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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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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宋清瑜合上书卷,“今天早上检查了一下大家抄书的成果,都很认真,所以给你们带了点小奖励。”
一块精巧的桂花糕被放在每个孩子的手上,有的囫囵吞枣;有的小口细嚼慢咽;也有用方格纸小心翼翼包起来准备带回家的。孩子们好像瞬间将昨天罚他们留下抄书的恶人抛之脑后,恨不得跪拜在宋清瑜面前拜为再生父母。
三两结伴的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嬉闹着离开学堂,宋清瑜少有地选择目送他们离开,自己再慢慢收拾好书卷准备起身。他正要抬腿往外走,发现一个瘦小的女孩正安静地站在玄关旁,似乎正是在等他出来。
“怎么了?”他主动走过去打招呼。女孩慌慌张张地抬起头,紧张地憋红了脸。
宋清瑜记得她名叫温玉。三天前一群男生背着他在书堂后的小花园里疯玩,捅掉了树上的蜂窝,结果叮伤了偷偷跑出来的温玉。
“谢……谢谢您那天帮我上药,还有,对不……对不起,我不应该偷偷跑,明明是宋先生供我能来上学……”她有些结结巴巴,紧紧跟在宋清瑜身旁,支吾半天最后竟有些泫然欲泣的迹象。
宋清瑜只好停下来,蹲下去擦温玉的眼泪,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只好叹了口气道:“我承认我有时候太严厉了,但我只是想让你多学一点东西,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再讲些别的东西……”
温玉本来只是低头抹眼泪,听完宋清瑜的话愣了一下,旋即泪水倏然决堤了一般越哭越凶,抽抽噎噎道:“呜呜……我不应该……对不起……”
“唉,你别哭了……”宋清瑜一个头九个大,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温玉。好在私塾的正门不直接面朝着大街,路过的行人也没几个,不至于被人指指点点。
他正认真思考怎么哄哭得昏天黑地的温玉,便听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笑道:“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宋先生吗?怎么也会惹小姑娘哭啊?”
四下响起一阵窃笑。明显挑衅的语气让宋清瑜蹙眉,站起身来拉过温玉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面前五六个扛着棍棒的人显然来者不善,站在中间的人眉心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方才出言不逊的人正是他。
宋清瑜沉声道:“大名鼎鼎倒是谈不上。诸位倒是好兴致,算盘打到我这个穷书生身上来了?”
“宋先生放心,我们不图财更不图色,就是看你不顺眼要取你狗命而已。”领头的汉子往前站了一步,宋清瑜马上将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的温玉按了回去。
宋清瑜沉默了片刻,转过头对瑟瑟发抖的小哭包温声道:“你回家吧,路上小心点。”
温玉踟躇了一下,看看凶神恶煞的小混混,又忐忑地看看宋清瑜黑色薄绢下朦胧的轮廓,乖乖地点点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
“教出来的学生倒是听话。”疤痕男桀桀地笑了起来,直到温玉的身影消失在了街巷的转角,他才重新将视线转回宋清瑜身上,“好不容易老大允许揍人了,记住了,你老子我叫二郎——”
在二郎报出名字的一瞬间,木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风,恶狠狠地朝着他的面门直接劈下,宋清瑜撤了一步,抬起右臂去挡,结结实实地挨下了这一棍。瞬间他的手腕失去了支撑,软绵绵地耷了下去。
宋清瑜惋惜地叹了口气,好像断的那根骨头不是他的一样,捏着肩膀喃喃道:“造孽、造孽。看来是有十天半月没法交稿了,唉……回头跟常浥道个歉吧……”
“宋先生比我想象中的有魄力啊。”二郎道,也不再留给宋清瑜装模作样的好脸色,下一棍紧接着砸下来,“不过老子就是看不惯你这种人模狗样的禽兽!”
