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浅深处，繁花似锦年》一念之暹

37、霜降

　　爹爹点了一盏油灯照着郢黑的院子，一遍遍叮嘱当心，慢点……我不禁嘴角高度上扬，心里红火一阵，亲情的热浪翻江倒海，天下万物，似乎只余他手心一点如蝇光亮。

　　这样静谧的夜晚，风止云藏唯恐扰了一方清幽，凤凰攥住我的手，掌心滚烫熨烤着我，三人前后相距几尺，恍惚间，白日的喧嚣霎时归尘入土，我只觉无限心安，灵中一动，胸腔涨满了甜丝丝的情意，遂欣然道“锦觅幼时贪玩，又不记路，便是一条道能摸到黑，幸得家中爹爹常绰着亮油油的灯侯着，好似先生这般，绕是更深露重也备感踏实……”

　　爹爹顿了一下，捏了薄灯继续走着，却明显放慢了步子，回首絮絮说道“天下父母哪有不关心子女的，只是以后莫要晚归，免得令尊担忧……”

　　闻言，我脸一垮，眼眶热烘烘，身上却掠过一层刺骨冰霜，强抑着浓烈的绪念，重重的应了一声。凤凰平稳的身形亦是微微滞了下，随即温柔的抚着我发丝，黑亮的眸子迸出耀眼的星辉，我无声而笑，他宽慰凝神，恭敬道“多谢先生谆告，旭凤自会时刻谨记……山中一脉多寡凉，先生避世于此，本应恬淡以居，如今却不吝叨扰，我夫妇二人甚感赧陬……”

　　爹爹摆摆手，示意我与凤凰回房，“无妨，我一个人孤僻惯了，偶尔有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我噙着一把辛酸泪，佯装的镇定眼看就要哗啦啦坍塌，未免泄露这一腔真情，索性撑着脸咳了咳，然则细细指尖下的面色早已岿然欲散。凤凰眼神虚晃，顺势说道“先生早些休息罢……”末几，阖了眼睑，竟探着身子以阔背对着我。

　　猫腻，绝对有猫腻……我盯着凤凰肌理柔韧鲜明的背脊，他垂首与爹爹不知说何悄悄话，几丝墨发如脱缰之马随意贴着侧脸，柔美下颌泛着滢滢光泽，剑眉蹙着，作认真聆听势，半晌，点了点头，一副虚心受教姿态，我难以置信，揉着眼，再看去，爹爹左手背至身后右手擎着薄灯，浑然天成一股气自华，越过凤凰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旋而举步离去。

　　木门咔嗒落扣，我立刻拽住凤凰手臂，循循善诱“是要我一件件问还是你一桩桩与我言明？”
　　这鸟儿沉得住气，我却不能自乱阵脚。

　　“你呀，这般急躁，我对你何曾有所隐瞒？”凤凰将我按坐在塌上，双目如炬，凤眼如莲，手指把玩着我发髻，兴致颇高。我被他盯得如坐针毡，红着脸嗔道“你可骗了我不止一件……”

　　小鹭，爹爹，哪一件都能要了我的命。

　　凤凰喟叹，“锦觅，任何对你但凡有半分可能伤害的事，我都不会冒险，这天地间，还未有我旭凤惧怕之物，但，我却唯独惧怕那人那事叫你烦心………况，我亦深知小鹭与水神仙上皆是你软相，恐你忧虑癔症，利害攸关，便与叔父商议先行寻出破解之道……”

　　我于心不忍，此番不过随口一说，却是又踩了凤凰痛处，惹他神伤，复又想着往日只要我软软抱着他，他便立时三刻喜笑颜开。

　　行动大于所思，堪堪缠上凤凰精瘦腰身，头顶太息入风，案几边烛火噼啪乍响腾起银蛇般亮光，倏忽暗了下去，似场心事终化了，绚丽之后无处觅。

　　“你一早就知道天帝来了？”我继续枕着凤凰小腹，懒懒问道。“昨日，我入林便有所察觉……”
　　哦，如此，也就不是我错觉了，那一瞥却是真的。

　　“我虽借着叔父话本原述一二，除却抛了仙魔身份，其行其云，权且详略得当……有些事我不愿假手他人，从前如此，今日更是如此……”
　　凤凰指腹摩挲着我颊边，一字一句解释与我。罢了罢了，我还当自个聪明了一回，不想还是落下一风。

