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忆安来》半井川

2、 第二章

　　早饭过后宋立平接着忙手头活计，眼下正是一年最清闲的时候，不用每日下地劳作，今年收成不错，攒了一点小钱，宋立平托人买了几块木料，计划趁着农闲做一个梳妆台，女儿长大了用得着，今后出嫁还能当嫁妆。在宋立平眼中，女儿还像刚出生一样，那么小，那么惹人爱怜，岁月飞逝，明年她就十一岁了，村里的女孩大多十四五岁出嫁，她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也渐渐屈指可数。
　　宋子来没有这些烦恼，她认为自己还小，嫁人是很久之后的事，此刻她正趴在窗边专心致志地赏雪。目之所及，天地白茫茫一片，环绕村子的小河结了冰，岸边的杨柳只剩枯枝，挂满晶亮的冰棱，四周很安静，没有赶路的行人，也没有莫名的声响，村子里不时会传出流言说附近哪个镇上又有妖怪作乱，宋子来不知道传闻的真假，但也甚觉妖怪可怕，据说妖怪喜欢吃人，所幸自己的村子从没出现过妖怪，但愿这片祥和能一直持续下去。
　　午后天气出人意料地放了晴，风停雪住，朗忆去村口拿药时拒绝了宋子来的陪同，宋子来倒不失落，自己被拒绝是家常便饭，朗忆独来独往惯了，大概不喜欢有人跟着，她这么问不过想碰碰运气，没能如愿也不打紧。朗忆走后宋子来偷溜进他家，白天朗忆外出是不上锁的，宋子来先去卧房看了看朗忆母亲方氏。方氏服过药已经睡下，她的脸不见血色，双眼轻轻合上，呼吸微弱，给人一种仿佛要永久睡去的预示，没有挣扎的痕迹，她似乎平静地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宋子来年纪尚小察觉不出异样，她只注意到方伯母消瘦的身形，琢磨着等方伯母病好了就让母亲多做些好吃的给她调养身体。宋子来屋里屋外走了一圈，先把门前积雪扫了干净，再去井里挑水将后院水缸盛满，最后劈了几捆柴，差不多五日的用量，见太阳西沉，她收拾好屋子不等朗忆回来便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傍晚朗忆提着药走进院子，见门前积雪不翼而飞，忙去后院看了看，果然水缸满了，柴也劈了，知道又是宋子来干的朗忆心里有些生气——他告诉过宋子来许多次，不需要她做这些，每次宋子来都说下不为例，然后接着破例，从没见过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朗忆实在厌烦她得紧，一副小身板风都能吹倒还四处帮人干活，仗着自己力气大就能为所欲为吗？他才不稀罕！宋子来这般厚脸皮，朗忆担心自己迟早会被她气死！
　　晚上送饭的是张大娘，朗忆在心里嘲讽：想必她也知晓我会生气，所以不敢前来，哼！有本事就一直别来，让我以后都能清清静静过日子。
　　长夜无垠，朗忆蹲在火炉前添柴，屋里暖烘烘的，方氏今晚精神不错，喝过药没有睡下，坐在床头和朗忆聊天。
　　“下午你去拿药了吗？可我朦胧中总听见外面有动静，难道是我睡糊涂了？”方氏问得刻意，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朗忆盯着铜炉里熊熊燃烧的烈火，极不情愿开口：“娘，你没听错，下午宋子来一直在我们家，那动静就是她发出的。”
　　“子来又在帮你干活呀？”看穿朗忆的别扭，方氏故意逗他。
　　朗忆忍不住抱怨：“又不是我叫她干的，告诉过她不要做，我就差下跪求她了，她根本听不懂人话！”
　　感慨朗忆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方氏柔声劝诫：“子来是好意，邻里之间相互照应实乃幸事，你应该心存感激。”
　　“儿子往后自会报答张大娘，接受她的帮助已经足够，无需再要宋子来的！”朗忆口气坚决，他不想与宋子来有什么牵扯，虽然宋子来是好心，但在他眼里这份好心着实令人负累。
　　“真的不需要吗？你就这么讨厌她？”儿子如此不识好歹，周氏难免有些失望。
　　“儿子的确不喜欢宋子来，但请娘放心，儿子不会伤害她。”
　　“嗯，为娘相信你。”周氏略微颔首，儿女姻缘强求不得，她倒是自作多情了。“你长大了，除了学会照顾自己也要多关心身边的人，这样别人才会关心你。”
　　“是是是，儿子谨遵母亲教诲！”朗忆觉得母亲又该老生常谈了，无非想让自己凡事让着点宋子来，可他对宋子来已经十分忍让，怪只怪宋子来太不识趣，不能怨他不给她好脸色瞧。
　　方氏看着朗忆的小脸内心满是不舍，今后朗忆的人生会如何她注定无从知晓了，但愿他能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夜深了，朗忆回房睡去，方氏躺在床上想起一个人，一个自朗忆出生后就再没有见过的人。那人只留给她一封信，信上写着八个字，“是我负你，勿找勿念”，周氏存着这封信，一等十二年。话她是不信的，那个人不可能辜负自己，他离开必有他的道理，方氏原打算一直等下去，如今看来是等不了了。
　　“果真到死也见不上一面吗？”方氏绝望地从枕下取出年岁已久的信笺，指尖拂过每一个字，泪水从眼角滑落，将信放在胸前，她缓缓闭上眼睛，耳边似乎传来那人的声音，正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落梧。
　　第二日方氏不再醒来，朗忆看着母亲手中紧攥的信纸泣不成声。母亲生前对朗忆说不要怨恨父亲，她从不后悔，朗忆无法理解母亲对那个人的感情，更觉得母亲的等待毫无意义——那个人再好也改变不了他抛妻弃子的事实！这般薄情负心之徒不配为人父，自母亲过世那一刻起，在朗忆心里，这个人也随着母亲一起葬入了黄土，从此与他再无瓜葛。
　　丧事全程由宋家帮忙筹办，方氏留下遗书请求宋家照顾朗忆到十五岁，其实哪怕方氏不说，宋家也不会对朗忆置之不理。宋子来没想到方伯母会走得如此突然，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样安慰朗忆。
　　守灵三日朗忆不吃不喝，葬礼办完人便病倒了，好在宋子来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加上朗忆身体本就不错，因此康复得很快。生病这段时日朗忆心中备受煎熬，欠讨厌之人的人情，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事吗？在朗忆埋怨自己不该生病的同时，新的一年悄然而至，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春天以她亘古不变的姿态，为岁宁村带来了新生的喜悦。