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禽兽了?宋清瑜翻了个白眼,侧身躲过这穷凶极恶的一棍,又回身用左手握住试图背后偷袭的人的手腕,用手肘将他顶翻在地。同样后退一步避开拿着短刀冲过来的人,宋清瑜毫不犹豫抬脚送上一记致命打鸡。
他夺过那人手里的短刀,蹲身躲过二郎的一记横扫,凛冽的棍风掀歪了遮着面容的幂篱,露出黑色纱绢下宋清瑜的脸颊。二郎见之一愣,下一刻那把短刀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宋清瑜比他矮了一头,气势却一改方才同温玉那般谦和的模样,格外狠戾。短刀抵在二郎喉头,宋清瑜贴近他,低声道:“你猜猜,这种小巷子里死两三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会不会有人在意?”
二郎却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宋清瑜隐藏在黑纱之下的脸,从牙齿里颤抖着挤出几个单音:“你……你,你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和马蹄声盖住,身着官服的侍卫高声道:“里面的!全部给我抓起来送到衙门去!”
足足十几号人马将本就狭隘的小巷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宋清瑜扔下短刀,转头却瞥见了站在侍卫背后的温玉,畏畏缩缩地向外张望。她的视线与宋清瑜相交,便红着脸向他招了招手,一副要邀功的表情。
想必人也是这姑娘叫来的。虽然宋清瑜自己解决这区区五六个人倒是没多大问题,那也必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更重要的是,林庭要是知道他在外面打架,肯定要先揍他一顿,然后偷偷跑出去把这几个人宰了泄愤。
这么想着,宋清瑜很感激地向她挥了挥手,心想这帮学生虽然皮了一点,但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
张衙内觉得自己的头大了一圈。
一个满嘴嘲讽不停翻白眼的私塾先生,几个揍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的小混混,还有一个一脸苦大仇深的围观群众。他觉得有些头晕,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嘶哑地喊道:“肃静!”
堂下七嘴八舌的议论终于稍作收敛。张衙内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挥手道:“一个人来讲,证人先来。”
温玉道了声是,战战兢兢地跪下,紧张道:“民……民女是宋先生的学生。今天先生和民女一起走出书堂的时候,这几个人便围住先生,说要,要……要取先生的命。先生让民女先走,这才急着来找张大人……”
“放屁!”二郎恼羞成怒喊道,“你见过打人被人打成这样的吗?明明是这个宋,宋……”
宋清瑜出声提醒道:“宋清瑜。”
二郎猛地点头:“对对,宋清瑜先动的手!”
温玉一缩脖子,声泪俱下道:“张大人,您可要主持公道……宋先生他生活本来就不容易,多半的银子都用来供我们穷人家的孩子上学,他、他是个好人,怎么会……”
“你说他是好人,我看不一定。”方才一直跪在旁边一脸苦大仇深的青年开口道。上上下下瞬间都将视线汇聚到他身上,二郎等人则是瞪大了眼睛。
宋清瑜只是瞥了他一眼,却是有些小小的惊讶。这个人似乎是在角落里围观打架,正看得热闹的时候被一起带来衙门了。他和二郎差不多高,脑后绑着白色发带,一身墨色的外衣,五官生得俊俏,一对炯炯有神的绿瞳,让宋清瑜回想起隔壁趴在门口看家的大型犬。
好一会儿宋清瑜才将越跑越远的思绪收回来,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公子,这话怎么讲?”
张衙内抬抬下巴意指刚才发话的青年:“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草民徐懿。”青年答道,眄了一眼把头扭到一边事不关己的宋清瑜,眼中夹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厌恶,“前几日路过私塾门口,见温姑娘哭着走出来,草民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想到宋先生看上去这般正人君子,干出的却是这种龌龊事情。”
温玉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原来是……”
他顿了一下,接着义愤填膺道:“姑娘脖颈上有红色的痕迹,她还亲口告诉我先生摸了她的腿!请问这可作何解释?”
宋清瑜连冤也不想喊了,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温玉,你解释。”
徐懿蹙紧了剑眉,厉声道:“你不辩解就是确有其事,怎么能叫当事者帮你解释?谁知道你有没有威胁她!”
