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明尼

2、第 2 章

　　祁归醒来第一反应是他今天能吃上饭吗？东宁路那家面包店老板还挺好，每次快过期了的面包都会分给周围像他这样的小孩子吃。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红豆面包的甜腻还在嘴巴里打转。
　　他翻了个身，把柔软温暖的被子抱在怀里。
　　被子？祁归睁开眼，洁白的的天花板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
　　记忆如潮水一样涌来。
　　祁玉把炖了一早上的鸡盛在小砂锅里，浓浓的鲜香飘满了整个客厅，汤水明亮浓郁，和着一起炖的山药和红枣，一红一白就像是一幅画。祁玉对自己的手艺满意极了。
　　她刚把它端上客厅的桌上，身后传来大力的冲撞，手一抖差点没把锅给甩出去。
　　“你干什么啊！”
　　祁玉稳了稳，转过身来就想数落小孩儿。
　　小孩儿却使劲抱着她的腰。
　　祁玉再过段时间就十三了，但已经长到一米六了，在班上女生中都是高的那一批。但班上的男生还没有这么矮的。
　　不到一米三，都九岁的孩子，瘦小的就像五六岁。
　　祁玉低头看见小孩儿又干又黄的头发。
　　“去洗了脸来吃饭。”
　　小孩儿好像很不好意思，使劲抱着她蹭了蹭，埋着头一溜烟就跑进了卫生间。
　　祁玉看着自己的卫衣上一团很小的水印。
　　“....给你买了新的的牙刷和杯子！”

　　祁玉皱着眉看着眼前吃饭的小孩儿。
　　“慢点吃。”
　　“嗯嗯。”虽然这么应到，但小孩儿刨饭的速度一点都没有减下来，象征性地嚼了两下就囫囵咽下。
　　祁玉眯起眼睛：“祁归。”
　　祁归听出了她语气的变化，但也先使劲咽下嘴里的饭才抬起头来看向祁玉。
　　他第一次听祁玉这样说话。
　　最先认识的就是她的声音，压低了的嗓音就真的像大人，那些饱经磨难的大人。后来偷偷跟着她被发现也是简短利落的一句“以后不要跟着我”，不想说了就会直接转身就走，就像对任何事都不会留恋，永远只会踏着自己的脚步前进。
　　现在她却轻声说道，像十月凉凉的风。
　　“祁归，我们现在是一个姓。”
　　“这里是你的家。”
　　她看出他的不安和慌张，这里的一切是他连在梦中都不曾想象的。
　　面前带着淡淡笑意的人，鸡汤的暖香还萦绕不散。
　　他的家，他的家。
　　祁归第一次提起筷子夹了面前的笋片。
　　不光祁归觉得自己做了个梦，祁玉也觉得这像是个梦。她竟然养了个孩子，在其他人眼里恐怕连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但到底也是独自生活了几年，家里突然多了个人也没有很慌张。祁玉拿出一早就和菜一起买好的衣服，把标签摘了放进洗衣机里洗，小孩儿一吃完饭就把碗筷收进厨房，熟练得让祁玉都有点不是滋味。
　　“行了，你去看电视吧。”
　　祁归很不适应，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先洗完碗再……”
　　“一开始就不想听我的话了嘛？”
　　祁玉坐在客厅沙发打开电视边语气平静地说。
　　很奇怪的，相处还不到一天，祁归感觉自己稍微能听懂祁玉永远没有起伏的音调下传达出的信息。这时候他该老实点。
　　祁玉看着小孩儿乖乖走过来坐在沙发上，内心表示很满意，但是语气还是淡淡的：“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等你洗碗不用踩小板凳再说。”
　　祁归红着脸看着电视上一群长着人脸的小火车乌拉拉地跑着，姐姐是怎么知道他昨天踩着小板凳洗碗的，看来自己要多吃点饭长高一些，啊，也不行，吃多了也不好。那怎么才能又吃的少又能长得高呢？
　　这成了九岁的祁归最大的烦恼。
　　祁玉第一次觉得周末过得这么快，领着祁归去把该买的生活品全都买了，小孩儿还挺倔，那么多东西，非要比自己提的多，一路憋着口气，到家脸都憋红了。
　　她看在眼里也没吭声。
　　到星期天晚上，祁玉就有点发愁。
　　“小孩儿，你没上学吧。”虽然是个问句，但被她说的像是个陈述句。
　　祁归默默点头。
　　祁玉瞧着他埋着头，阴影下看不清神色。小孩儿穿着她在批发场买来的衣服，灰色的连帽衫，肚子上横着一个大大的衣兜，下面一条黑色的裤子。价钱便宜，但质量挺不错的，是相熟的店老板那里买的。祁玉觉得男孩儿不用那么精细，就里面穿的内衣是纯棉的就行了，她还特地把衣服裤子都买大了一些，照她这个养法，小孩儿会噌噌的往上窜的。
