，我们开始上课，我叫于小鱼，教你们这学期的基础心理学课程。”小鱼老师自信而优雅地作着自我介绍。“今天我们在这门课程当中了解一下关于自我的内容。”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单词：Who am I
　　“‘认识你自己’，这是镌刻在德尔菲神庙上的一句箴言，我们现在请第一排中间的同学逐个来回答‘我是谁’的问题。从左边开始。”
　　一个男生站起来，说：“我叫顾开炎，是夏西医学院心理系2班的一名学生，我是武汉人。”
　　接着另一个男生站起来，说：“我叫李均贤，也是武汉人，是顾开炎的小学邻居，初中同桌，高中同学，大学室友。”
　　“哇，好有缘！”全班发出一阵惊叹并随即鼓掌起来。
　　“你们这样的太难得了，要好好珍惜。”小鱼老师微笑着点点头，“这位女生？”
　　“我叫王若楠，我是李易峰的默默无闻的粉丝，之一。”全班一阵笑声。
　　“我叫周泽海，是我妈妈的宝宝我爸爸的臭小子我爷爷的好孙子我哥们的逗比我球队的前卫还有我们寝室所有人的奶爸。”
　　“哈哈哈哈！”全教室笑得前俯后仰。
　　“同学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有幽默感。下一位？”
　　坠心怯怯地站起来：“我，我叫林坠心，除了名字叫林坠心，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你很有悟性，‘我是谁’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是自我研究中最令人困惑的问题了。”小鱼老师赞赏地说道，“有个哲学上的笑话也许你们都听过，如果你深夜独自走在街上，也许会走过来一个警察，问你三个哲学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全班又是一阵笑声，在笑声中小鱼老师将目光移向坠心身边的乔小歌。
　　乔小歌站了起来，说：“我叫乔小歌，我……”
　　“哎，就是她啊，就是她们几个玩解剖室头骨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听说可能会被劝退啊！”“唉，才刚刚开学，真是可怜。”“你说她们也不怕啊，那骨头，喏，人家看都不敢看。”“她也不用回答‘我是谁’了，她们几个现在都出名了。”乔小歌名字才刚报完，下面就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交流声。
　　小鱼老师示意乔小歌先坐下，子君侧目，看见乔小歌咬着嘴唇，眼睛都红了。
　　“都别说了吧。”一个男生忽然站了起来，是邢伟的室友赵一鸣。“解剖老师说过，要当医生，你不能存在心理障碍，他们曾经活过，但他们现在只是一件物体，安静地躺在那儿，他们只是一件物体。”
　　“对啊，小鱼老师，我也觉得，那些网民太上纲上线了！”
　　“校长要求劝退的话，也太过分了，多大的事情啊，至于吗？”
　　“同学们请安静。”小鱼老师叹了一口气。“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讨论声渐渐小了。
　　“20年前，夏西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老院长向良教授，曾是我的恩师，他热爱医学，给我们上解剖课的时候，仿佛不是在上课，而是像谈论他的恋人一般，眼睛里带着光芒，熠熠生辉，那时候，医学院的标本非常少，我们跟在他周围，在仅有的几个标本之间，从一个标本辗转到另一个标本，像听故事一样令人痴迷，那真是太令人难以忘怀的一段美好时光。”
　　“那时候，标本太稀罕了，医学院很难找到真正的人骨，仅有的几个标本远远不够，向良教授总是非常遗憾，在授课的时候，不能给学生们展示完人体全部的206块骨骼。”
　　“后来，向教授慢慢老去，安详地度过晚年，在弥留之际，他留了一份遗嘱：把我的遗体制成标本，捐献给我所热爱的医学教育事业。”
　　“啊……”学生中不禁有人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向教授去世之后，学生们没有忍心用强酸腐蚀老人遗体，而是在医学院里砌了一个池子，把老人遗体放在里面自然腐化。4年后，医学院专家从池中取出老人遗骨，消毒、漂白风干、粘合，最终，206块遗骨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体标本。当年教师节，向教授又回到了他所钟爱的人体标本陈列室。”
　　“向教授太伟大了……”有个女孩小声说道。
　　“现在，向教授的206块遗骨，一块不缺地在夏西本部的人体标本实验室，供你们大三大四的师哥师姐们学习和瞻仰。”小鱼老师停顿了一下，“而在你们系统解剖室里的标本，也是社会上像向教授一般伟大的人们在弥留之际毅然决定捐献出来，当做留给年轻的下一代的一份知识的礼物，所以，他们不是令人惧怕的骸骨，不只是安静的物体，他们是实验室中最伟大的灵魂。”
　　“故事讲完了，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被这个故事震撼了。
　　乔小歌忽然站起来说：“小鱼老师，我明白了，我们的确欠社会一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