温玉欲哭无泪道:“徐公子,其实……”
“没关系,我会帮你制裁他。”徐懿转过头去递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
“不是……我那天偷偷跑出来玩,痕迹被蜜蜂咬的……是先生帮我在腿上上的药,我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先生才哭的……”
偌大的厅堂里霎时间沉默下来。张衙内觉得头又大了一圈,疲惫地开口道:“行了行了,都解释完了吧?打架的围观的都押下去放了,以后这点小破事不要来找本官,自己协商会不会啊?”
他整了整官服,一边嘟囔着一边溜达了出去。旁边几个侍卫帮一行人解开了枷锁,轰狗似的把众人赶了出去。温玉临走的时候一个劲地跟宋清瑜道歉,在后者连哄带骗的好言相劝下,终于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宋清瑜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和皱褶,抬起头来说:“你还有什么事?”
徐懿站在不远处,神情有些低落的样子,颇像因为委屈而耷拉下双耳的犬类。宋清瑜更加确信了自己的联想,脚步也由不得轻快了起来,站定在他面前,故作冷静道:“如果要道歉就免了,我也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徐懿却突然伸出手抓起他的胳膊,看着手腕处有些红肿的地方,愧疚道:“你的手受伤了,我应该赔罪。你是教书的先生,肯定有很多事都会变得不方便吧?不如我帮你……”
宋清瑜心里快要乐开了花,本来他还在发愁受伤了之后应该找谁代笔,徐懿简直就是上天怼到他嘴边的嫩肉。面上他依旧表现得镇定,抽回自己的手,道:“如果你非要这么做,我大概也拦不住你。你家住哪?”
徐懿却是愣了愣,垂首低声道:“我没有家,平时都住在小巷子里。”
宋清瑜明白他今天算是捡到宝了。心里一边打着快乐的小算盘,一边深沉地邀请道:“在你请罪的这段期间,不如到寒舍借住?”
“可……本来就是我愧对于你,这般好意实在是受不住。”徐懿犹豫了起来,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歉然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一炷香之后,徐懿才明白为什么宋清瑜能如此大大方方地邀请他来借住——或许这个地方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寒舍”,因为它从外形上看已经没有了一个正常的房屋该有的形状,墙壁和门窗都被蛀得破破烂烂,房顶上也疑似破了几个洞,被茅草十分草率地打了个补丁。
宋清瑜毫不介意地推开残破的木门,迎面扑来的酒气让徐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林庭提着扫帚正在收拾一地的瓷碎片,清理案发现场时迎面与宋清瑜撞了个正着。
“你又把家里的瓷盘……”宋清瑜牙咬切齿道。
“我没有啊,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林庭快速推卸责任,错开身往宋清瑜身后张望,哎呀了一声,“哟,你这带回来的哪家小朋……我操,徐懿?”
徐懿像是听见某种讯号了一样浑身一颤,犹如遭遇了晴天霹雳一般,脸色倏然变得惨白:“林林林林哥?!”
宋清瑜也没料到他们两个人竟然认识,也懒得纠正林庭应该使用文明用语,解开外衣的腰封往屋里走:“巧啊。那你们二位慢慢聊,我去做饭了。”
林庭一语道破天机:“你就不好奇我们两个什么关系?”
宋清瑜停下脚步,半晌发出一阵诡谲的笑声,森然道:“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而后在欣赏了两个人变幻莫测的表情之后欣然离去。
等他听到“你敢蒙我”的怒吼时,宋清瑜已经先一步把自己关在了厨房里,愉快地放下让徐懿提了一路的菜篮,开始着手准备晚饭。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林庭出现在了窗口,一个侧翻跳进了厨房里,顺便还踹倒了一口锅。在宋清瑜赤裸、裸的凝视下马上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把那口可怜的锅扶正放好。
“我说啊,”林庭踱步到他身边,靠在灶台上,“你这么随随便便放外人进来合适吗?我是说,你这幅模样要是叫别人看见的话。”
“他死活要赔罪,我难道还能给他打晕了再跑不成?”宋清瑜道,“虽然我第一次和他见面,但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会因此而看扁别人的人。你就当是直觉作祟吧。”
林庭阒然片刻,忽道:“你认识徐瑛吗?”