　　“想读书吗？”
　　“不想。”
　　祁玉这倒有点惊讶。
　　“没事，小学初中都是义务制教育，花不了多少钱。等真到要花钱的时候，你想读我可能还没钱给你读。”
　　“我不想读。”小孩儿的口气还有点坚决。
　　“为什么？你大字不识一个，我不可能一直帮你洗澡的。”
　　小孩儿脸马上红了起来，显然记起自己连沐浴露和洗发水都搞不清楚的事来。抬起脸来气呼呼地反驳。
　　“那是英文，我认得到字的，而且我第二次就记得住了！”
　　“我管你第几次记住，所以到底为什么不想去读书。”
　　祁玉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祁归的回答。一片寂静。
　　她有点烦躁。
　　看了一会儿小孩儿始终埋着的头顶，头发还是很黄，洗干净后软软地顺在头上，在灯光下倒有点乖巧的意味。往下瞧，目光停在小孩儿被挽了几次的裤脚。
　　唉，算了，她和个小孩儿较什么劲。
　　“不......”
　　“我爸爸他读过很多书。很多很多，我小时候最崇拜的就是他，后来他生病了，妈妈一直照顾他，妈妈身体也不好，还比他先去世。”
　　小孩儿浑身都在抖，抖得连祁玉都看不下去了，拉他坐下，轻轻揽住他的肩膀。
　　祁归想说很多很多话，想说给姐姐听。爸爸快走的时候，舅舅和舅妈站在病房外面说着：“要死快点死，住着病房他倒是给钱啊，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穷鬼一个，家里连个人也没有，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摊上这么一家人！”
　　那时候的祁归还不知道寄人篱下是什么感觉，他小但他也知道他们在说爸爸的坏话，气冲冲地就想出去打那个语气刻薄尖酸的舅妈。
　　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招手让他过去。人已经瘦的脱相了，但脸上的微笑还是很温柔。他刚才明明很愤怒，现在却很害怕，趴在爸爸手边呜呜的哭着，他没有了妈妈，再没有了爸爸要怎么办。
　　爸爸轻轻地摸着他的头，语气嘶哑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样，难听的很，但那时候他只盼望爸爸能永远这样说下去。
　　“景行，还记不记得爸爸以前给你讲的故事？”他哭得厉害，意识模糊，觉得记得住又记不起来。“很多故事的开头都没有那么美好，对吗？但是到结局了，一定、一定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他听着爸爸依旧沉稳温和的语调慢慢停止了哭泣，爸爸却越讲越慢，声音颤着。
　　“所以当景行觉得生活没有那么好过的时候，就想想未来，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舅妈说的对，百无一用是书生，爸爸没能照顾好妈妈，也没能照顾好你。所以，所以景行以后只要正直地长大就好了，爸爸，爸爸对不住你，爸爸要先去陪妈妈了。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活着。”
　　祁归想把这些都告诉姐姐，都说给她听，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话就在嘴边，可先出来的是眼泪，他忍不住。自从爸妈去世后，他就再也不想哭了，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在舅舅家过得一点也不好，但他一直觉得以后就像爸爸说的一样，都会好的。
　　现在真的像爸爸说的，他有了温暖的被窝，整洁的衣服，定时的三餐。更重要的是，他有了这个怀抱，这个可以拥抱他的人。
　　在他难过的时候，会抱着他，慢慢地顺着他的背，还会轻轻地晃着他的身体。
　　他看的见幸福的未来了。
　　祁玉听着小孩儿的哭声，不是声嘶力竭的悲痛，也不是委屈的呜咽，就是很平静的哭，一声一声的，却让她更难过，心里翻涌上来一层又一层的酸涩。
　　小孩儿颤得很厉害，她不禁把手臂收紧，用力地的把小孩儿抱住。
　　哭的时候最需要的是一个拥抱。

　　“好，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回家后记得做作业，路上小心，放学。”
