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雁无心随云去》商略黄昏雨

3、03

　　茶很快上来了，而且还附赠了一盘小点心。
　　艾娘站在桌边，没有立即离开。沈约素也是习惯了。这副有话想说又有点犹豫的样子，她看得多了。
　　这几个月来，凡是那些有想要托话送信给远方的思念的人的，都是这副样子，站在洛灵身边。
　　洛灵也很干脆，她从不为难人:“您有话想要托给塞外的？”
　　“是。”艾娘犹豫了一下，恳请少年货郎能留一会儿，“我家孩子还没来，他去他认的师傅那儿打拳了，我想让他一块儿听。”
　　“好。”
　　“哎。”艾娘像是放下了一件压在心头很久，很大的事，松快地笑了起来。
　　艾娘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看着那轻松的笑容，就可以想象年少时那美得像是满山满谷的桃花一般的容颜。之前的夫人是院里的芍药，那么她就像是踏青的时候开的正旺的桃花。都像是南方的花，却来到了北方扎了根。却扎得又深又坚定，努力地汲取养分，努力地绽放自己的光芒，努力地迎面北方的风霜击打。

　　“没想到这城里的江南女子挺多的。”沈约素拿起了一块点心，尝了尝，愣了一下之后深沉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等到艾娘的身影看不见的时候，又拿出了她那个糖罐，往点心上撒了一点。
　　“也就见了两个，你倒是觉得多了？”洛灵回了她一句，又用担忧的眼神看了那个小容量的糖罐一眼，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这糖罐真的不怕空了？
　　沈约素看懂了。当然看懂了，每当她拿出来那个糖罐，都要被这样的眼神扫视一遍，糖罐不能嫌烦，她倒是可以表示一下。
　　可惜的是大家闺秀的修养不能让她翻一个白眼，以示回敬。这种情况下只好先怼为敬:“你以为我没地方买吗？”
　　“我接下来可是要去塞外的。”
　　“你不是货郎吗？”
　　“我的确是货郎。可也没什么法来规定货郎必须得卖糖啊。”
　　“你以为我没看见那一排竹罐里装的是蜂蜜吗？”
　　“。。。。。。”
　　你赢了。
　　不过没一会儿，洛灵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那竹罐上也没有标着那是蜂蜜啊？”
　　你怎么看出来的？
　　“呵，一等龙眼蜜，花香内敛，芳香自有。与你那紫云竹的竹罐混合，这可是绝顶的享受。”沈约素一脸享受地说完，又用带了遗憾的语气表示，“可惜出了蜀中，一路往北方来再也没见着这么正宗的蜂蜜了。”
　　合着你跟了我一路，是寻着这香味来的？
　　洛灵现在很认真地在考虑把那些龙眼蜜全给沈约素，来换回她的自由的可能性。
　　不过她又想了想，觉得沈约素虽然算得上是一个江湖人，武力值看起来挺高的，但也没给她惹过什么麻烦。有人陪着，好歹还有点儿人气。
　　只是她没想到，这人气啊，就跟她小时候推的雪球一样，一旦有了积累，一使劲儿，这一路碾过去，可不就得越滚越多了。