宋清瑜手下的动作一顿,道:“不认识。怎么了?”
“没事。不知道就算了。”林庭摆摆手,“对了,我把那小子的床褥和被子放在你那屋了,和我住一起怕他晚上睡不着觉。”
宋清瑜还是低估了徐懿的饭量,他好像从来没吃饱过饭一般,下筷之快准狠,连林庭都要退避三舍、自愧不如。那般感动的神色,宋清瑜怕他吃着吃着下一刻就会声泪俱下。
“瑜哥手艺真好。”徐懿一脸真诚和严肃地评价道。他比宋清瑜小三岁,本来还要以先生相称,在宋清瑜一再阻止下,还是坚持以长辈的礼仪来称呼他。
由于宋清瑜的手不便使筷子,徐懿便坐到他旁边,飞速挑完了盘子里所有大块的肉,一半多送进宋清瑜的胃里,剩下的放进自己碗里。
林庭看不下去,戳了戳徐懿的脑门,恶狠狠道:“小王八蛋,以后有肉先孝敬你林哥,记住了没?”
小王八蛋不甘示弱地回嘴:“谁让当时林哥一声不吭就消失了,害得我只能流落街头……”
林庭呸了一声:“老子当年是去参军,当大将军你懂不?我要告诉你这小王八蛋,你肯定屁颠屁颠就跟过来了,老子能让你上战场吗?”
徐懿蔫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开始扒拉碗里的白米。宋清瑜听得有趣,把那盘青菜往他碗前推了推,慈爱道:“年轻人,多吃点菜。”
林庭快要气昏过去,怒道:“宋清瑜——小白眼狼,谁把你养这么大忘啦?”
小王八蛋和小白眼狼正沉浸于美食的熏陶中,林庭有气没地方撒,闷声填满酒盏,站起身来往自己的卧室里走,又开始了一天好几度的解闷。
“我这儿虽然破了一点,但起码比风餐露宿好多了。”宋清瑜道,伸手拒绝了徐懿送过来的白菜,“我吃饱了,谢谢。”
徐懿默默点头,然后不再顾忌有人会和他抢食,风卷残云一般收拾掉了剩下的饭菜,站起身来:“我去洗碗。瑜哥先回去吧。”
宋清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出厨房。
他的卧室本来就不大,林庭搬来的床褥直接摊在了地上,被子则扔到了宋清瑜的床上。他思考了一会儿,将床褥卷了起来斜放在屋子角落,将被子铺平,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
蜡烛劈啪作响,闪烁着微弱不定的黄光。宋清瑜重新点燃了一直放到盘子上,摘下帷帽将发带解开,深棕色的长发应声而散。外衣和中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木桌上,他系好腰封,再重新戴上帷帽。刚刚整理完衣物,徐懿推门而入。
互相凝视了对方片刻,徐懿率先捂住眼睛,悔恨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应该先敲……”
“我们两个都是男的。”宋清瑜诚恳地提醒道。
徐懿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移开视线,挠挠脸颊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呃……不好意思。从风餐露宿一下子住进别人家里,我还没太来得及接受。”
宋清瑜摇了摇头,指指旁边的椅子:“你的衣服在那边,一会儿先去洗个澡,换上睡觉。”
徐懿乖乖点头,但却并没有动,而是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宋清瑜见状叹了口气,道:“干什么?那样看着我。”
徐懿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礼貌,歉然道:“呃……就是在想,瑜哥为什么总是带着它呢?”
宋清瑜摸了摸头顶上的幂篱,问道:“你想看?”
“啊……”徐懿愣了一下,旋即用力点了点头,“当然。如果瑜哥信得过我的话。”
宋清瑜伸手摘掉了帷帽。徐懿不由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像是在盯着自己的新娘掀盖头。黑色的薄纱从眼前滑落,没有了一男的色调,昏黄的烛光下,周围的景色和徐懿的脸颊都变得清晰起来。
“作何感想?”宋清瑜弯起眉眼来浅笑道。
那是一张五官都无可挑剔的脸,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清隽。而微微上挑的柳眉下,一双金色的瞳孔闪烁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