　　本来就涌动着浮躁气息的教室一下就被点燃了。凳子向后拉的摩擦声，哗啦啦翻书的声音，更多的是笑闹声，呼朋引伴。
　　“走，走，打球了，篮球场集合啊！”
　　一群男生簇拥打闹着走出教室。
　　祁玉在收拾自己的书包，但有一本要做的作业怎么也找不到。
　　“祁玉，我们一起去篮球场啊？”前面的李思琪转过头来问，但看见祁玉正一脸不耐烦地翻找着，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书。
　　“怎么了，找什么呢？”坐了快一年的前后座，李思琪很少看见安静沉稳的祁玉有这么明显情绪外露。
　　“就今天要做的那本小黄皮。”
　　“啊，啊，不好意思，在我这儿呢，今天中午我借来看昨天的一道题，还没还你呢！”李思琪怪不好意思的，原来她还是罪魁祸首，马上找出来还给了祁玉。
　　“对不起啊，我都给忘了。”
　　祁玉像是松了口气，语气也明显缓和下来：“没事，还是我给你拿的，我也给忘了。我走啦。”
　　“诶，诶，你怎么走啦？”李思琪扯着祁玉的书包带。
　　祁玉一脸疑问。
　　“今天不去篮球场加油嘛？我们班和四班打比赛。”
　　祁玉这才想起来，不过......
　　“家里有事儿，我得早点回去。”
　　李思琪一脸可惜：“喔，那拜拜了。”
　　祁玉挥挥手。
　　......
　　祁玉刚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还没扭，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后面探出来个脑袋，是小孩儿笑吟吟的脸。
　　“姐姐！”
　　“嗯。”
　　说起来，和小孩儿也一起住了有两个星期了，祁玉原想着怎么也得一段时间才能熟悉起来，没想到上次小孩儿抱着自己一顿哭，此后就变“活”了。
　　祁玉只要在家，他就一直滴溜溜地像个小狗一样跟着她转，也不说话，就是抢着帮她做事。
　　吃完饭，祁玉没叫他洗碗，祁归就很乖巧地坐到客厅里看电视。休息了有四十来分钟，祁玉就叫他关了电视。
　　祁玉把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学教材摆开，出乎意料的，大概是他那个读书的爸爸在世时教了他不少东西，认得的字还蛮多的，一开始还以为一切要从零开始。
　　那么小的年纪又这么多年了都还没忘。啧，祁玉偏头看一眼小心打开书本的小孩儿。
　　她教了几篇课文，又讲了一章数学，给小孩儿布置了作业，祁玉也把自己的作业拿出来。客厅里静悄悄地，只有笔尖在纸上留下的声音。
　　祁玉瞧着小孩儿很快把作业都写好了，又教了新的东西。这些对于祁玉来说就和常识一样，可这么简单的东西小孩儿都没学过，一笔一笔在田字格上写下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迹。
　　她偏着头看着小孩儿认真的侧脸，还是瘦小的模样，手洗的干干净净的,但上面还有一些不知什么年月留下的疤痕。呐，脸上总算有了一些血色，好像还多了一点点一点点肉，头发还是黄黄的，但洗干净柔软地搭着，到底是比以前顺眼了。嗯，可以买点黑芝麻黑米给他吃。
　　暖黄的灯光照着，这样静谧的气氛中，祁玉生出一种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描述的缱绻的情愫。
　　好像有点满足，又有点小小的喜悦，夹杂着一些茫然和不确定，她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但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祁归转过头来，想和姐姐说自己做好了。姐姐好像在发呆，虽然还是和平时一样淡淡的没有表情，但好像又有一点不一样，眼睛在灯光下有亮亮的东西。
　　一切就好像是一条河流，安静的，理所当然的向前跑着。
　　祁玉也没要求祁归去上学，自己找了套小学教材每天晚上都给他上课。祁归也适应的很快，快要过年的时候就要学三年级的课程。祁玉有时候感觉进度有点快，但是看着祁归全都正确的作业也懒得多想。
　　这几天放了寒假，祁玉给也给小孩儿放了个假，两人就在家里吃吃喝喝，看电视，有时候晚上会出去逛逛，日子过得好不悠闲。
　　临近年关的时候，祁玉带着小孩儿去买了年货，街上很热闹。