　　“锦觅，其实……水神仙上早已有所洞悉，这处祥和看似精炼简单，却不过障眼法，你见了搜神传，可曾见过列宿传，洛湘赋，一众神鬼之谈，不若，寻常人乍见魇兽会是何反应？”

　　我啊了一声，嘴巴张着，模样滑稽，凤凰点了点我额角，径直挨着我坐下，“你现在想的正是如此，他恰有心修仙，不过，并不知晓前尘往事，我猜测彦佑已经见过水神仙上，是以，诸事便不通自达，只不过修仙之路漫漫无期，彦佑打诨，此事倒未糊涂。”

　　说了这许多我竟不知所云，发懵程度不亚于水镜之中初见烧焦的凤凰，彼时我还会劳心劳力研究一下如何食了他内丹精元，现下却尽余那点可怜的惊诧，脑中滚水般翻来覆去一句话，福兮祸依，祸兮福倚。天帝同扑哧君果然兄弟连心，一个取一个舍，皆如秉轴持钧，搭配的合丝无缝，我兀自纠结的仰天长叹，百感交集。

　　“锦觅，无论怎样，你只须记住一事，靠在我怀中，不必庸人庸己，我的寰谛凤翎，护你一世平安祥和，而我，亦是如此。”

　　我不自觉的抬手抚了鬓间，忽的笑了，“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前便知道……”

　　多久呢？也许是凡间宿酒后醒来看到身侧华如
　　锋凛的凤翎，也许是喧闹的大殿上拼力为我挡住天后索命一掌，也许是凤凰满是期待的望着我说，若还便一并都还了，否则，就一样都别还。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凤凰眼神微晒，有黑沉沉的辍影一闪而逝，潋滟晦暗中倏地千娇百媚的噙着笑，“锦觅……”他喃喃情动，火热的嘴唇贴着我额头一路蜿蜒而下，所及之处点起簇簇火苗，我吃醉，红霞一瞬迤逦了满面，若是凤凰要，我是给还是不给呢？正当我左右为难，凤凰猛的将我掼倒，却仍小心翼翼的怕压到我，只半撑着手臂与我鼻息相对，山根滑顺如悬丹，红唇吐纳着灼热气氲，吊稍凤眼直勾勾的盯住我，气势真真嚇人。

　　“凤……凤凰………你把小鹭唤回来吧”勿怪我煞风景，实乃凤凰气焰颇高，再如此对视下去怕是要将我生吞入肚。

　　“放心，不日则回……”凤凰失笑，心不在焉的答着，又翻身躺在我一侧，将我紧紧圈在怀里。再未越雷池半步。我有些失望，悻悻然贴着他胸口，认真的数着快速虎跃的心跳声，不出半刻竟酣然入梦。诚然，凤凰的心跳比数绵羊要奏效的多，席枕而眠似乎已成了我多年不愈的沉疴。模模糊糊中，有人附耳低语“我亦知道，你是属意于我的……”

　　次日，天帝果然如期而至，凤凰脸色略略不适，三番两次觑着我，欲言又止，我在他冷热交替的目光中颤了几回，实在没法忽视，遂趁着天帝讨教爹爹如何御桃时抽身安慰他，只是凤凰这厮不识好歹，我使了浑身解数仍旧一副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吧唧，不知情人看了倒以为我怎么欺负他了。我思索一阵，蓦地一拍大腿，嘿嘿笑了，凤凰蹙眉，不知我打了什么主意，竟挪着身子离我远了几分。我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我年老色衰，凤凰不吃这套了？

　　幸好幸好，我投怀送抱时，他亦回抱了我，看来此种方式正中他下怀，我免不得如释重负，长吁了口气。

　　日薄西山后，院子里扑凌凌飞来了几只白鹭鸟，为首的毛翎润泽，通体洁白如雪，姿态蹁跹，尤其一双促狭纯真的眸子，水光灵动，看着我欢快的煽动翅膀落在我腿边，长长的脖颈上围了一圈灰白且光彩夺目的翎羽，我哽咽着戳着它的小脑袋，气不打一出来，凤凰立在不远处，猎袍翻飞身量挺拔，桀骜于天地间漭漭洒脱，他看着，一抹笑缓缓咧开，那笑越发肆意，彷如浸染了他繁茂无垠的欣喜，令人心旌摇曳。