　　“我叫艾弥。”
　　艾娘的孩子，不能用艾娘看起来的岁数来推断，不然可就误会大了。艾弥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看起来年龄竟然还要比沈约素还要大。
　　至于洛灵，因为大半时间都用风雨帽遮着脸，还特地把自己扮向男性化，寻常人家也不会去特地猜她的年龄，总觉得约莫是挺年轻。
　　不过，其实在沈约素耿直地在别人面前坦白了自己的年龄之后，洛灵下意识地算了一下，沈约素竟是比她还大了两岁。这年龄差不多也该订婚约了。当时洛灵都快以为她是逃婚出来的。不过是装扮简约了一些，看起来年龄都偏小了。
　　这个先不提。
　　艾弥其实比沈约素小了一岁。
　　十五岁这年龄，虽然看起来较一般少年郎壮实，但是艾娘也不放心。
　　为娘的总是不会放心。但艾娘也不会拘着自己的孩子。
　　“他想去边关闯闯，跟他爹一样。”艾娘叹了口气，语气逐渐复杂起来。
　　洛灵现在有点想走。
　　这架势一看就是有什么重担子要落下来了。她其实对别人的家庭大小事不感兴趣，送信的只是送信，可不是来听八卦的。只可惜这架势已经摆出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再说，这事儿她不接，还得等几年才有人来接，甚至可能等一辈子也等不到。
　　艾娘的叙述逐渐展开，从她的年少青春，到他的成家立业，再到她的苦苦等待。
　　艾弥的表情也不再那么的阳光灿烂，他没想到会有那么漫长的故事在等着他。
　　就像他没有想到他的父亲没有死，而是在这城里的儿郎都想去建功立业的边关。她的娘亲，还是在等他的父亲，却因为他走不了一样。
　　艾娘的一大家子是被发配到边关的，只是在中途遭了难。只能依稀记得一点事的艾娘，被她的母亲，硬生生地拖着重伤之躯带走，逃离了那片惨痛的地方，交付给了善心的浥柳城外的人家。
　　艾娘渐渐地长大，顺理成章地跟青梅竹马成了亲。只是边关的军队要招人，她跟她的丈夫成亲了不到三年，还在她怀着孕的时候丈夫就被带走了。
　　接下来是艾弥的出生。
　　艾弥小时候没有那么壮实。甚至可以说是体弱多病，大夫断定了的早夭。
　　周围的人都跟艾娘说，放弃守着这孩子，去边关找她的丈夫吧。孩子可以再有，丈夫这一去说不准就再也见不着了。
　　艾娘不听，无数个日日夜夜，生生守着艾弥过了无数次的鬼门关，直到把那一个瘦弱的孩子，养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
　　艾娘忘了故乡的烟雨朦胧青山白水，忘了宅院重重莺声燕语，却仍然深深地记着，一个母亲是如何拖着重伤之躯，挣开了镣铐，从荒山野岭到了烟火人家，直到自己的孩子安全地抵达足以保全她一身的地方，才安心的闭上了眼。那样坚定燃烧的灵魂，那样灼灼生光的眼神，那样拼尽一切燃烧生命的毅力，那是她的母亲，也是她，也是千千万万的母亲。
　　只是午夜梦回间，艾娘也是希望着他的孩子能见着他的父亲，能有一个父亲，能有一个能让他叫爹的存在。
　　她的丈夫啊。
　　“我去不了边关了。”艾娘笑了笑，这时候的桃花依然在，只是那感觉隔了重重的岁月，沧桑疲惫席卷而上。
　　浥柳城，是江南送塞北的最后一重关，也是边塞十八关的第一关。
　　这里的天气没有边关的极其酷烈无情，有时甚至会送来一丝江南的春风。却也是艾娘最后的极限。
　　年幼锦衣玉食，年少却是发配边关，舟车劳顿，奔袭千里。病根子早已种下，只等边关的无情酷烈下那最后一击。只是艾娘没给这个机会。
　　面容依稀仍有年少的桃花灿烂，只是身体再没有年少的轻盈健康。艾娘还想等着看艾弥的成家立业，她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劲，也不会为了爱情盲目的牺牲自己，岁月漫长，时光仍然会有着奇迹。她会等奇迹，而不是搏命去争奇迹。
　　“我想让您带他去边关。不是把他托付给您，只是想让您指个方向。”艾娘解释地很清楚，只是这样的解释，竟是想把信任交付给送信人，却不想给他带来任何负担。
　　她不会因为年龄问题看轻人，也知道这担子的重量。这样的标识，证明着送信人的出师，证明着江南塞外，甚至是偏远的重重大山，送信人都是可以去得的。
　　她不是想用故事来打动送信人，她只是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太苦太累，总是需要诉说的，哪怕她的心仍然有对生活的欢喜。
　　沈约素被打动了，洛灵同意了。
　　这两者并没有什么联系。
　　沈约素被这深沉的感情打动了，她把师傅当做母亲看。只是师傅一向很冷淡。她初次出了这蜀地，这样的感情，她很少见到。
　　而洛灵这是看多了，那些年跟着老师走过那漫漫河山，人间百态，皆已入眼。内心仍会被触动，但不会影响她的判断。
　　她应下来的总会答应。
　　其实送信人才是最心软的。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片面的偏见与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