　　祁玉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仔细瞧着，帽子上有一圈棕褐色的毛毛，柔柔软软的，特别舒服，质量也很好，她抬起头想叫小孩儿来试试。
　　晃了一眼没在，她朝店外走去。小孩儿在路边眼巴巴地看着一个地方。
　　一辆很普通的小推车，快要过年了，大街上都是这种推着小车卖东西的商贩，小车上卖的也是很普通的东西。糖葫芦，红艳艳的，一串串插在草杆上。
　　祁玉叫了小孩儿过来。
　　进店。试衣服。眼光不错。
　　买完东西回家的时候又遇见了那辆小推车。祁玉很随意地瞟了小孩儿一眼，嗯，小狗一样，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想吃吗？”
　　“啊？我，我不想吃糖葫芦的！”
　　噗。
　　祁玉止了脚步，双手提着东西的她微微侧了下腰：“自己从衣服兜里摸十块钱去买。”
　　祁归红着脸，挠着头发显得很惊慌，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刚碰到衣兜，从指尖传来的温暖让他一个激灵。他抬起头悄悄瞧了祁玉一眼。十三岁的祁玉还很青涩，面容还是少女模样，但是眉眼中自带的冷静淡漠又显出超出她这个年龄的成熟。
　　他只看的见她柔和白皙的下颌线和细细的眼尾，嘈杂与喧闹中，还有飘散着的悠悠荡荡的热气白烟，她逆着光。
　　这幅画面祁归永远也忘不掉了。
　　除夕的时候，祁玉包了一个小红包给祁归。
　　小孩儿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晚上要睡觉时还拿在手里不住的瞧。
　　“好了，别瞧了，再看里面也只有八块钱，等它变成两个也得等到明年。”
　　“明年还有吗？”祁归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祁玉。
　　祁玉没回答，掖着被角：“睡觉睡觉。”
　　灯熄了，一室黑暗。
　　窸窸窣窣中，祁玉的衣角被小心的拽住。
　　“姐姐，我明年也要压岁钱。”
　　祁玉在黑暗中勾起嘴角。
　　“嗯。”
　　日子慢慢过着，祁玉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地想法，什么都变了又或者什么都没变。
　　小孩儿真的挺乖的，祁玉白天上学，中午回不来，就前一天晚上或当天早上多做一点匀出来让他中午热一下吃，这样慢慢过了大半年，她忙的时候祁归也会学着做些简单的饭菜自己吃。
　　周末祁玉会稍稍提高些伙食水平，买只鸡，炖排骨，熬鱼汤，就是老百姓那种朴实无华的补法，她实在看着小孩儿那头黄毛太糟心了。
　　五月一个周五下午。
　　祁玉看看桌上的户口本和小盒子，又望向对面坐的规矩的小孩儿。
　　看着蔫不做声的，倒是一搞就搞个大的。
　　祁归心里忐忑不安，悄悄抬起眼来，又恰好撞上祁玉淡淡的目光，慌忙埋下头去。
　　“没碰到人吗？拿东西的时候。”
　　祁归有点惊讶，抬起头来看祁玉，没想到第一个竟是这样的问题：“没，没有，谢凌和谢莉上学还没回家，舅舅上工去了，舅妈那个时间会在麻将馆，没人会知道的，我，我把东西藏好了的。”
　　“我家狗子还挺聪明的嘛。”
　　祁玉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说起他以前的小名，祁归一张脸涨得通红。
　　“姐姐！”
　　祁玉慢悠悠地继续说：“那这是要做什么。”
　　“我，”祁归忍不住探了探身体，又坐回去：“姐姐给我收着，姐姐给我收着...好。”
　　虽然声音最后越来越小，祁玉还是听清楚了。
　　眼前这个小小的人，这是他的人生，她不应该替他选择，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他手上。可如果非要让她插手，她最大的程度就是。
　　推他一把。
　　“有什么好的。”
　　祁归听着祁玉越来越淡的语气，没来由的慌张。
　　“姐姐给我收着，姐姐给我收着。”只是重复地念叨着这一句。
　　你要不要走这一步？
　　他含着泪小心地看她的眼，一如平常。
　　寂静把时间无限放大。
　　“姐姐，我”祁归怔怔地望着这双眼，眼泪慢慢滑下来，语气却渐渐坚定：“我要和你一起，我想读书。”
　　很久之后，长大的祁归一直相信，那双眼睛分明在告诉他。
　　别怕，我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