　　有了棠樾的日子竟过得飞快，天帝许是政务缠身，午后不及道别便急急离去，捏诀传音，才知他已回了九重天，凤凰神色自若，眉梢眼底赤裸裸的荡漾着愉悦，我不禁好笑，将自个儿泡在醋缸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三三两两的时光须臾短暂，爹爹每日依旧一页页翻看那些我不甚懂的传记，小鹭则乖巧伏在爹爹身侧，偶尔抬头看看四周，便又低了身子继续瞌睡着，期间，小鹭曾化为真身，拖着我的胳膊撒娇，与我睡在一处，待耀阳升起时，再幻成白鹭，亦步亦趋跟着爹爹。

　　忽有一日，晨曦而起，未见凤凰与爹爹，竟是连着小鹭也不见了踪影，我大骇，心乱如麻，赤足满院子翻找，红了眼，乱了发，慌忙就要唤云出林，却听得厨房一角传来乒乓杂乱无章之音，我立时抻着身子探去，瞬时哭笑不得，但见凤凰浓眉墨发黑衣皆被染了一层白，掌心一团红莲业火正熊熊燃烧，此番他蹙眉抿唇，似乎颇为苦恼。我揩了眼角笑出的泪花，道“你可是要把这儿夷为平地了？”

　　凤凰身躯猛的一震，慌忙背对我，尴尬的道“出去……”

　　我愈发好奇，索性踩着满地的枯枝一步步走了过去，不让我看，我偏要看……

　　“神神秘秘的，快给我看看！”我以为，这不过一场玩笑，我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想要炫耀自己的厨艺，我以为……我所有的以为只是臆想，在我看到凤凰背到身后的一坨乌漆嘛黑的像是圆形像是方形亦或者其他形状的散着烤糊的焦面团气味时，茫然不解。

　　“你……这是做何？”凤凰兴趣爱好几时变得这般匪夷所思。

　　“我说了，出去！”生硬的口吻，掩不住他满面红晕。我扶着额，着实头疼。

　　“怎么回事？为何不穿鞋？”凤凰弃了手中黑炭头一样的……呃，面团子，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窗台上，小心的一口口吹着我不知何时被扎出血的脚心，水眸满是怨懑。

　　“你在做何？”我委实好奇的紧。这样的凤凰全然没了狂狷邪肆，没了魔尊气势，在我看来却真实而温馨，细水长流的情意绵绵不绝如缕如丝。

　　“今日霜降……乃尔诞辰……”

　　白皙的面上红晕更甚，我抬手轻轻抚去污垢，眼角珠玉颗颗滑落，这个傻子，所以一早便开始准备了麽？为何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堪？

　　我泣不成声，凤凰却慌得手忙脚乱，一面拽着袖口帮我擦拭泪水，一面怕身上面粉混着黑污弄花了我的衣衫，良久，我抽着鼻头，酸酸开口“那是什么？”顺着我手指，凤凰默看半晌，不情不愿道“凡间但凡到了生辰便要吃一种寿桃，我……反复了多次，一直如此……莫要笑话，锦觅……生辰快乐！”

　　足够了，万千色彩斑斓不及凤凰这一句生辰快乐！我强抑着心内激昂情意，俯身亲了亲凤凰面孔，低低道“凤凰，我爱你！”爱，我好像说了很多遍，可是怎么办呢，哪怕在心中说上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爹爹呢？还有小鹭”

　　“呃……他们许是信不过我，去了市集买……寿桃……不过，我定能做好……再试一次……”

　　我看着凤凰忙碌的身影，抬头看了看院中料峭细风拂过，扬起枯黄落叶，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复又朝着远处飞去，心中淋漓一片，今日霜降，素白镶的万物银装素裹，霜降见霜，来年定然是个好兆头。

　　文/一念之暹

　　今日霜降，锦觅葡萄生日，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